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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五、土佐血风

  文久三年九月底,坂本龙马乘着幕府的军舰到达大坂天保山湾,等待他的是两个重大事件。
  其一,武市半平太在藩中被关进监狱。其二,在大和平原举兵的吉村寅太郎等人被诸藩包围,他们奋勇作战,最后几乎全部牺牲。龙马在神户村的海军学堂听到这个消息,喊了一声“英雄”,便拿着刀奔到院子里,将门口的一株松树砍为两截,然后提刀茫然而立。
  镇压之潮到来了。
  “坂本先生,您拿这把刀打算干什么呢?”陆奥阳之助笑着问道。
  “什么也不做。”龙马说着便将刀收进了刀鞘。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只有学会忍,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但是土佐的勤王党太悲惨了。他实在无法控制心头的怒火。他颓然坐到地上。
  “我给您拿张席子来。那里太湿了。”
  “为什么会湿?”
  “我刚才在那里方便过。”
  “你不能在这里方便。”龙马说着,却不打算站起来。“陆奥君,你是纪州人,才能这么平静。”
  “您是指方便?”
  “我是说土佐那些蛮汉。”龙马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陆奥阳之助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到了晚上,当陆奥和学堂里的土佐人聊天,了解到土佐的森严等级,才明白了龙马心中的悲痛。
  土佐藩自古以来就分为上下两个部分。可以说,武市被收押,正是上士的阴谋。
  很多土佐乡士已经无法忍受本藩的冷酷与顽固,纷纷脱藩,参加勤王义举。这次在大和与诸藩交战,最后几乎全军覆没的天诛组十六名浪士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可以说是上士将他们置于死地。
  在陆奥眼中,龙马跑到院中劈开那棵松树,其实是对土佐藩上层的怒火爆发了。
  已引退的老藩公山内容堂于本年三月回到藩中,马上重掌政权,对藩中人事进行了巨大调整。吉田东洋被暗杀之后,一度一手遮天的武市内阁瓦解了。容堂重新启用吉田东洋派的人,同时试图将勤王派斩草除根。平井收二郎和间崎哲马等人被迫切腹自杀,便是其镇压活动的其中一环。
  他们切腹是在六月初八。但是,在其后的三个多月里,武市半平太却没有被捕,而是每日进城,参与议政。他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每日都是神态自若。
  容堂虽然知道杀掉东洋的幕后之人便是武市,却没有对他动手。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找到证据便将武市逮捕,会导致下级武士的暴动,其影响不可估量。
  武市每次进城,都会见那些顽固派的高官,告诉他们自己的主张,有时也会谒见容堂,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述。武市的观点,简言之就是要和萨长一起推翻幕府,拥立朝廷。
  但是容堂不同。他对王室忠诚,却也要保存幕府,是一种不彻底的勤王。这是贵族的通病,他们从来不想打破现存的秩序。容堂很狡滑,他明明否定武市的观点却又不治武市的罪,就是因为时下长州藩控制了京都。一句话,与那帮武市意见一致的人,占据了京都政界的主导地位。只要让武市活着,就能很好地与过激势力协调。
  有一件事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在长州人独揽京都政治时,即七月二十九,武市被容堂请去。容堂非常高兴地说道:“好久没有听听你的意见了,跟我说说。”
  武市于是兴奋地大发议论,录用人才、打破门阀、赶在诸侯之前对京都的天皇尽忠等。
  要是平常,容堂根本不会听他这些,甚至还会与他争论,但是这次容堂却一直在点头。二人这次的会面从已时持续到未时,时间非常久。
  武市曾经说过:倾心相谈,尽欢而散。如此一来,土佐勤王攘夷大事可成,于是放下心来,欢呼雀跃出城。
  但这却是武市与容堂最后一次谈话。
  当长州人被驱逐出京都的消息传到土佐,容堂便马上翻脸,开始着手镇压以武市为首的勤王党。
  文久三年九月二十一,容堂令藩厅将以武市半平太为首的土佐勤王党的头领一并逮捕。
  “想跟你说说那些乱党的事。”头天晚上,容堂将藩厅重臣叫来吩咐下去,一副不屑的语气,“如果城下那些乡士听说他们的头目被捕,不知道会怎么闹,甚至可能当街把他们抢回。为防万一,让上士都在各自的队长府中候着。”他已经做好了打仗的准备。同为一藩之士,上士与乡士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容堂甚至把他们当成另类人。
  这日晨,武市半平太在自己家中醒来,毫无预感。他打开雨窗,听见妻子富子说道:“天还没亮。”
  “是啊,星光灿烂,又是个晴天。”
  半平太穿上马袴,拿着鞭子到了厨下,拍了拍富子的肩。半平太从来没有来过厨下。他经常将“君子远庖厨”这句古话挂在嘴边,从来不会褒贬食物。所以,这次连富子都担心起来。“怎么了?”
  “哦,看样子天气不错。我好久没调教马了,今天到浦户的海边去一趟,应该还可以看到日出。给我一杯水。”
  原来就为这个。痩小的富子放下心来。
  不久,半平太便从马厩里拉出马来,在家门口逡巡片刻,然后上马扬鞭,飞奔而去。
  此时,同志岛本审次郎家的门被人敲得咚咚响。岛本忙出门去,结果接到藩厅下达的命令,让他立即去自首。岛本不知道藩厅为什么单单令自己去自首,但是他已经预感到藩厅这次会对他们下手。他镇定自若,将妻儿叫到自己的房间,道:“我们可能就此永别了。”
  岛本和家人一起喝了一杯酒,便出了家门。途中,他遇到一个叫冈内俊太郎的同志,向他说明了情况,道:“情势如此,藩厅想来会让我切腹,到时请为我介错。”他没有直接去藩厅,而是先去了南会所。
  负责警卫的上士们在那里当值。大家看到岛本到来,大惊。
  “哟,各位都在呢。”岛本与他们闲聊了一会儿,他是想弄清这次藩厅逮捕计划的名单。但是,他没有打听到什么,便直接去了武市家。不管怎么说,要赶紧告诉武市。
  岛本审次郎急急忙忙地赶往新町田渊町。这天早晨,天气响晴。城内天守阁的白色墙壁异常耀眼。
  审次郎身宽体胖,为人风趣,天天玩笑不断,唯独这个时候,他再也放松不下来,只是飞快地赶路。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对自己喊:冷静,冷静。行人无不以为奇。
  赶到武市家门口,富子夫人迎了出来。审次郎将大拇指竖在鼻子前,问道:“出去了吗?”
