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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三三

  “我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了。”凯瑞丝对她父亲说。
  他靠在桌子头上一把大木椅上,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熟悉那种神色:有怀疑,但愿意一听。“说下去。”他说。
  她有些紧张。她有把握她的主意会奏效——挽救她父亲的财产和梅尔辛的桥梁——不过,她能说服埃德蒙吗?“我们拿出多余的羊毛,织成绒布,染好颜色。”她简洁地说。她屏住气,等待他的反应。
  “羊毛商在时运不济时常常这么做,”他说,“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可行。要花费多少呢?”
  “清洗、纺线和织布,一袋羊毛要四先令。”
  “能织成多少布呢?”
  “一袋劣质羊毛,你买进时花三十六先令,加工成布要再花四先令,能织出四十八码布。”
  “你要卖多少钱……?”
  “没染色的褐色坯布是一先令一码,所以四十八先令——比我们付出的要多出八先令。”
  “考虑到我们投入的工,这赚得不多。”
  “可这不是最好的赚头。”
  “说下去。”
  “织工们出售他们的褐色坯布,因为他们急于用钱。但如果你再出二十先令漂洗、加密,然后染色和最后精加工,你就可以卖上两倍的价钱——一码两先令,整匹就要卖到九十六先令——比你付出的要多三十六先令!”
  埃德蒙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要是这么容易,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人去做呢?”
  “因为他们没有钱投资。”
  “我也没钱!”
  “你从伦敦的查洛姆那儿拿到了三镑。”
  “那我就没钱买明年的羊毛了。”
  “照这样的价格,你已经从生意里赚多了。”
  他笑了。“以圣者的名义,你是对的。好极了,就从一些便宜货开始试一下吧。我有五袋德文郡的粗羊毛,是意大利人从来不要的。我把其中一袋给你,看看你能不能照你说的办。”
  两周之后,凯瑞丝看到马克·韦伯正在砸碎他的手推磨。
  她看到一个穷人毁掉一件有价值的设备,十分震惊——以致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的难处。
  手推磨由两块石盘组成,每一块都有一面稍稍凿粗过。小些的放在大些的上面粗面对粗面,完美地嵌入一个线槽。一个突出的木把手让上面的一块石盘转动,而下面的则保持静止。放在两块磨盘中间的粮食穗很快就磨成了粉。
  王桥的多数下层居民都有一台手推磨。特别穷的人置办不起,而富有的又不需要——他们会买已经由磨坊主磨好的面粉。但是对于韦伯这样的家庭,他们要把挣来的每一个便士都用在喂饱孩子上,一台手推磨是天赐的省钱之道。
  马克把他的手推磨放在他的小屋门前的地上。他找人借来一只长把铁锤。他的孩子中有两个在旁观:一个穿着破衣裙的瘦女孩子和一个蹒跚学步的光屁股的男孩。他把铁锤举过头顶,抡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那光景真值得一看:他是王桥块头最高大的汉子,肩膀像拉车的马似的。石头给砸得如同蛋壳一般散成了碎片。
  凯瑞丝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得到修道院的水磨那儿去磨面了,一袋粮食要花二十四便士呢。”马克答道。
  他似乎对这件事很漠然,可她却吃了一惊。“我还以为这新规矩只用于没有准许证的风磨和水磨呢。”
  “明天我得和约翰治安官去转转,搜查人们的家里,把非法的手推磨砸碎。我没法说我自己就有一个。所以我要当街砸磨,让人人都看得见。”
  “我没想到戈德温打算从穷人嘴里拿走面包。”凯瑞丝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还算幸运,我们还有些织布的活儿可干——谢谢你了。”
  凯瑞丝的脑筋回到了她自己的生意上。“你的活儿干得怎么样?”
  “干完了。”
  “挺快的嘛!”
  “在冬天用的时间多些。可是在夏天,白天有十六个小时,我一天能织六码,当然有玛奇帮忙。”
  “真棒!”
