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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七、待宵之月

  高知城中有豪门四家。城下的孩童中间流传着一首歌谣,歌中所唱便是这四大家族。
  浅井家的金银,
  川崎家的土地,
  上才谷的古董,
  下才谷的佳丽。
  常言说富不过三代,西乡隆盛也曾经说“不为儿孙买美田”,可见自古财富易散。(笔者这个时代,高知这四大家中的三家,在几代前就都已经衰落了。现在仍住在高知市内并保持家业繁盛的只有川崎家。正如歌中所唱,川崎家世世代代是山林地主,早早便开始关注教育,斥资创办了私立土佐高中,深受市民敬重。)且看龙马时大家族究竟如何。
  上才谷虽是商家,但也是当地武士坂本家的本家。他家经营当铺,故歌谣盛赞他家的“古董”。如前所说,坂本家和上才谷屋的宅子都位于本町一丁目,虽不是由一个门进出,两家内宅却能相通。
  一为武士,一是商家,两家本是一家,只不过如今宛如双头蛇。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龙马和武市半平太等人自然不同,他的性情中有着商人的阔朗与豁达。
  下才谷家又如何呢?下才谷和坂本家并非同族,而是几年前上才谷的管家另立分号,方才逐渐成为有名的富商。其家虽也已是一方豪富,对坂本家却执礼甚恭,仍奉为主家。奇的是,这下才谷家所生女子,无一不貌美如仙。此时的四位千金,无不出落得花儿一样。城中人大生感慨:“下才谷家是块美女田啊!”
  长女招了一个上门的女婿,二小姐三小姐也都已经出阁,只有小女儿待字闺中。这小女儿芳名美以,年刚十七。美以幼时,坂本龙马对她疼爱有加,每到赏梅、赏樱时节,都会抱她同去。美以与权平的独女春猪同庚,二人亲密如同姐妹,只是性情却大相径庭。性情活跃正是坂本家的家风。龙马的侄女春猪活泼开朗,最爱生事,家中整天都能听到她的笑语欢声。美以却温柔娴静,常居深闺,所以春猪总到下才谷家去寻美以。
  一日春猪从下才谷家回来,一见龙马,叫了一声“叔叔”,便笑得前仰后合。
  “你笑什么?”龙马一时摸不着头脑。
  春猪冲龙马眨眨眼,一脸神秘,似乎有什么大事。“叔叔,明天您有空吗?”春猪问完,忍不住又笑。
  春猪肤色白晳,面如满月,龙马总戏称她“河豚”,十分疼爱。可惜脸上有一粒麻子,若是没有这麻子,她也可称得上一位美人。后来龙马在长崎时,常买法国香水与脂粉寄给她。他当年写给春猪的信甚至流传后世。
  如今爱侄春猪问他“有没有空”。
  “啊——有空。”龙马顺口答道。其实他此时哪里有空?自从土佐勤王志士誓约之后,他每日都在武市家待到很晚,忙着接待从安艺、香我美、长冈、土佐、吾川、高冈和幡多诸郡赶来的年轻武士。他们纷纷抱着已经退色的家传宝刀,前来拜访武市。
  聪明的春猪其实知道,龙马最近正忙着和新町田渊町的武市先生商议一件大事。她是明知故问。“要是叔叔闲着,侄女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明天您带我去五台山赏月吧。”
  “已经到了赏月时节吗?”
  最近龙马忙得忘了日月。阴历九月的明月已经逐渐变圆。明晚的月亮称待宵月,后天就是月圆夜。只是春猪为什么想去看十四的月亮呢?
  “因为那时人少。”春猪一本正经地说道。
  “人少就好?”
  “嗯。”
  春猪好像有“阴谋”。
  “我知道了。明天午后,你带着老源头先到五台山下的桃木茶屋等着,我随后就去。”
  “随后去?”
  “白天我有点事。”
  龙马嘴上轻描淡写,其实是一件大事。他想再次远行。明日他便要向藩府申请出行,明说是到赞州丸龟与人切磋剑术,暗里则是到各藩游说当地志士,发动勤王起义。
  第二天正是九月十四。龙马到了藩府家老福冈家,交上申请,然后在红日衔山时,去了五台山山脚下的桃木茶屋。抵茶屋时,天色已晚。再等半个时辰,春猪期待的待宵月便会升起。
  茶屋老板茂兵卫和龙马是旧识,见龙马到来,亲自跑到玄关迎接。
  “我家春猪来了吗?”龙马问道。
  “小姐早等不及了。”老板说完引项过来,贴到龙马耳边急急道,“那……小的也只是听说,从来没见过,原来长得比人们传说的还要美啊。”
  说的是春猪?!龙马认为老板刻意奉承,一时哑然。春猪的确有可亲可爱之处,但绝非老板所说那种美女。
  “你的嘴可真甜啊。”
  “哪里哪里,贱内和寒舍小婢,都说那位小姐美艳不可方物,令人目眩呢。”
  “看见春猪就睁不开眼睛?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我都没注意到呢。原来春猪如此美貌,都闻名城下了啊。”
  “不,不。”茂兵卫顿时尴尬不已,道,“小的说的是那位与她一起来的小姐。”
  “一起来的小姐?是谁?”