  富子看到他那副滑稽的样子,笑了。“说是去驯马,天不亮就出去了。应该马上回来。”
  “是吗?那我去邻家,等他回来,您转告一声。”他匆匆忙忙地从武市家出来,敲响了同为勤王党头目的岛村寿之助家的门。
  小门打开。审次郎拖着胖胖的身躯进去,从玄关走向屋内的时候,他便将事情告诉了岛村。
  “武市先生去骑马了。马上派人把他请到这里来。”
  寿之助应了一声,立马派了两三个人去找。
  不一刻,便传来马蹄声:武市回来了。他缓步踱过横木已经松弛的岛村家的走廊,到了房里。坐下之前,已经听说了事情的大概。
  “难以置信。前几日我方和容堂公畅谈,他还赞赏我的观点。”
  “容堂这只老狐狸!如今勤王形势大变,长州人已经离开京都,支持长州的公卿也都被朝廷疏远。京都摇身成为佐幕的大本营。容堂原本就是佐幕派。我们得势时,他不敢吱声;现在天下形势大变,他马上摘下假面,露出利齿。”
  正说着,冈内俊太郎也赶了来,将他在南会所打听到的逮捕名单一一告诉了武市。分别是武市半平太、岛本审次郎、岛村寿之助、岛村卫吉、安冈觉之助、小畑孙二郎、小畑孙三郎、河野万寿弥。
  “是吗?”武市面不改色道,“没想到这么快便要与在大和吉野牺牲的吉村寅太郎等人在冥府相会了。”
  接着,他们开始统一口供。这是必要的。武市的土佐勤王党暗杀了参政吉田东洋,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藩政。在此期间,他们充分利用了对吉田不满的权贵。其中既有山内民部这种藩公的亲戚,也有深尾鼎这样的家老。“不管如何拷问,都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约定。
  武市最后握住岛本和岛村的手,道:“事已至此,乃是天命。我们三人应该会关在不同的地方,在此一别,或许就只能在九泉之下相会了。让我们各自以大丈夫的凛凜气节,震慑那等俗吏的心胆。”
  武士是一个奇特的群体,他们的自律与审美,在这种时候往往会焕发生气。明治维新同法国革命、意大利革命都不一样。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可以称为德川三百年历史的文化遗产——武士承担了这次革命的任务。
  武市走出了岛村寿之助家,旁边就是他家。藩中的一个监察戴着斗笠,披着出行用的披风,着袴,拿着手铐和脚镣,指挥着十几个下级武士和捕快,严格把守着前后门。
  “各位辛苦。”武市招呼了一声,将那监察叫到家中。武市走进房里,跪坐下来,监察穿着草屐直接站在了榻榻米上。
  “武市半平太听宣。”他开始宣读藩厅的令旨,“京都所犯,罪不容赦。其余皆有可疑,分别为藤冈勇吉、南清兵卫、关源十郎、岛村团六、仙石勇吉、町市郎左卫门、冈本金马。着关押至扬屋(关押武士的大牢)。”
  这些人都是武市家的亲戚。在武市被关进大牢之前,亲戚们负共同责任,防止罪人逃往其家以及其他事故的发生。
  武市叩头领旨,然后抬起头来,道:“我还没有用早饭,请稍等片刻。”他让妻子富子给自己准备早饭。
  富子很快端上了饭菜。富子估量,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伺候丈夫吃饭。她拼命忍住眼泪。
  “龙马在做什么?”半平太问了一句。土佐勤王党分成了三派,分别是奉行本藩勤王的武市派、主张脱藩发动武力暴动的吉村寅太郎一派,还有主张海军救国的龙马一派。此时,武市派即将溃灭,而吉村派也因发起暴动在大和全军覆没,只剩下龙马了。
  武市深知,此事必然累及龙马。
  武市夫人富子维新之后依然健在。大概是因为没有生育的缘故,富子老年时依然像姑娘一样活跃,总能让人开朗起来。人们常说:“武市夫人风趣,谈笑有余味。”
  在城下,武市夫妻恩爱是出了名的,夫妻如此和睦甚是少见。半平太经常出人京都的饭馆,却从来没有碰过其他女人。这成了一段佳话,闲话少说。
  武市用完饭,换好衣服走到门口,回头看着站在式台上的富子,说道:“就此别过了。不要到狱中看我。”
  富子死死地盯着武市。武市微笑颔首,转过身去。这一瞬成为夫妻的永别。
  武市走到门前,被推进轿子,抬到了南会所。
  在此前后,土佐藩警备森严。藩厅对土佐七郡的郡奉行甚至村官都下达了严格的命令:“若有同类企图夺走犯人或发动暴动,即刻逮捕,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其他末辈,如古泽八左卫门、古泽迂郎、岩神主一郎、井原应辅、滨田辰弥、桥本铁猪、土方左平、户羽谦三郎、中山刺击、那须盛马等人也都不得出仕,被罚闭门思过或令其家人看管。
  土佐七郡的勤王志士听到这个消息,纷纷翻过四国山脉,脱藩而去。他们大部分都直奔长州。武市“举藩勤王”的长计功亏一篑,土佐勤王派事实上已经瓦解。
  被软禁的古泽迂郎恨容堂此举,留诗一首:
  昨日杀一人,
  今日杀一人。
  君家一口属镂剑,
  忠臣何忍相逐死?
  忠臣死,
  美人骄,
  姑苏台上月轮高。
  君王沉醉深宫里,
  胥山秋冷风涛泣。
  武市被关押之所是士格的待遇,因此与一般监狱不同。那是一个两叠大小的木地板房,有一个小小的盥洗处。牢房的三面是板壁,一面是网格四寸左右的格子门。夜里只能与相邻的牢房共用一盏灯。
  狱吏有上司十二人,下司六人,他们都非常同情半平太,最终敬慕他。牢中的狱吏上田圆增则跟着半平太修习学问,偷偷地结下了师徒之谊。
  足轻冈田以藏又如何呢?