  “进屋来,我给你看看。”
  他的妻子玛奇站在这一间房子的后面的炉火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身边还站着一个腼腆的男孩。玛奇比她丈夫要矮一英尺多,不过她的身材很结实。她胸围很大,后臀突出,让凯瑞丝联想起一只肥鸽。她那向前翘的下巴赋予她一种咄咄逼人的架势,不过这倒不完全没道理。她虽然好斗,心肠却好,凯瑞丝挺喜欢她的。她请她这位客人来上一杯苹果汁,凯瑞丝没要,因为这家买不起那种饮料。
  马克的织机是个木头架子,一码多见方,竖在地上,占掉了大部分的居住空间。织机背后紧靠后门是一张带两条板凳的桌子。显然,他们全家都得围着织机睡在地上。
  “我织窄打布,”马克解释说,“窄打布就是一码宽、十二码长的一匹布。我织不了宽幅的,因为屋里摆不下这么宽的织机。”四卷褐色的坯布靠墙堆着。“一袋羊毛可以织出四匹窄打布。”他说。
  凯瑞丝早些时候给他带来了一标准袋的粗羊毛。玛奇安排好把那些羊毛经过清洗、拣选,纺成了线。纺线的活儿是镇上的贫穷妇女干的,而清洗和拣选则是由他们的孩子动手。
  凯瑞丝摸了摸布面。她很激动:她已经实现了她计划的第一步。“为什么织得这么松呢?”她问。
  马克气恼了。“松?我的坯布是全王桥织得最紧密的!”
  “我知道——我没有批评的意思。只是意大利的呢绒完全不同——那可也是用我的羊毛织的。”
  “一部分靠织工的力气,要看他下层板条挤压羊毛时使了多大的劲。”
  “我不相信意大利的织工全都比你还壮。”
  “那就是他们的机器了。织机越好,就织得越密。”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言外之意是凯瑞丝没法跟高质量的意大利毛织品竞争,除非她买意大利织机,而这似乎不可能。
  她告诉自己;一时一个问题。她给马克付工钱,数出了四先令,他还要把其中的差不多一半付给纺线的妇女。凯瑞丝理论上赚了八先令。八先令在修桥工程上是顶不了多少用的。照这种速度,要花几年才能织完他父亲全部的剩余羊毛。“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生产得快些呢?”她问马克。
  玛奇答话了。“在王桥还有别的织工,但大多数都要给现成的布商干活。不过,我可以给你在镇子外面再给你找些人。那些大点的村子往往有个家里有织机的织工。通常他都给村民用他们自纺的纱织成布。只要价钱好,这些人很容易干别的活儿的。”
  凯瑞丝掩饰起自己的忧虑。“好吧,”她说,“我会告诉你的。这会儿,你肯把这些布替我送到染匠彼得那儿吗?”
  “当然。我这就去。”
  凯瑞丝一路深思着,回家吃饭。要真正另辟蹊径,她就得把她父亲大部分的余款都花掉。要是干砸了,他们的日子就更糟了。何去何留呢?她的计划是有些铤而走险,可是别人还根本没有任何计划呢。
  她回到家中,彼得拉妮拉正端出炖羊肉。埃德蒙坐在餐桌一端。羊毛集市上生意的下跌对他的影响看来比凯瑞丝的预期还要严重。他平素里那种勃勃生气被压抑了,常常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如果还算不上垂头丧气的话。凯瑞丝很为他担心。
  “我刚看见马克·韦伯砸掉了他的手推磨,”她边落座边说,“这样做不是没脑子吗?”
  彼得拉妮拉把头一扬。“戈德温完全有权这么做。”她说。
  “那种权力早都过时了——已经有好多年没执行了。还有哪里的修道院做这种事?”
  “在圣奥尔本斯。”彼得拉妮拉得意洋洋地说。
  埃德蒙说:“我听说过圣奥尔本斯。那儿镇上的人不时地动乱,反对修道院。”
  “王桥修道院有权收回花在建造磨坊上的钱,”彼得拉妮拉争辩说,“就像你,埃德蒙,想收回你投在建桥上的钱一样。要是有人另建一座桥,你会怎么想?”
  埃德蒙没有回答她,于是凯瑞丝便应了声。“那全要看这事会多快地出现,”她说,“修道院的那些磨坊是几百年前造的,围场和鱼塘也是。没有谁永远有权阻止镇子的发展。”
  “修道院有权收款。”她顽固地说。
  “哼,要是他这样一意孤行,就从谁手里都收不到款子了。人们会搬到夏陵去住。那儿可是准许有手推磨的。”
  “你难道不懂得修道院的需要是神圣的?”彼得拉妮拉气愤地说,“修士们是为上帝服务的!与这个相比,镇上人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
  “你儿子戈德温相信的就是这个吗?”
  “当然啦。”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你不相信修道院的工作是神圣的?”