  “下才谷屋掌柜老爷的小千金美以小姐。”
  “美以也来了?”龙马笑了起来,“她当然会很漂亮。我几年没有见过她,现在出落得如此出色了?”
  “是啊。”
  “但是茂兵卫,你可让我家春猪丢丑了啊。刚才那些话若是让这丫头听见,可饶不了你。”
  “哪里。”老板又气又急,“这是坂本少爷您多虑。春猪小姐也算美人。”
  “也算?真是可怜。”龙马脱鞋,大步走进去。一个婢女手持赌烛碎步跟上。
  美以这小姑娘,现在变得这么引人注目了?龙马大为高兴。当年抱着美以在五台山赏梅的情形,恍然如在昨日。哗啦一声,他拉开纸门。房间朝东,可惜看不见吸江寺的海景,但等月亮升起,照到矮山顶的青松,那定是一幅美丽非常的画卷。
  春猪的确在私底下瞒着龙马进行一个“阴谋”。甚至可以说,她这个“阴谋”就要大功告成了——她已经成功地将龙马约到了五台山下的这间桃木茶屋。
  “嘘——”当听到玄关处传来龙马的脚步声,春猪便做出一个夸张的动作,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美以有些不知所措,抬头看了春猪一眼,马上低下了头。
  “高兴吗?”春猪像是在看热闹,道,“美以,你可不能装哑巴。你得说点什么。”
  “嗯。”美以点了点头,声音细若游丝。
  美以还清楚地记得在她十岁的时候,龙马带她去赏梅的情形。那时龙马刚从江户学完剑术回到家乡,他不时拉着她的小手,遇到洼地时则把她抱过去。龙马大她十一岁。在当年的她眼中,龙马已是一位伟男子了。只是十岁的女孩子怎容小觑,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那时她似乎已经深深地喜欢上龙马。那种情感和大姑娘并无两样。不同的是,当时尚是孩子,童言无忌。一日,她回到家中,对母亲阿幸说道:“我想嫁给龙马叔叔。”
  阿幸忧心不已。她想的是,女儿虽只有十岁,但这种事也不可随便敷衍。“不行。”阿幸断然反对,“坂本少爷生于武家,而且是我们的主家,你不能嫁给他,你以后要嫁给商人。”
  美以虽还是个孩子,听了这话却也十分伤心,当晚梦中便哭了。此后,她再没有见过龙马。但是她从频频来家玩的春猪口中听了很多关于龙马的消息,对龙马的事了如指掌。
  转机发生在前一天。春猪绘声绘色地对美以讲着龙马的笑谈和怪癖时,突然严肃起来。
  “怎么了?”美以问道。
  “你不是喜欢龙马叔叔吗?”春猪毫不忌讳。美以无处可躲。
  “喂。”龙马一进房间便叫道,“是美以吗?”说完大笑。
  春猪气道:“叔叔对美以太粗鲁了。”
  “此话怎讲?”
  “多年不见,一见之下不好生招呼,只是取笑……”
  “说得有理。”龙马也有悔意。但是接下来他就盯住了美以,仿佛端详一件罕见之物。“美以,你到底是人是仙?”他感叹连连,“实在不可思议。往日的丑丫头如今已长成大美人了。”
  春猪又气了,道:“这是理所当然。所谓女大十八变,有什么奇怪的?”
  “对,毫不奇怪,但在我龙马浑浑噩噩度日之时,光阴荏再,日月变幻,并不等人啊。见到美以,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春猪束手无策,龙马太让她失望了。好不容易替他导演了一场好戏,风流公子的形象一下子就被他这几句话生生破坏了。
  不一刻上来酒菜。春猪失望之余,下定决心只埋头吃饭,不再管这二人。
  “美以,喝酒。”龙马给美以斟上酒。美以看似娴静,但毕竟是土佐女子,只见她拿一个大木杯接了一满盘,一气喝下。
  “厉害!”龙马赞道。
  美以这才展颜笑了。旋即,房间似乎陡然亮了起来。原来是婵娟初现,一时清辉满地。朦胧的月光下,美以之色给人如梦似幻之感。
  “真漂亮!”龙马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月色渐明,龙马已经有了些醉意。“春猪、美以,你们并坐看看。”
  “什么?”二人不明所以。
  “我想好好赏这月色。”
  两个女孩只得并肩坐下。
  “再靠近一点。你们小时我常照看你们。现在长大了,得回报我,把腿借我用用。”
  龙马枕着二人的腿,未几便鼾声如雷。
  “美以,”春猪看着躺在自己腿上的龙马,说道,“你怎么样?”