  这个以暗杀闻名的暴徒,以“杀人魔以藏”之异称令洛中人士闻风丧胆。其后,他开始沉溺于酒色。本来他就没有什么思想和为政理论,只是觉得有趣,才走出土佐,成为“志士”。在这一点上,武市也有责任。足轻以藏是武市的剑术弟子,因此武市便随心所欲地利用了他。他每每给以藏暗示,让他去杀人。
  龙马屡屡劝他不要再做杀人的勾当。他让以藏当胜海舟的护卫,还让他进神户的海军学堂,试图让他走上正道,但是努力都是枉然。因为以杀人为能事,以藏性情已经大变。他只要弄到钱,就去喝酒找女人,钱用光就去街上抢劫杀人。自从武市被召还土佐,土佐藩在京都的勤王活动停止以后,他就像条野狗一样在大街上游荡。
  神户海军学堂的陆奥阳之助曾经对龙马说:“坂本先生,恕我直言。我一看到冈田君的眼睛,就觉得毛骨悚然。人一旦习惯了杀人,就变得像野兽一样。”
  武市入狱之时,以藏在京都。
  一日,他因一件无聊小事与人吵了起来,当场将对方杀了。不巧的是,正好碰见奉行所官员巡视,他便被抓了起来。要是往日风光的时候,他定会杀出重围。这时之所以被抓,定是因为已经了无生气。
  以藏被关进了所司代的大牢里。他一开始说的是假名,后来认为反正是一死,不如死在故乡,便说出了真名。按律,藩士犯罪,归各藩裁决。以藏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会被移交给土佐。
  所司代立即到了河原町的土佐藩府。此时河原町藩府的要职已经完全被佐幕派占据。他们听到幕府官员的询问,非常吃惊,遂用惯用的伎俩,回答道:“本藩查无此人。”
  因此,以藏在所司代受到的待遇,既非武士,也不是町人,而被当成了黑户。所司代给他取了个“黑户铁藏”的名字,并在他身上刺上这几个字,处以流放京外之刑。
  所司代里的数十名捕吏押着以藏,将其带到二条路纸屋川的河堤上,令他滚。以藏就这样被流放了。
  那时天气寒冷。
  只穿着一件单衣的以藏被所司代的捕吏扔到纸屋川河堤上的时候,有很多人埋伏在此,他们是土佐藩京都藩府的监察。
  “冈田以藏,跟我们走一趟。”众人蜂拥而上,用绳子将以藏绑上,将他塞进早已准备好的轿子里。
  实际上,藩中上层听说以藏被幕吏逮捕的消息之后,非常高兴,他们认为得到了可以让武市一派招供的人证,一定要捉住他送回藩国。
  以藏在轿中发疯似的喊道:“浑蛋,你们这些浑蛋。老子在所司代自称土佐藩士冈田以藏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说没有这个人,我才被贬成黑户铁藏。我是黑户铁藏,和土佐藩没有任何关系!”
  “住嘴!”
  轿子迅速在街巷间奔走。
  没有比德川时代的等级身份以及封建的权威更能毒害人的了。正是这些,让日本人变坏了。
  以藏的身份是足轻。就算他是个乡士,也不会遭到如此羞辱。藩中上层把他当成猫狗一样对待,不仅没有给以藏任何保护,而且眼睁睁地看着以藏被贴上“黑户铁藏”的标签。在以藏被所司代流放后,又将他抓了起来。他们只是想把他当成扳倒武市的活人证。一伙奸人!但是,上士们并未因此受到良心的谴责,因为他们觉得足轻就像虫豸一样微不足道。
  龙马后来对桂小五郎叹息道:“美国的大总统掌控天下,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德川幕府却只想着德川家的繁荣,压制着三千万人的发展。幕府和幕府之下的诸大名都是如此。他们为政仅仅是为了藩国的利益。日本人到底在哪里?最光荣的日本人在哪里?三百年来,日本人被身份等级束缚,从未享受过任何政治的恩惠。单为这个,必须推翻德川幕府。”
  以藏,不,黑户铁藏被送回土佐,关进了高知城下山田町的大牢中。
  藩中上层拍手称快。以藏的供词将成为那些在拘乡士的罪证。他们即日便开始了对以藏的审讯。
  以藏只是重复这么一段话:“我是黑户铁藏。这里刺的字便是证据(武士不会受到这种刑罚)。不是土佐藩说本藩没有冈田以藏此人吗?黑户铁藏不可能知道你们问的那些事。”
  不久,被捕的人都被关进了离追手门较近的南会所大牢。
  牢中也有等级。武市半平太因为在其一手组建的勤王内阁末期,被提升到“留守居组”中,因此他享受准上士在狱中的待遇。
  上士被关在单人牢房,受审的时候可以与审讯者同席,乡士则跪在走廊上,足轻跪在走廊下,其他庶民跪在白沙地上。
  乡士们非常悲惨。岛村卫吉等人被吊在屋梁上,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承受着地狱般的严刑。岛村卫吉几次不省人事。每当这时,狱使便往他身上泼水,泼醒之后再将他关到牢中,第二天接着拷问。
  “混账,我岛村卫吉堂堂武士,怎会低头!”他使出浑身力气破口大骂。最后,他被施以榨木刑。这是土佐藩特有的一种酷刑,榨活人如榨菜籽油。
  不仅是岛村卫吉,岛村寿之助和河野万寿弥也都被种种惨无人道的刑具折磨得体无完肤。他们的喊声响彻大牢,也传到了武市的牢房。武市听到同志的惨叫,哽不能言。武士要忍耐,他在心中这样激励着受苦的同志,却止不住泪水长流。
  龙马曾经批判武市奉行的全藩勤王,说:“你这种想法是行不通的。土佐藩全藩勤王,就像是痴人说梦。我要脱藩,走向天下。”
  武市的错误认识最终导致今天这种结局。但是,狱中的武市依然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死后犹有魂魄在,魂魄也能做事。在好时代到来之前,我是不会超脱的。比我们早一步牺牲的间崎哲马不就留下过一首诗吗?”间崎的诗是这样的:
  君不见狂风阴雨夜,魂魄飘飘绕长天。
  严刑拷打首先夺去了岛村卫吉的性命。就义之前,岛村睁开眼,说了句“好时代终会到来”,便垂下头,没了气息。
  以藏乃足轻,受到的又是另一种待遇。上士们根本不把足轻当人看,因此拷问方式极尽残酷之能事。而且,以藏被土佐藩拋弃,成了黑户,这是最下等的人,他不需要再像武士一样继续逞强了。在被绑上榨木的时候,他鬼哭狼嚎,甚至在武市的牢房都能听见。武市觉得,以藏可能扛不住。