  凯瑞丝无言以对,所以干脆就耸耸肩,而彼得拉妮拉则一副获胜的神气。
  饭食很好,可凯瑞丝心情紧张,吃不下许多。别人都吃完之后,她说道:“我得去见见染匠彼得。”
  彼得拉妮拉反对说:“你还打算花更多的钱吗?你已经给了马克·韦伯你父亲的四先令了。”
  “不错——可是那些布比羊毛要多值十二先令,这样我还赚了八先令呢。”
  “不对,你还没赚到手,”彼得拉妮拉说,“你的布还没卖出去呢。”
  彼得拉妮拉表述的疑虑,凯瑞丝在悲观的时候,也曾有过同样的担心,但此刻她只能硬着头皮说:“我一定会卖掉的,虽说——尤其要是染成红色的话。”
  “染色和漂洗这四窄打,彼得要收多少钱呢?”
  “二十先令——不过红布要比褐色的坯布值两倍的价儿,所以我们又可以再赚二十八先令。”
  “那是卖掉的话。要是卖不出去呢?”
  “我一定卖得掉。”
  她父亲插嘴了。“让她去吧,”他对彼得拉妮拉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她这次可以试一试。”
  矗立在一座山顶上的夏陵城堡也是郡守的住所。山脚下竖着绞刑架。每逢有绞刑时,囚犯就从城堡用车押到下边,在教堂前绞死。
  竖绞架的广场也是集市所在地。夏陵集市就设在这里,在公会大厅和叫作羊毛交易所的大型木头建筑之间。主教的官邸和许多小旅馆也在广场周围。
  今年由于王桥的麻烦,这里的摊位多于以往,集市一直伸展到市场之外的街道上。埃德蒙用十辆车运来了四十袋羊毛,如果需要,在本周之内还可以从王桥多运来一些。
  让凯瑞丝堵心的是,没有需要了。他在第一天卖掉了十袋,然后直到集市结束都再没成交,他只好把价格压到低于进价才又卖出去十袋。她记忆中从来没见他情绪这么低落过。
  她把她那四匹暗红色的绒布放到了他的摊位上,整整一个星期,她一码一码地卖掉了四匹中的三匹。“瞧瞧这样的生意吧,”她在集市的最后一天对她父亲说,“以前,你有一袋卖不出去的羊毛和四先令。现在,你有了三十六先令和一匹布。”
  但她的快活只是为了他好。她其实深深地感到沮丧。她曾经大胆地吹嘘过她能够卖掉布匹。结果不是全盘失败,但也算不上胜利。要是她无法以高出成本的价格卖出布去,那她就没有解决掉问题。她该怎么办呢?她离开摊位去调查其他的布贩。
  最好的绒布一如既往来自意大利。凯瑞丝在洛罗·菲奥伦蒂诺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像洛罗这样的布商不是羊毛的买主,虽说他们常常与买羊毛的人密切合作。凯瑞丝知道,洛罗把在英国收到的货款交给博纳文图拉,让他用来付给英国商人买生羊毛。之后,等羊毛运到佛罗伦萨,博纳文图拉家族就卖掉羊毛,用进款还给洛罗一家。这样一来,他们就都避开了运输金银币穿过欧洲的风险。
  洛罗的摊位上只有两卷布,但颜色却比任何本地产品鲜亮得多。“你就带来这么些吗?”凯瑞丝问他。
  “当然不止啦,其余的我都卖掉喽。”
  她吃了一惊。“别的人可都赶上了坏集市。”
  他耸了耸肩。“最好的布总是卖得出。”
  凯瑞丝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主意。“这猩红色的卖多少钱?”
  “每码只卖七先令,女士。”
  这可是坯布价格的七倍。“可谁能买得起呢?”
  “主教买了我的许多红色的,菲莉帕夫人买了些蓝的和绿的,镇上酿酒师和面包师的几个女儿,一些四周村子里的老爷和太太们……即使在艰难时期,还是有人有钱。这块银红色的穿在你身上漂亮极了。”他麻利地从那捆里打开一块,披到凯瑞丝的肩上。“神了。看看大家已经在怎么打量你了吧。”
  她莞尔一笑。“我看出来你为什么卖掉这么多了。”她把那块布拿在手里。织得很紧密。她已经有了一件她母亲传下来的猩红色的意大利货了。那是她最喜欢的裙袍。“你们用什么染料染成这种红色的?”
  “萱草,和大家一样的。”
  “可是怎么会这么鲜亮呢?”