  美以满面羞色,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龙马灼热的身体。龙马的肩如火一般,美以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腿上去了。
  “哎,美以。男人的身体很热啊。”春猪说道,一副不解世事的样子。美以小声嘟囔了一句:“是呢。”她强忍着龙马体重的压迫。
  月亮已经高悬中空。龙马终于睁开眼睛,看着美以白晳的下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这……”美以有点不知所措,说道,“已经快到戌时了吧。”
  “啊,不好。”龙马扑棱跳起来,拾起长刀。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龙马就已经走出了房间。
  酒醒就突然变得知羞了。只有春猪明白龙马的心情,不禁好笑起来。美以又是何种心境呢?
  龙马走出玄关。老源头跑了出来。“小姐们呢?”
  “随后就来。老源头,找顶轿子送送她们。”
  “少爷真是冷酷无情。”老源头问,“您自己为什么不送呢?”
  麻烦的老头子!龙马少见地怒道:“你告诉春猪,不要把人家的小姐当玩物!”
  “当玩物?”
  “没错,不必再多说。我突然想起一件急事。如不立马下山去,定会误了大事。”
  武市家的确有人等着他。那人叫那须信吾,是高同郡祷原的乡士。他乃是一个彪形大汉,事急的时候,能在人烟罕至的大山里昼夜不停地赶路,一天一晚到达高知城下。他和龙马约定深夜会面,看来事关重大。
  “少爷您拿着灯笼去吧。”
  “不用。”
  龙马虽近视,但是借着月光明亮,道路还是十分清楚。他沿着山路一路奔下去,两三只狐狸被吓得惊慌逃窜。
  城下町在西面,距此八里有余。等龙马下到山下,草鞋已湿透了。眼前是一片芒草,龙马如同在水中游泳般拨开芒草前行。正走着,眼前芒草突然裂成两半。龙马忙趴到地上,三柄白刃逼了上来。难不成是狐狸精作怪?龙马匍匐前行,心中惊异。进了湿地,他右肩和脸上都粘满了泥。
  龙马终于站起身来,问道:“来者可是狐精?”
  “不。”其中一人回答道。
  “那么你们可不要瞎了狗眼,我乃是坂本龙马。”
  “知道。”
  从语气判断,来者不是乡士,而是上士,一共三人。莫非是在永福寺事件中得罪了前来寻仇的?或许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龙马知道那些上士异常保守,对乡士勤王一事非常反感。有的上士甚至叫嚣要杀掉他和武市。是那帮家伙吗?龙马很不情愿地拔出刀来。
  “龙马,你可还记得,是你夺走了我的童儿。”
  “童儿?”龙马大为吃惊。
  所谓童儿,是土佐说法,实际便是娈童。在土佐和萨摩这些南国武士中还遗留着这种战国时代形成的恶习。对于年轻的武士,宠爱娈童就如家常便饭,有的甚至为了争夺一个童儿而大打出手。土佐的年轻武士之间流行着这么一首谣曲:你要动我童儿你便动,我腰间的长刀不客气。这种恶习令世人不齿,却直到多年后仍然不绝。据说在高知的旧制高中海南学校,学生们还把这首歌当校歌一样传唱。
  但是龙马全无此龙阳之好。城下的年轻武士明明深知这一点,那么对他的怨恨是出自何处呢?其中必有原由。
  龙马执刀守住下盘,问道:“你说的童儿是谁?”
  “辩之助。”
  辩之助乃是五台山竹林寺的一个小沙弥,秀丽胜过女子,别说是一山的和尚,就连城下的武士也无不为之神魂颠倒。辩之助原是坂本家辖地上的一户农家之子,龙马长兄权平把他送到五台山上的竹林寺修炼,因此辩之助每次下山到城下来,都会到坂本家拜访。
  “我可不喜欢那玩意儿。”龙马想明原由,笑了起来。但是,他知道对方肯定是以此为借口,真正目的是要杀他。回想傍晚龙马来此的路上,在城下的带屋町碰见了几个下横目,岩崎弥太郎也在其中。难道是他们向这帮傻子报告了他的行踪?