  这并非因为以藏是足轻而无骨气。幕末的志士,最坚定者多出身足轻。筑前福冈出身的平野次郎国臣如此,长州藩的伊藤俊辅(博文)也如此。但是,以藏并不是为信念而奔走天下,他是因为性情粗鲁,易激动才走出土佐。他有的只是一把刀。他是杀人魔,他用杀人保全了自己的地位。要是以藏招供,拼命忍受拷问的其他同志的努力都将白费。武市想劝以藏自杀。但是,和大多数杀人狂一样,以藏非常珍视自己的命。杀人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但是一旦轮到自己去死,则变得非常胆小怯懦。
  这时,一种叫天祥丸的毒药派上了用场。这是武市为了免遭拷问羞辱之苦而为自己准备的。土佐有一位叫楠濑春同的兰医,也是勤王的同志。武市托楠濑为自己调制了这种毒药,其中含有大量鸦片。武市给它取了一个听起来非常吉祥的名字——天祥丸。
  药丸非常奏效。狱中的一个同志无法忍受严刑拷问而气力衰竭,害怕自己会说出什么来,于是服下了下狱之际就准备好的天祥丸。此人叫做田内惠吉,家住城下井手渊,是一个乡士,年三十。虽然姓氏不同,其实是武市半平太的亲弟弟。半平太非常喜欢这个弟弟,他的死让半平太痛苦异常。
  武市想暗中把天祥丸拿给冈田以藏。狱吏中有武市的崇拜者。武市通过他们与外边取得联系,拜托外边的一个同志,给以藏送来了拌入天祥丸的寿司。以藏并不知情,吃了很多。可他甚至没有感到一丝腹痛,大概是体质不同于寻常人吧。
  武市等人入狱期间,藩厅进行了新一轮的镇压。
  藩中的部分乡士,为了救武市发起暴动。
  有一位人称独眼龙的乡士,家住安艺郡田野村,叫清冈道之助,年三十二。他左眼失明,常说:“老子独眼看天下。”
  他跟着城下的土方郁造学习剑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只有一只眼睛的缘故,他持刀的时候总是稍微偏左,剑术在土方的武馆中无人能及。他早年到江户游学,师从安积艮斋等人,后来与武市半平太一起在京都奔走。他在长州交游甚广,和久坂玄瑞、井上闻多和伊藤俊辅等人均有来往。玄瑞曾这样评价他:“土佐的独眼龙一来,气氛就变得欢快。”
  独眼龙听说武市等同志被关押,便开始行动。
  安艺郡有一个清同治之助,乃是清网的本家,年三十九。独眼龙首先去找治之助商量。
  在京都奔走时,其实也就是几个月前的文久三年早春,治之助路过四条河原的板桥时,遭到新选组袭击。他大喝一声,当场便将对方的两个人杀了,但他左手的筋也被砍断。当时中川宫听说这件事后,赐给他很多钱。治之助用这些钱锻造了一把长刀,在上面刻了“生为王民,死为王鬼”八个字,随身佩戴。
  两位清閃兄弟秘密商量了一番之后,决定:“既然如此,就召集土佐七郡的同志。”他们分头到土佐各地召集同仁去了。
  土佐七郡是指土佐、长冈、吾川、香我美、高冈、安艺和幡多。这是一个东西狭长的藩国,从东边的室户岬到西边的足折岬,海岸线长达四百里。他们疯狂地沿着海岸线奔走。
  自然,这是秘密行动,因为到处都有藩厅的耳目。他们首先在七郡的乡士中各选出一个代表,聚集在城下某同志的家中,召开了秘密会议。
  独眼龙说出一个惊人的提议:“要救出武市,改变藩论,仅仅靠向藩厅陈情太没有分量了。不如七郡的武士拼上一死,拿起武器在城外集结,做好打仗的准备。只有这样提要求才会有效果。如果藩厅不听我们的意见,我们便遥想先祖长曾我部武士当年的武勇,骑马挥枪劫狱,救出同志,携手拋弃土佐,投奔长州,以遂讨幕之志。”
  七郡当中,有五郡的代表认为行动过激,表示反对。最后决定釆取和平的方式,全员穿上礼服,到藩厅陈情。一旦不成功,他们便打算以死抗议,或者—起脱藩。
  高知城南有一处叫藤并神社的小庙,祭祀着藩祖山内一丰。陈情乡士一共二十九人。他们辰时便在神社集结,然后朝南会所而去。所有人都穿着麻布礼服,默默地走上街。
  独眼龙清冈道之助没有加入队伍,他不喜欢陈情这种不够彻底的做法。为了发起武装抗议,他回到安艺郡田野村,开始收集武器弹药。
  陈情团的代表是大石弥之助。大石名圆,早年到江户学习,与长州人来往密切。他与龙马自少年时代便是朋友,曾经是武市的土佐勤王党发起人之一。后来他成为东征军的参谋,维新后出仕新政府,不久之后便罢官,回到家乡香我美郡野市村隐居。大正五年殁,享年八十八岁。
  此际大石起草了一篇长长的陈情书,呈交给藩厅。在陈情书中,他讲到国家,认为由幕府掌握国家政权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武市的主张才是正确的。藩厅以“谕达书”回复。自然,他们主张幕府掌权。
  也就是说,这其实是关于何为国家的论证。陈情书和谕达书可以说分别是当时天下两种国家之论的代表性文章。陈情事件就此结束。
  但是独眼龙没有罢手。他召集安艺郡和幡多郡的同志,不断商量与藩厅对抗的手段。“固守山头可能更好。”独眼龙说。
  野根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万一战败,便可以沿小路逃往阿波藩领地,脱离土佐。野根山上有土佐藩的关卡。只要占领那个关卡,就能将它变成坚固的堡垒。
  决定以死相拼的二十三个乡士聚集在一起。不知何故,这二十三人全是擅长吟诗作文之人。
  大家秘密聚集到田野村一家叫佐野屋的客栈,趁夜越过四国山脉,最终占领了那个关卡。
  在占领野根山的同时,独眼龙清冈道之助与治之助联名向藩厅发出请愿书。名为请愿,实际上是一封措辞激烈的抗议书。这个消息给城下的上士带来很大的冲击,他们骚动起来。“坏了,乡士们发动叛乱了。”在上士看来,这已经不是勤王佐幕之争,而是三百年来上士与乡士之间矛盾的爆发。有人大呼“他们原本就是山内家的敌人”,也有人喊着“打仗了”,四处奔逃。藩厅下令城下戒严,上士们在还没有接到命令的时候便穿上了先祖传下来的甲胄,在城下东奔西走,不久之后便全副武装聚在追手门和二道城之间的杉坛。就连城下的商家,都认为他们疯了。