  “这没什么秘密。他们用明矾。可以使色彩亮丽还能融进布里,所以不会退色。一件这种颜色的斗篷,穿在你身上,会妙不可言的,永远都让你高兴。”
  “明矾,”她重复了一句,“英国染匠为什么不用呢?”
  “那东西很贵。从土耳其进口的。这种奢侈品仅供特殊的女性使用。”
  “蓝色的呢?”
  “像你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绿的,但她没有纠正他。“这颜色可够深的。”
  “英国染匠用菘蓝,可我们从孟加拉进口靛青。摩尔商人把那染料从印度带到埃及,然后我们的意大利商人在亚历山大港买下。”他满脸笑容,“想想一路行程有多远吧——为你出众的美貌锦上添花。”
  “是啊,”凯瑞丝说,“好好想想这件事吧。”
  染匠彼得在河边的作坊是和埃德蒙的住所一样大的房子,不过是用石头造的,而且没装内壁和地板——只是个外壳。两口大铁锅架在大火上。每口锅旁都有一个升降架,就像梅尔辛用在建筑工程上的那种。在这里的是用来抬起大袋的羊毛或绒布,再降到染缸里面。地面上总是湿漉漉的,空气中是浓浓的蒸气。学徒们却赤着脚干活,因为屋里的热气,都只穿内衣,他们个个汗流满面,头发上水淋淋的。有一股辣味直冲凯瑞丝的喉咙根。
  她把她没卖出的布给彼得看。“我想要意大利绒布那种亮丽的猩红色,”她说,“那种最好卖。”
  彼得是个忧郁的人,总是一副受伤害的样子,你对他说什么都没用。这时他闷闷不乐地点点头,仿佛承认了一次合理的批评。
  “我们就用黄草再染一次。”
  “再用些明矾,固定颜色并且再亮丽些。”
  “我们不用明矾。从来也没有。我不知道谁用过。”
  凯瑞丝在心里骂了一声。她没想到要考察这件事。她原以为一个染匠会对染色的一切都知道。“你不能试一试吗?”
  “我没有那东西。”
  凯瑞丝叹了口气。彼得似乎是那种把什么都看作不可能的匠人,除非他们以前干过。“要是我能给你弄来一些呢?”
  “从哪儿弄?”
  “我想,从温切斯特或者伦敦。也许从麦尔考姆吧。”那是最近的一个大港。全欧洲的船都要到麦尔考姆。
  “就算我有,我也不知道怎么用。”
  “你不能弄明白吗?”
  “找谁呢?”
  “就让我试着找找看吧。”
  他悲观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想跟他争论:他是镇上唯一的大规模染匠。“我们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她用安慰的口气说,“现在我不再占用你的时间讨论这事了。我要先去看看我能不能找到些明矾。”
  她离开了他那儿。镇上谁会知道明矾的信息呢?她如今后悔没有多问洛罗·菲奥伦蒂诺一些问题。修士们会了解些这类事情的,可是他们不再准许与妇女说话了。她决定去见“智者”玛蒂。玛蒂一直都在掺和莫名其妙的混合物——说不定其中就有明矾。更重要的,她若是不知道,就会承认自己无知,不像修士或药剂师,会假造一些东西以免被人认为愚蠢。
  玛蒂的头一句话是:“你父亲怎么样?”
  “看来他从这次羊毛集市的失败中受到了震动。”凯瑞丝说。这是玛蒂的特点,总要了解一下她在关心什么。“他变得爱忘事了。仿佛变老了。”
  “多关心他吧,”玛蒂说,“他可是个好人。”
  “我知道。”凯瑞丝不晓得玛蒂要干什么。
  “彼得拉妮拉是头以自我为中心的母牛。”
  “我也知道。”
  玛蒂在用一只杵研着钵里的什么东西。她把钵推给凯瑞丝。“要是你帮我研这个,我就给你倒一杯酒。”
  “谢谢你。”凯瑞丝开始研起来。
  玛蒂从一个石罐里给两只木杯倒了黄葡萄酒。“你来这儿干吗?你又没病。”
  “你知道明矾是什么吗?”
  “知道。我们用少量的明矾作出血药,有助于伤口愈合。那玩意还可以止泻。但量多就有毒了。跟许多毒药一样,让人呕吐。去年我给你配的药里就有明矾。”
  “那是什么东西呢,一种草药吗?”