  月色从云间洒落。起风了,成片的芒草随风摇曳,仿佛敷了一层银粉。
  有一个影子转到龙马左侧。龙马想要仔细看清对方的脸,但是因为近视,看不清楚。
  另外一个影子也转到他的左首。那人将刀举过头顶,又往前跨了三尺。从架势上看,此人和前代藩公容堂一样属于无外流。那人怒吼一声,砍了过来。
  龙马迅速后撤,同时举刀抵住对方刀身,一时火星四溅。若是进攻,定能砍倒对方,但龙马收回了刀。“还不住手?”二人的功夫有着云泥之别。龙马隐隐觉得,杀掉这么弱的人并无意义。
  龙马的左脚已经湿了。他背后就是沼泽,水深及踝,足有数顷。待宵月倒映在水中,他往后退了几步,划破了水中月影。“你们就这么仇视乡士?”
  对方站在沼泽前,不再往前。
  “你们要是大丈夫,就报上名来。难道都是无名小辈?”龙马开始用激将法。
  谁知对方并无反应。
  “既是无名小辈,我就不客气了,我要把你们统统杀了。”
  对方好像终被激怒了,其中一人扑通跳入沼泽。龙马也往前走了三步。对方刚举起大刀,龙马的刀已经迅速击中对方右手,然后马上往后退了一步。
  “啊——”对方的刀应声落地,大拇指同时飞开。砍人拇指是北辰一刀流的秘传之术,正是千叶周作年轻的时候在正式比赛中研究出来的打法。与其用刀去击对方面部、胸和前臂,不如砍手指。砍掉手指之后,敌方也就成为自己的猎物,任凭摆布了。
  龙马没有乘胜攻击,而是收回长刀。“胜负已见。”他说着,趟着水往后退,“再比下去毫无意义。”他转过身,在沼泽中前行。
  “卑鄙小人!”一个人哗啦啦趟着水逼了上来。
  “谁敢过来!我们土佐的乡士比你们这些代代享受着高官厚禄的人思虑更远,我们在想着一件大事。我坂本龙马虽卑微渺小,但是不想和你们这些傻子无谓争斗,我不想死,也不想杀人。”说罢,扬长而去。月光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
  上士们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唉!”其中的一个黑影颓然道。虽然目光犀利,却活脱脱一张贵公子的脸,他叫乾退助,后来改名板垣退助。
  龙马并不停脚,也未回头,一径走到位于新町田渊町的武市半平太家,敲了敲门。门马上打开了。龙马走过院子,来到书房。房里还点着灯。值此深夜仍灯火通明的,或许只有武市的书房。
  “龙马拜上。”
  听了这话,纸窗上人影乱晃。龙马走进房间,身材魁梧的武市半平太正坐在当地。龙马扫一眼屋内,惊得双眼圆瞪,一位满脸通红的壮汉正坐在屋里。正是祷原的乡士那须信吾。他比龙马长五六岁,活脱脱一位画中的武士,一看就是个豪杰。他的剑术是向龙马的启蒙老师日根野辩治所学,枪术则是拜岩崎甚左卫门为师,身手相当了得。他的臂力更是大得惊人。
  信吾的侄子田中光显伯爵在回忆录《维新夜话》中这样写他:
  那须信吾乃家祖滨田宅左卫门公三子,生于文政十二年己丑十一月十一日,幼名虎吉,六岁丧父,由家父金治公抚养成人。及长,于私塾中助人读书习字,而不知倦。信吾异于常人处,乃是脚力,人说赛过駿马。寿原山中无不是险峻山路,常人去高知,两日方到。但信吾扛怀抱大刀,腰系干粮,肩扛长矛,并戴头盔护具等,飞奔城下,一日便可往来。
  其身长六尺,俨然伟丈夫,臂力超群,脚力敏捷。将烈性火药装入十支火枪之中,不仅能百发百中,之后仍立于枪后,保持旧姿,纹丝不动。
  据说家人起初逼信吾学习医术。他虽然按照惯例留了个医者的光头,却毫不着意于医术,而是一味学习武艺。乡人都以为怪,在背后议论纷纷。但是他却发出这样的豪言壮语:“我要医的是天下,岂会去做那些一包药三分银的区区小事!”按照时下的定例,医生的报酬是一包药三分银子。
  不久之后,他被祷原的乡士枪术高手那须俊平看中,收为养子。俊平女儿名为代,许配信吾。夫妻接连生了两子。信吾认为已尽到养子之责,并未和养父商议,便脱离了藩籍,奔走于诸国志士之间,最终成为天诛组的头领之一,后来战死大和。
  那须俊平听到消息,大为吃惊,作诗道:“存留二孙为依靠,忘却自我垂老身。”
  后来,他也脱离藩籍,于元治元年七月的蛤御门一战中,与越前藩士堤五一郎力战而亡。
  这些都是后话。
  “龙马啊,有件大事要告诉你。”武市半平太开口道。这个性格刚毅的武士,此时竟脸色苍白。大大咧咧伸腿而坐的那须信吾,脸上也失去了血色。看来事情非同一般。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万不可外传。”
  “等等。”龙马站起身来。
  “你去哪里?”