  独眼龙是否真的决定发动叛乱呢?当然不能这么说。他的心情、行动以及那封抗议书都还没有到叛乱的地步,只是想威慑藩府而已。请愿书的末尾写道:
  “我等为请愿聚集在野根山。如若此举触犯律令,日后,我等甘愿服罪。”
  他们没有完全舍弃藩国。时下的武士已经不是战国时代的武士,三百年的儒家道德灌输,不能与主家反目这种观念已经深入每一个武士的骨髓。
  藩厅不知所措,开始商议、制定作战计划,最终派出以森本贞三郎等四人为将的五百藩兵,朝野根山出征了。这里使用了“出征”一词,藩兵的心情颇有些出征的意味。但可悲的是,独眼龙等二十三个占据野根山的藩士没有丝毫战意。
  森本到了山下,便派出使者,诱骗他们下山。“各位所请之事,主公已经答应。请速下山领命。”
  独眼龙并不上当,回复道:“首先放掉武市等人,其他事情全部实行之后,我等才会下山。”
  既然如此,就只能开战了。森本开始部署,一边朝山上射击,一边登山。
  独眼龙看到这副情景,道:“腐朽的土佐已经不足以让我辈依靠!”他与同志一起,走出关卡小屋,隐身于山林之中,沿小路逃到阿波藩,到该藩牟岐郡奉行所寻求庇护。一言以蔽之,他们开始流亡。
  按照战国时代的习惯,各藩一般会给予流亡武士庇护。独眼龙以为阿波蜂须贺会给他们提供庇护,至少会让他们从领内通过。但是阿波藩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侠义。他们害怕与土佐发生无谓的摩擦,动用本藩兵力,将独眼龙一行赶回到土佐领内。阿波不仅将他们赶回,而且在两藩交界处直接将他们交给了土佐藩吏。
  藩吏原本以为独眼龙会大闹一番,没想到他竟然乖乖地交出了自己的长短双刀。二十三人被押囚笼。只是他们十分坦然。独眼龙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已经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同志,得到他们的赞同。既然大事未成,就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进监狱,与武市共同赴死。
  土佐勤王党血书盟誓之时,曾经发誓同志生死与共。死亡本身虽然没有意义,但是至少同生共死是有意义的。然而事与愿违。独眼龙等人之所以冒着切腹或者被斩首的危险入狱,不仅仅是要践约,与武市生死与共,还希望在大堂上堂堂正正地批判藩府的做法,陈述他们认为正确的观点。然而轿笼行进的方向却不是西边的高知城,而是往东。这让大家意想不到。
  他们准备杀人!独眼龙终于醒悟过来,呆然无语。只有锁在第二个轿笼中的治之助,叹息着咏了一首歌:
  身在土佐,心留阿波。真玉柱石,宁折不弯。
  藩厅从一开始就不愿审判。审判要花时间,他们害怕土佐七郡的乡士在这斯间起事,为救同志动武。但是,上士们多虑了。就连独眼龙在阿波写给藩厅的信上都这样说:“我辈虽为下等乡士,从不敢稍忘藩恩,甘为大人马前卒,战死疆场,并无叛意。”
  轿笼到了奈半利川河岸。河岸上拉开了帐幕,已经做好了斩杀的准备。所有人都被反绑着双手,赶了进去。
  独眼龙大声对同志喊道:“事已至此,也是天命,夫复何言?诸君,应从容就义,不要畏惧俗吏的大刀,丢了志士的本色!”
  众人纷纷点头应道:“明白,明白。”
  他们各自开始吟咏辞世的和歌,喜欢汉诗的则吟咏汉诗。
  但侩子手并不手下留情。独眼龙跪在地上,刚咏到“呜呼男儿甘鼎镬”时,刀光一闪,人头便落进了芦苇丛中。
  田中收吉刚诵了一句“叹愿未听吾事毕”,便被砍了头,嘴还张着。横山英吉刚咏了和歌的上句“众人都惜命”,鲜血便飞溅到沙地上。
  怎一个渗字了得!
  这天云脚低垂,云气甚至笼罩整个河畔。有风,风里夹着雨气。杀人未毕,天便下起雨来。
  殉难者中最年少的木下慎之助只有十六岁。慎之助二十一岁的兄长嘉久次也在其中。木下家的血脉就此断绝。其他义士的名字如下:清冈道之助、清冈治之助、近藤次郎太郎、柏原祯吉、新井竹次郎、宫田赖吉、丰永斧马、宫田节斋、须贺恒次、千屋熊太郎、安冈铁马、田中收吉、寺尾权平、横山英吉、冈松惠之助、小川官次、桧垣繁太郎、川岛总次、柏原省三、吉本培助、宫地孙市。
  容堂住在城边的散田府。他还不到四十,正值壮年。无论智谋、教养还是度量,他都自认为是天下第一。他相貌堂堂,身长五尺六寸,擅武艺,尤其擅长骑马和坐式神速拔刀法。他说的是口齿清晰的江户腔,酒量和其他土佐人一样很大。酒是他最好的朋友,从傍晚到睡前,杯不离手。酒醉之后脑中便会涌现灵感,吟诵出豪放的诗歌。维新后,他几乎每天在新桥、柳桥和两国一带花天酒地。他的挥霍在明治时甚至成为人们长期的谈资。维新之后,他在酒褛写过这样一首诗,最能体现贵族的佶屈聱牙。
  昨在桥南饮,
  今日桥北醉。
  有酒当饮吾当醉,
  层楼杰阁在桥侧。
  家乡万里面南洋,
  决眦空阔碧茫茫。
  唯见怒涛触岩腹,
  壮观却无此风光。
  顾呼酒,酒已至,
  快哉痛饮极放恣。
  谁言君子极德行,
  世上不解醉人意。
  还欲栏前灯犹明,
  桥北桥南皆弦声。
  这无疑是一首好诗。但是,这首诗不是咏酒的,而是发泄愤世嫉俗之情怀。幕末大名侯当中少有像他这样的才子。有主见,气概、学问、武艺、诗才无一不通,而且是个严肃端庄的俊美男子。作为男人,他已经算是完美了。
  可是,下令在奈半利川边斩杀义士,甚至不让他们在临死前说一句话的,就是这个容堂。容堂对藩吏道:“这些乱党杀了一国参政,如果不将罪人正法,国威何存?若因为将这些人正法而导致叛乱,并因此导致藩国灭亡,也无妨。我要确立权威。妨碍我的人,就将他们斩了。”
  容堂也曾有过异常。他曾经亲自前往狱中督促藩吏。“武市一伙还不招供吗?”藩国的监察部门诚惶诚恐,加紧严刑逼供。