  “不是,是一种土。摩尔人在土耳其和非洲开采这种矿。鞣皮匠有时用来对皮革预处理。我估摸你想用来染布。”
  “是啊。”跟往常一样,玛蒂的猜测十有九中,有点神奇。
  “起媒染剂的作用——有助于染料进入毛料。”
  “你从哪儿弄到的呢?”
  “我在麦尔考姆买的。”玛蒂说。
  凯瑞丝用两天的行程来到麦尔考姆,她以前到过这里多次,都是由她父亲的一个伙计陪着当私人保镖。她在码头区找到了一个商人,卖香料、笼鸟、乐器和从世界边远地区贩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卖给她从法国栽种的茜草根中提到的红色染料和据他说是来自埃塞俄比亚的一种叫作螺旋土的明矾。他给她开价七先令一小桶茜红,一镑一袋明矾,她一点不知道她付的价钱是否公平。他把全部存货都卖给了她,并答应下次有意大利船进港时再进些货。她问他要用多少染料和明矾,可惜他不知道。
  她回家之后,就用一个饭锅动手染她没卖出去的绒布。彼得拉妮拉受不了那气味,于是凯瑞丝就把火架在后院。她知道她得把布放到染料的溶液里再加热,染匠彼得告诉了她染料溶液的正确强度。可是,没人知道她需要多少明矾以及如何使用。
  她开始了一个试验和出错的沮丧过程。她试过先把布泡进明矾水然后再染;试过把明矾和染料同时使用;还试过把染过的布再放进明矾溶液里加热。她还试过用与染料等量的明矾,后来又加量,又减量。依照玛蒂的建议,她还用别的配料做试验:栎五倍子、白垩、石灰水、醋、尿。
  她的时间紧迫。在所有的城镇里,除去公会成员,谁都不准买卖布匹——只有集市不在此列,那时候平素的规矩都不算数了。而一切集市都赶在夏季。最后一个是圣贾尔斯集市,位于温切斯特以东的低地里,时间是九月十二日,也就是圣贾尔斯节。现在已经是七月中了,她还有八个星期的时间。
  她一大早就开始干活,一直工作到天黑之后很久。不停地翻布,还要举起来下锅出锅,累得她腰酸背痛。由于不断地浸在有刺激性的化学药品中,她的双手又红又疼,她的头发也有味了。然而,尽管沮丧,她偶尔也感到幸福,有时还在干活时哼着甚至唱着歌,那些歌都是老调子,儿时学的歌词都记不清了。邻居们在他们自己的后院里隔着篱笆莫名其妙地观望着她。
  她脑子里不时地出现那种想法:这就是我的命吗?她曾不止一次地说,她并不知道该对她的生活做些什么。不过她可能没有什么自由的选择。她不会获准当一名医生;做羊毛商不像是个好主意;她也不想让自己成为丈夫和孩子的奴隶——而她做梦也没想过她最终会当上染匠。她想到这里,心里明知这并不是她想做的事情。不过既然已经开始了,她就决心要成功——但她并非命该如此。
  最初,她只能把布染成褐色或浅粉色。当她开始接近正经的猩红色时,却发现晾在太阳下或是一下水就退色了,这简直要把她逼疯了。她试着染上两次,可效果只能保持一时。彼得很晚才告诉她,要是她用织前的纱,或者用粗羊毛,一定要泡透才能染好;这样去做,色样倒是对了,可还是容易掉色。
  “学染色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跟个师傅。”彼得这样说了多次。凯瑞丝意识到,大家都这么认为。戈德温副院长靠研读几百年前的老书学医,连病人都不见面就开药方。埃尔弗里克因为梅尔辛以新风格雕了童女的寓言便惩罚了他。彼得甚至从来没尝试过把布染成猩红色。只有玛蒂把她的决定建立在自知之明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听信某些德高望重的权威的指点。
  一天傍晚,凯瑞丝的姐姐艾丽丝站在一边,抱着双臂,噘着嘴唇,看着她。随着院子的四角逐渐笼进黑暗,凯瑞丝烧着的火映红了艾丽丝失望的面孔。“你把咱爸的多少钱都花在这件蠢事上了?”她发问。
  凯瑞丝算起加法。“七先令买了茜红,一镑买了明矾,十二先令买了布——总共三十九先令。”
  “上帝拯救我们!”艾丽丝吓了一跳。
  凯瑞丝本人也吃了一惊。这笔钱比王桥大多数人一年的工资还要多。“这钱不少,可我要赚回来更多。”她说。
  艾丽丝气恼。“你没权利这样花他的钱。”
  “没有权利?”凯瑞丝说,“我得到了他的准许——我还需要别的吗?”