  “井边。”
  “有何事?”
  “口渴。”说毕,龙马走了出去。龙马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沉痛的氛围和悲痛的表情,他性情就是如此。
  到底是何事?难道不能开怀畅谈?龙马认为,故作悲壮是武市的一个坏习惯,也是土佐乡士恶习。他之所以站起身来离开,仅仅是想挫一挫他们所谓的悲壮情怀。剑术中也有这种策略:先挫戾气,接下来才能心平气和,指点江山。但留在书房中的二人,却是另一番心情,与龙马的预料的完全相反。
  “龙马这小子太不把我们当回事。”那须心直口快地说道。好不容易鼓足的劲被挫了下去,这让他很不高兴。而且在别人激情高涨,要相与谈论大事的时候,他竟然借口离开,未免太不讲理。
  “信吾息怒,龙马就这性子。”武市虽然不认为龙马不尊重,却也开始后悔,觉得自己不应同龙马这种“轻浮”之人商量大事。但是既然已经把人叫到了这里,就只能告诉他了。
  龙马回来时,武市和那须二人脸色已大变,僵硬了不少。
  咳,原来我这个法子没起作用,他慢吞吞地坐了下来。
  那须信吾的第一句话便让龙马几乎惊呆:“龙马,我要代表我们的同志,杀了参政吉田东洋。龙马,这件事由我去办。你应该不会反对。我已经选好了同我一起去的人:安冈嘉助、大石团藏——”他们个个都是暴烈死士,让人想起战国时代土佐的武士。
  “半平太,你同意他这么做?”
  “没有同意,但是我也不能阻止。”
  “那还不是一样?我不赞同。”
  “不赞同刺杀吉田?”
  “刺杀之事,以及你默许的态度,我都不赞同。关于此事,等我研修剑术回来之后再议可好?先忍耐一下。”
  “我忍无可忍了,龙马,我也忍受不了你的态度!”那须信吾吼道。龙马也怒气满怀,不想再谈。
  那须信吾如今一心想要参政吉田东洋的脑袋。“杀了吉田东洋!”他语气疯狂。在他看来,只有将亲幕派领头的杀掉,才能使土佐藩终成勤王之藩。
  杀人始终是极端的做法。仅仅是想到“杀人”这两个字,便足以证明此人的精神已趋于偏执,心中狂热,听不进别人一字一句。现在的那须信吾正是如此。
  “二位,”那须信吾急红了眼,瞪着武市和龙马,道,“不管二位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心意。我那须信吾虽是祷原乡下一介乡士,无钱无才,卑微渺小,却有一片赤子之心。枕席之上想到天下便难以入睡,夜夜辗转到天明。只要吉田东洋活在世上一天,土佐就黑暗一日。”
  土佐藩将来应当如何呢?武市等人勤王的目的,是要举全藩二十四万石之力效命朝廷,也就是以京都为中心集结义军,尊王攘夷。
  土佐藩主山内家的二十四万石俸禄不是朝廷赐的,而是宗祖山内一丰因在关原合战中有功,而从德川家康处领来。土佐和萨摩、长州不同,萨摩的岛津家自战国以来便是当地豪族,长州毛利家则于战国初期便出了大英雄元就,元就武力合并四邻,创下现今的赫赫家业。这两家都没有从德川家得到一寸土地,对幕府缺少感情自是理所当然。但山内虽同为外样大名,却是因为关原合战后论功行赏,由挂川六万石一跃成为土佐二十四万石的大名。按照吉田东洋的说法,就是:“没有德川,便没有如今的山内。不管对谁,吉田总说做人不可忘恩负义。我们和萨摩、长州不同,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他很固执,甚至认为自己的固执正是美德。“男人也有美,那就是即便搭上性命,也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元吉有小才。”连一向吝于赞词的水户藩藤田东湖都这么说,说明吉田东洋应当是有些才学之人,故武市半平太的犹豫正是出于此:杀了东洋有些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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