  桧垣清治是镜心明智流的高手,是武市半平太的弟子。他也非常尊敬龙马。
  他在江户见到龙马的时候,龙马紧紧地盯着桧垣的长刀,说道:“无用之长物。不管刀长几尺几寸,都没有用,也没有高明之处。”说着便拿出自己的佩刀给他看。桧垣深以为然,便扔掉自己的长刀,换了一把与龙马所佩相似的刀。后来他将这件事告诉龙马,龙马从怀中掏出一支手枪来,说道:“哈哈,我用这个。”说着便兴致勃勃地发了一枪。桧垣非常吃惊,费了好大力气才弄到一支手枪。第三次见到龙马,龙马却说:“这次我换成这个了。”说着,便把《万国公法》拿给他看。
  如今桧垣开始受榨木之刑。他乃是城下知名的剑客,性情坚毅。可是就连这个桧垣,也倒在沙地上,几度昏厥。桧垣在手记中写道:“前日在白沙之上受严刑拷问。或因老藩公临席之故,藩吏更是嚣张。惭愧晕厥。”
  桧垣后来出狱,维新之后进入警视厅任警视,不久辞官回到故乡养老,每当有客人来,便会跟人讲武市或者龙马的故事,常会忘记晨昏。
  然而,以藏出事了。他最终忍受不住严刑拷问,全部招供。
  这次审判的关键是吉田东洋被杀案,彼时以藏只是一介足轻,和这件事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因此没能说出什么,但是其他相关的事情,他全都招供了:刺杀越后浪人本间精一郎乃武市指使;藩国下横目岩崎弥太郎和井上佐一郎到京都公干时,在九郎右卫门町的路上勒住井上的脖子并一刀刺中腹部将其杀死的是哪些人,武市如何指使,等等。
  他的供词通过狱吏之口传到狱中同志的耳中,这让众人大受打击。“把以藏当成同志实乃大错!”武市咬牙切齿道。
  掌握了这些证据之后,藩厅准备对武市半平太进行正式审讯了。
  大牢东面的墙根下有一根朽木粧,周围一派绿色。那是一丛杂草。紫兰和蝴蝶花之类喜阴湿之处。如果说还有什么可以慰藉狱中的武市,那么便只有这一丛草了。武市每次去受审,都能看到这一丛草,他每次都会驻足观赏。
  “请快走。”每次负责押送犯人的看守都会催促他。
  武市幸运,在狱中享受的是上士待遇,既没有遭到严刑拷问,也没有跪在白沙地上,狱吏对他说话也都非常客气。平常,他毛发疯长,胡子遮住下巴,但唯独在受审的时候,会剃得干干净净。想到其他的同志,他就心里难受。审讯处用屏风围了起来,大小监察坐在一起,审讯的语气,也不像对待囚犯那种,而是非常郑重。
  然而,这天武市被拉到了白沙地上。他们大概是认为,如果继续用那种不痛不痒的方式,在立着屏风的房间里审讯,武市不会招供。态度也和之前完全不同了。以前称他“阁下”,现在则直呼其名。
  “足轻以藏已经招供,说京都的天诛组杀戮、在大坂斩杀藩吏等都受你的指使,你还想抵赖吗?”
  “不知。”武市泰然自若。
  “以藏不是你的弟子吗?”
  “那人乃是天下第一不义大骗子,各位大人竟然相信那种人说的话,岂不奇怪?”
  无论问什么,武市只说“不知”,想尽办法推脱。
  审讯者中很多年轻人都是容堂的亲信,也是东洋的高徒,审讯由乾退助和后藤象二郎唱主角。他们后来都被武市等人通过流血牺牲创建的维新政府封为伯爵,世事可谓怪哉。后藤和乾等上士中的俊才为何能成为维新的元勋呢?
  关于后藤象二郎,武市在狱中曾经写信给同志岛村寿之助,让他小心。信中写道:“此人温和,笑里藏剑,极有奸智。”武市还说:“后藤其人类师直。”但是站在后藤的立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武市派人刺杀的吉田东洋,不仅是他的老师,还和他有血缘关系。他是怀着报仇的心态对待这次审讯的。
  自从半平太被关进监狱,富子就从来没在榻榻米上睡过。夜里,她和衣卧于木板之上,冬天不盖被,夏天不使帐。她在家中,过着与丈夫在狱中同样的生活。
  龙马在摄津神户村听到这个消息,泪下如雨。“富子乃柔弱女子,真是可怜啊。”
  富子十四岁便嫁给了半平太。她对于半平太来说,不仅仅是妻子,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武市在狱中近两年,富子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个习惯。
  武市在狱中时,常给富子写信。他用家常般的语,就像平常的恩爱夫妻通信,笔致甚是细腻。半平太的画也非常好,幼时他甚至想成为画师。不知为何,这个威武的汉子却喜画美人,作品很多,遗憾的是,质量不高。他一生中最杰出的作品就是他在狱中的自画像。那时他已经知道将会被勒令切腹,所以大概是想画一张自画像给富子以留念。
  他用墨汁勾勒出浓淡,使用了大胆的线条。之前武市的美人画线条总是小心翼翼,色彩也用得不好。为了能画得像,他用脸盆装上水,照着水里的倒影画。
  龙马经常称武市为“下巴”,实际上他相貌堂堂,可以称得上俊美。但是,或许他本人一直认为自己相貌平常,所以在附给富子的信中,写道:“画了一张自画像,但是过于美化了,自己都觉得可笑。用水一照,才发现脸越发瘦了,胡须也疯长,颧骨突出,可谓形容消瘦。但是精神尚好,不必担心。”武市在信的末尾还写道:“画具和印泥都捎回家中。”这些画具曾经是他让富子送进来的。他是要告诉富子:很快他就用不着了。
  富子明白丈夫的意思,将很早之前就为丈夫准备好的带浅黄家纹的新衣、绡带和袴送去。
  半平太正愁切腹时穿什么为好,富子给他送来了衣服,他非常高兴,微笑着对狱吏说:“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娶了富子。”
  虽然以藏招供了,但是武市始终否认一切,更不会供出同志。
  容堂必杀武市。他认为,只要杀掉武市半平太,乡士们失去领头的,土佐全藩将会恢复平静。他之所以让藩吏对其他人严刑拷问,也是为了找到诛杀武市的理由。但是,负责审讯的后藤象二郎等人,才智跟武市无法相提并论,他们时而被武市愚弄嘲笑,甚至反被说教,完全拿武市没有办法。除了以藏的供词之外,再也没有可以给武市定罪的证据。而要给武市半平太这样的人物定罪,仅凭这一点是远远不够的。