  “他已显出老相了。他的判断力不如以前了。”
  凯瑞丝装作不晓得这一点。“他的判断力是好的,比你强多了。”
  “你在耗费咱们的遗产!”
  “你是为这个烦心吗?别担心,我在给你挣钱。”
  “我不想冒险。”
  “你是没冒险,可他在冒险。”
  “他不会把应该归我们的钱扔掉的!”
  “把这话说给他听吧。”
  艾丽丝铩羽而归了,但凯瑞丝并不像她装出的那样信心十足。她也许一直就没弄对。那以后她和她父亲该怎么办呢?
  她最终发现了正确的配方,其实极其简单:每三盎司羊毛要用一盎司茜红和两盎司明矾。她先在明矾溶液中煮羊毛,然后把茜红加到锅里就不要再煮溶液了。多余的成分是石灰水。她难以相信这个结果。比她所希望的还要成功。那红色很鲜亮,几乎和意大利的一样。她担心会退色,让她再次失望;但经过晾干、再洗和漂洗之后,颜色保持不变。
  她把配方交给了彼得,在她的严密监督下,他把她剩下的全部明矾在他的大锅里染了十二码最优质的毛绒。经过漂洗之后,凯瑞丝花钱请一位精整工用一个起绒草刺果(一种野花的多刺的头部)摘掉松出的线头,并修整了一些小瑕疵。
  她带着一大包完美亮红的绒布来到了圣贾尔斯集市。
  她刚一打开布卷,就有一个操着伦敦口音的男人跟她招呼了。“卖多少钱?”他问道。
  她打量了一下他。他的衣服贵重而不炫耀,她猜想他很富有但不是贵族。她竭力掩饰着颤抖的声音,说:“一码七先令,是最好的——”
  “不,我问的是整匹布多少钱。”
  “一共十二码,应该合八十四先令。”
  他用食指和拇指捻着布面。“不如意大利绒布织得细密,但也算不坏了。我给你二十七金弗罗林。”
  佛罗伦萨的金币很通行,因为彼时英格兰还没有自己的金币。一弗罗林约值三先令,三十六个英格兰银便士。这个伦敦人提出要买她这整匹布,比她按码零售的价只少了三先令。但她注意到他在讨价还价上并不特别认真——不然的话,他出价会更低的。“不成,”她开口说,对自己的鲁莽有些吃惊,“我要全价。”
  “好吧。”他马上说,坚定了她直觉的判断。她大气不敢出地盯着他掏出钱包。转眼间她手里已经攥着二十八枚金弗罗林了。
  她仔细检查着一枚金币。比一枚银便士稍大些。一面是施洗者圣约翰,他是佛罗伦萨城的保护神,另一面是佛罗伦萨的花卉。她把金币放到一架天平上,与她父亲为此目的保存着的一枚新铸的弗罗林相比。这枚金币是好的。
  “谢谢你。”她说,难以相信自己的成功。
  “我是伦敦奇普塞的哈里·默萨,”他说,“我父亲是英格兰最大的布商。等你有了更多的这种猩红色的布,就到伦敦来吧。你带来多少,我们就买多少。”
  “咱们把这些羊毛全织了!”她回家后对她父亲说,“你还剩下四十袋羊毛呢。我们要全部做成红绒布。”
  “这可是笔大生意,”他思虑着说。
  凯瑞丝把握十足,她的计划能够实现。“有的是织工,他们全都穷得很。彼得也不是王桥唯一的染匠,我们可以教会别人使用明矾。”
  “秘密一旦泄露出去,别人就会仿造了。”
  她知道他想到隐患是对的,不过她已经急不可耐了。“让他们去仿造吧,”她说,“他们也可以赚钱嘛。”
  他不想招惹是非。“要是有好多布要卖的话,价钱就要降下来了。”
  “在这样的生意赚不到钱之前,还有一条长路要走呢。”
  他点点头。“倒也是。可你能在王桥和夏陵卖掉那么多吗?这儿可没那么多有钱人。”
  “那我就拿到伦敦去卖。”
  “好吧。”他笑了,“你决心很大。这是个好计划——不过,哪怕是个坏计划,你也要尽力干好。”
  她马上来到马克·韦伯家里,安排他着手织另一袋羊毛。她还吩咐玛奇用埃德蒙的一辆牛车装上四袋羊毛,在四下的村子里找织工。
  但凯瑞丝家里另外的人却不高兴了。第二天,艾丽丝来家吃饭。大家入座以后,彼得拉妮拉对埃德蒙说:“艾丽丝和我觉得,你应该重新考虑你制作布的项目。”
  凯瑞丝想让他告诉她,已经作出决定,再想走回头路为时已晚。没想到他却和蔼地说:“真的?给我说说理由。”
  “你在拿你赚来的每个便士冒险,这就是理由!”
  “现在大量的羊毛已经在冒险了,”他说,“我有一整仓库的羊毛卖不出去呢。”
  “可你会把一个坏局面弄得更糟的。”
  “我已决定抓住这机会。”
  艾丽丝插话说:“这对我不公平!”
  “为什么?”
  “凯瑞丝在花我的遗产!”
  父亲的脸色一沉。“我还没死呢。”他说。
  彼得拉妮拉辨出他不高的话音中的愠怒,闭上了嘴;但艾丽丝没注意到他生了多大的气,还在唠叨。“我们得想想将来,”她说,“凯瑞丝凭什么耗费我生来的权利?”
  “因为那还不属于你,说不定永远都不会属于你了。”
  “你不能就这样把应该归我的钱扔掉了。”
  “我不要别人告诉我该拿我的钱怎么办——尤其用不着我的孩子对我指手画脚。”他说,声音之严厉,连艾丽丝也听出来了。
  她用更平和的语气说:“我可没想惹你生气。”
  他哼了一声。她虽然算不上在道歉,但他从来不会长时间发脾气。“咱们吃饭吧,再也别提那件事了。”他说。凯瑞丝心知,她的计划又熬过了一天。
  饭后,她去见染匠彼得,跟他打了招呼,大量活计就要临到他头上了。“这事干不成。”他说。
  这出乎她意料。他总是阴沉着脸,但他还是有求必应的。“别担心,不会都让你一个人染的,”她说,“我要把活儿分给别人一些。”
  “不是染的问题,”他说,“是漂洗跟不上。”
  “为什么?”
  “我们不许自己漂洗。戈德温副院长立了一条新规矩。我们必须用修道院的漂坊。”
  “那样的话,我们就用好了。”
  “那就太慢了。机器很老,还不时停机。修了一次又一次,所以木头是新旧混杂,就没法有条理地工作了。还不如一个人在一缸水里踩得快呢。再说只有一个漂坊,勉强能应付王桥的织工和染匠平常的活计。”
  这可真是疯狂。她的全盘计划肯定不能因为她表哥戈德温的愚蠢控制而废于一旦。她气忿地说:“不过,要是那漂坊没法工作,副院长总该允许我们用脚踩布了吧!”
  彼得耸了耸肩。“跟他去说吧。”
  “我一定去说!”
  她大步流星地向修道院走去,但在到达之前,她又转念一想:副院长居所的厅堂是用来会见镇上人的,无论如何一个女人没经约好就单独进去也是非同一般的,何况戈德温对这类事越来越敏感了呢。更主要的,直接的面对面不一定是改变他的主意的最好办法。她明白了,她得把这事再想周全一点才能奏效。她回到家,和她父亲一起坐在客厅里。
  “年轻的戈德温在这事上站得不稳,”埃德蒙马上就说了,“从来就没有用漂坊还要收费的。据说,漂坊是由镇上一个叫杰克的匠师为伟大的菲利普副院长造的;杰克死后,菲利普就给了镇子永久使用那漂坊的权利。”
  “人们为什么不再用了呢?”
  “年久失修了,我觉得有一个谁来付维修费的争议。争来争去从未解决,人们就退回去自己踩布了。”
  “噢,这么说他无权收费,更无权强迫人们使用了!”
  “是这样。”
  埃德蒙给副院长捎去口信,询问什么时候戈德温方便可以一见,回话说他现在就有空,于是埃德蒙和凯瑞丝就穿过大街,到副院长居所去了。
  戈德温这一年来变化很大,凯瑞丝心想。孩子气的急切已经一扫而光。他似乎很警觉,像是等着他们发难。她开始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当副院长的人格力量。
  菲利蒙和他在一起,一如既往地热情地搬椅子,倒饮料,但他的神态中有一股新的自信,一种让人知道他属于这里的表情。
  “好嘛,菲利蒙,你如今当上舅舅了,”凯瑞丝说,“你觉得你的新外甥萨姆怎么样?”