  容堂最终狗急跳墙,对后藤象二郎下令:“杀了他。”反正一句话,即便没有足够的罪证,也要让武市死。
  这成为容堂背负一生的罪孽。容堂与武市关于国家的观点不同,而且论个人情感,他也恨武市。
  武市曾经拉着容堂的袖子,毫不留情地对他说:“主公,您念念不忘德川之恩。的确,山内家乃是因为关原合战有功,而从远州挂川领弹丸之地一跃成为土佐一藩之主。但是,所谓恩情,是因战功得来,这种关系已经结束。关原合战已经过去三百年,您难道还用昔日的旧梦来判断现在的国难?这难道不是痴人说梦?”容堂脸色煞白。这个争强好胜的贵族,被一个区区武士如此批评,实在有伤颜面。
  后来,时代变幻,土佐藩最终阻挡不住时代前进的潮流,不得不与萨长一起,成为讨幕战争的主力,当时容堂正好在京都。
  上士中为数不多的勤王志士乾退助率领萨长土藩兵组成的东山道征讨部队从京都出发的时候,来到容堂跟前,语带挖苦道:“主公以前常说武力勤王之士是疯子,但是这个时代还是到来了。”
  固执的容堂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他只是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而且,他给出征的土佐藩兵赐酒的时候,只说了简单一句话:“天犹寒,请保重。”
  容堂也不是个寻常之人。维新后,他每天在新桥、柳桥等地花天酒地。有一天他说了一句醉话:“半平太,原谅我。半平太,原谅我。”
  明治五年四十六岁去世之前,容堂一直不曾将心中的悔恨与人说。
  藩厅找不到足够的罪证让武市切腹,最后只好举出武市常跟容堂激烈争论之事,将罪名定为“对主公不敬”。以此罪处死,天下罕见。可见容堂杀武市之心切,亦可见藩吏为了顺从藩主之意而处心积虑)。
  这个决定很快传遍牢狱内外。半平太给姐姐和妻子写了信,拜托他们用神道仪式为自己举行葬礼。
  武士虚荣在死时,也就是切腹之时。一次完美的切腹将会成为描述自己是怎样一个男人的最有力表达。所以在武士家中,男子元服之前,家人便会教他切腹之法,以防万一。
  这并不是说日本人便有轻生的传统。日本人努力控制着人类最难克服的对死亡的恐惧,超脱于生死,并试图因此创造一种精神的紧张、美和真正的自由。在这一点上来说,切腹仅仅是这种精神的一种体现,但是在其背后,有这个国家屹立于世界文化史上大的特殊的精神文化存在。姑且不论其是非,只要知道有这么一种文化就可以了。
  将武士的切腹上升到“美”的高度,最多的例子在战国时代和幕末,德川中期的太平盛世时期很少见,那时有一种叫扇腹的做法。切腹人用扇子代替短刀顶在肚子上,然后让介错人将头砍下。据说就连元禄时期的赤穗浪人,甚至都有人不知道切腹的方法,而向人请教。但是,在战国和幕末这样的激荡时代,男人往往试图通过某种方式来表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荣耀。这些时代有无数的武士切腹,他们都做得非常完美。
  武市半平太更是如此,因此他想到了一种非常惊人的切腹方法。
  切腹有三种方法,一种是横切一刀,一种是在腹部切十字,第二种则是横切三刀。可能的话,武市想用极少见的第三种方法。但是,即便他这么做,如果那些藩吏无知,会把此事当成笑柄,他们会觉得半平太是恼羞成怒。于是,武市把一个叫门谷贯助的狱吏叫到身边。他是武市的崇拜者。武市对他道:“我将会用这样一种切腹方法。你要知道,有这么一种古法,以后别人诽谤我时,你要做我的证人。”
  但是,半平太长期在狱中,已经变得非常衰弱,连他自己对于能否有那样的体力都没有自信。
  武市半平太切腹的日子到了。
  半平太首先人浴,刮了胡子,剃头,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上富子送来的一袭白衣,披上肩衣,等待。
  半平太正直,所以对容堂并无怨目。“为了主公为政之仁,不才谏言至今。今日主公得仁,全我武士之志,以切腹死。”他泰然自若道,只是最后又小声说:“我虽赴死,龙马尚在。他虽与我路数不同,却能成大事。萨摩有西乡,长州有高杉和桂,即便土佐藩守旧不动,天下也照常运转。他们总有一天会推翻德川幕府,建立新国家。我武市变为鬼魂,也期待那一天到来。”
  他被推出了牢房,此时天已经入夜。
  切腹的地点是南会所大广庭。北边一角放着一块木板,板上铺着草席。周围燃上篝火,照得如白昼一般。武市半平太静静跪坐下,从容庄重。
  大监察后藤象二郎走到台上,大声宣读了判决书之后,半平太施礼。狱吏飞快走上前,将白木四宝放在半平太面前,上面放着一把短刀。检使为藩厅的两个监察,有正副二人。介错有二人。这可以由切腹者自由选择,因此武市选择了曾经跟自己学习剑术的亲戚小笠原忠五郎和岛村寿太郎,他们站在武市的背后。狱吏放好四宝,他们便小心翼翼地拔出长刀,刀尖朝天,重心右移,屏心静气。
  “听好了,在我说开始之前,你们不要动手。”武市半平太拿起短刀,敞开腹部,运气,然后拿短刀刺向下腹。
  周围一片寂静。
  武市半平太的刀笔直地朝右腹划去……他大喊三声,在腹部横切三刀。
  鲜血四溅,甚至溅到了检使官衣裤上。
  武市还没有断气。介错人岛村和小笠原对视点头,从左右一起刺穿了他的心脏。因为武市的头已经垂下,他们无法砍下他的头。
  武市赴死,年三十七岁。
  武市切腹同时,其他人也都一一被定罪。上士小南五郎右卫门被剥夺士籍,不能拥有姓氏,不能带刀,被贬为庶民。对于武士来说,这种惩罚比切腹更加令人痛苦。在武市权力鼎盛的时候,小南曾任驻京都的大监察。他生来度量宏大,获罪的时候,他让儿子孙八郎拿出披风。上面有容堂写的四个大字“尽忠报国”。这是容堂嘉赏小南在京都的勤王之举,特意写给他的。“真不明白我何罪之有,竟落到这种地步!”