  “我是个见习修士,”他谨小慎微地说,“我们割舍了一切世俗的关系。”
  凯瑞丝耸了耸肩。她知道他喜欢他妹妹格温达,但既然他想装出另一副样子,她就不强辩了。
  埃德蒙生硬地把问题摆给了戈德温。“若是王桥的羊毛商没法改善他们的收益的话,修桥的工程就不得不停下来了。所幸,我们找到了新的财源。凯瑞丝发现了如何生产高质量红布的途径。这笔新生意成功的路上只有一件事挡着:漂坊。”
  “怎么?”戈德温说,“红布可以在漂坊漂嘛。”
  “其实不成。老得没法用了。只能凑合对付一下现有的绒布生产。没有再多余的能力了。要么你造一座新漂坊——”
  “不可能,”戈德温打断说,“我没有做那种事的闲钱。”
  “那好,”埃德蒙说。“你就得允准人们用老办法漂布,把布放进一缸水里,用脚来踩。”
  戈德温脸上掠过的神情对凯瑞丝来说太熟悉了。那是混杂着愤愤不满、挫伤尊严和冥顽不灵的表情。在孩提时代,每当他遭到反对时,就是这副样子。这意味着他想对别的孩子恃强凌弱,或者,若是做不到,就一跺脚回家去。想自行其是只是一部分。凯瑞丝认为,他似乎一遇到不同意见就感到受了侮辱,仿佛别人认为他不对的念头,太伤害他,让他无法容忍。不管怎样解释吧,她深知她一看到他这种表情,他就要蛮不讲理了。
  “我早知道你会跟我对着干的,”他对埃德蒙气冲冲地说,“你好像以为修道院的存在是为王桥谋利益。你要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认识这个问题。”
  埃德蒙当即就火了。“你难道不明白我们互相依存吗?我们原以为你懂得这种相互关系呢——所以我们才帮你当选的。”
  “我是修士们而不是商人们选出来的。这镇子可能要依赖修道院,而且在有镇子之前就有修道院了,我们可以用不着你们而照样存在。”
  “也许你能存在吧,但那是作为一座孤零零的哨卡,而不是作为一座繁忙城市的活跳跳的心脏。”
  凯瑞丝插话说:“你应该愿意王桥繁荣,戈德温——你干吗要跑到伦敦去反对罗兰伯爵呢?”
  “我到宫廷去捍卫修道院自古以来的权利——就像我此时此刻要做的一样。”
  埃德蒙气恼地说:“这是背叛!我们支持你当副院长,是因为你让我们相信你会造一座桥!”
  “我不欠你们的,”戈德温回答说,“我母亲卖掉她的房子送我读大学——我的有钱的舅舅当时在哪儿?”
  凯瑞丝没想到戈德温还在对十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
  埃德蒙的表情变得冷酷而充满敌意。“我认为你没权利强迫人们使用那漂坊,”他说。
  戈德温和菲利蒙交换了一下眼色,凯瑞丝意识到他们对此心知肚明。戈德温说道:“可能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修道院慷慨地允许镇上人免费使用漂坊。”
  “那是菲利普副院长给全城的实惠。”
  “我对此一无所知。”
  “在你们的纪事里应该有一份文献。”
  戈德温发怒了。“镇上人听凭漂坊年久失修,因此,修道院只好出钱修复。这就足以废除任何实惠了。”
  埃德蒙说得不错,凯瑞丝意识到:戈德温站得不稳。他明知菲利普副院长的馈赠,但他一心想置若罔闻。
  埃德蒙又努力了一下。“我们肯定能在你我之间解决这个问题吧?”
  “我不会收回成命的,”戈德温说,“那会让我显得懦弱。”
  这才是真正让他心烦之处,凯瑞丝恍然大悟。他害怕镇上人会因为他变了主意而不尊重他。他的固执其实恰恰来自一种怯懦。
  埃德蒙说:“我们谁也不想惹麻烦,费事再去拜访一次宫廷。”
  戈德温气得毛发直立了。“你是不是在用宫廷威胁我?”
  “我在努力避免那样做。不过……”
  凯瑞丝闭上眼睛,默祷两个男人不要把争论推到这边缘。她的祈祷没得到回答。
  “不过怎样?”戈德温挑衅地说。
  埃德蒙叹了口气。“不过嘛,要是你强迫镇上使用漂坊,还禁止在家中漂洗,我就向国王起诉。”
  “那就请便吧。”戈德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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