  自诩明主的容堂或许是幕末最为做作的昏主。或许,小南之灾正在于他的主子过于自以为是。
  容堂实乃轻薄之人。他认为英雄需要行事果断,于是果断地杀掉了武市。
  他曾经非常信任谱代重臣小南的人品,而现在却又将他贬为庶民。容堂独自演着他的悲喜。还有好几个人因此丢命。由此看来,贵族愚蠢一些倒好,太聪明了,反而是更大的祸害。
  上士园村新作也受到了与小南同样的处罚。乡士岛村寿之助、安冈觉之助、小畑孙三郎、森田金三郎、山本喜三之进与河野万寿弥等人被判永远监禁。乡士村田忠三郎、久松喜代马、冈本次郎和足轻冈田以藏被斩首。
  以藏罪最重,他的首级被挂在吉田东洋被暗杀的雁切河岸示众。
  除了招供的以藏,其他死者在维新之后都得到了追封。
  没有被判死罪的人,在维新之前获释。小南成为东征军的将军。但是,维新后他并没有出仕,而是回到高知安度余生,于明治十五年去世,享年七十一岁。岛村寿之助因为头顶秃了,人们便给他取了一个“方丈”的异名。出狱后,未入仕途。明治十八年殁,享年不详。
  小畑孙三郎在维新之前因为肺痨获释,出狱三日后去世,年三十。兄孙二郎参加了幕末的维新活动,后被封男爵。
  山本喜三之进死于狱中。
  森田金三郎出狱后加入了东征军,但是因为在狱中身体已垮掉,不久便辞世。
  只有河野万寿弥在经历了严酷的拷问和狱中生活之后,依然保持了旺盛的体力。维新出狱后,改名敏镰,走上仕途,历任农商务、司法、内务、文部大臣之职,封子爵。
  武市夫人富子呢?
  武市赴死当晚,富子穿好了丧服等待着。
  为了运回半平太的遗骸,他的弟子和同志穿上丧服,抬着一顶轿子出门去了。
  半平太在京都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曾经成为公卿姉小路的家臣。这顶轿子便是他当时用的一种规格很高的轿子,有着他很多回忆。
  不久,众人便从南会所领回了尸首,从不净门抬出。此时抬轿子和随轿而行的人,大部分都在幕末风云中或战死或横死。他们是大石弥太郎、上田楠次、阿部多司马、多田铁马、五十岚几之助、西山直次郎……
  他们都是卑贱的乡士,虽然都是武市半平太的同志,但是并没有在这次大狱中被捕。因为半平太没有供出同志。“只要多一个同志活着,就多一份希望。”半平太在狱中给一起受难的同志传递了密信,告诉他们,不管拷问如何巧妙,都不能说出同志。
  轿子顶着满天的繁星向前行进。
  “天上的星在喊。”上田楠次说话巧妙。他大概是想说“星在哭”。只是豪放的南国人不喜这样的表达。
  富子在门口迎接武市的遗骸,晚上大家都留在了武市家中,很多同志和弟子都来为他守夜。
  富子换上了家常穿的衣服,忙里忙外地招待前来为武市守夜的客人。第二天早晨,他们又将遗体放进轿子,从城下出发,将遗体送往武市的老家长冈郡吹井村,葬于老家墓地。
  半平太给妻子留下的遗言是按照神道方式为自己举行葬礼,但是藩厅并不允许这样的特例。德川时代,幕府为了维持统治,不允许有半点破例,自从德川家康以来,便奉行着这种病态的保守主义。土佐藩也不例外。
  葬礼是佛教式的,还为亡者取了一个他并不喜欢的戒名:常照院圆顿一乘居士。这不过是没有意义又不会引起争议的文字的排列。但是,富子不愿意让人在墓碑上刻上这些字,于是请求石工,只刻了“武市半平太小循墓”几个字。
  从城下到吹井村路途遥远,但龙马的姐姐乙女还是来了。乙女倾心于半平太,爱屋及乌,她也非常喜欢富子。此时跟着来,便是为了照顾富子。
  众人在吹井住了几天,等葬礼结束之后,便将富子送回了城下的武市家。
  富子从此孤身一人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聪明的富子日渐虚脱。每到下午,她经常茫然地看着院子里的紫薇花出神,直到太阳落山。不知道为什么,她经常哼起儿时的谣曲。她唱起《山中数木》、《寺院里的狐狸》、《可爱的孩子》,每天都会唱几次《马马小马》。
  马马小马竹节马,
  检到哪里啦?
  拴到地藏菩萨前。
  呼啦啦啦啦,拴好啦。
  晚上到了谁去赶呀?
  太郎次郎去赶呀。
  武市家虽然比不上坂本家,在乡士中却也算是宽裕的,但是因为武市多年奔走,几乎卖光了自己的田地山林。而且,武市获刑之后,家禄和吹井村的宅子都被藩厅没收,富子的生活由此变得贫困潦倒。直到维新之后,她才多少受了些益。明治十年,朝廷恢复了武市家的旧禄,还赐给富子三百元作为抚恤金。幸存下来的土佐藩志士中当上明治时代高官的,也会给她送些钱,补贴家用。
  半平太死后,富子从祷原村的乡士明神家收了一个养子,取名半太,让他娶了武市的侄女千贺为妻。后来,富子到东京,是为了半太学医。半平太门下的小辈田中光显成了伯爵。据说是他照顾着他们。明治四十四年,宫中赐富子三千元养老金,时年富子八十二岁。第二年,养子半太回故乡祷原村开诊所,她也跟着回去。大正六年,富子在祷原村去世,享年八十八岁。
  医师武市半太于昭和十八年去世,他的妻子千贺于昭和三十五年去世。长子半一在东京当医生。半平太的遗物和遗墨都保存在养子半太的四女儿夫家——高知县须崎市横町的谷胁家。
  闲话休提,文久三年十月,在武市等勤王志士陆续被捕的时候,位于大坂住吉的土佐藩住吉阵营派了两个小监察,带着五个下横目,来到神户村海军学堂,找到龙马,肃然道:“速速回去,此乃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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