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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明日

  家康将明天在小山召开的大名会议看成决定德川家盛衰的分水岭。此观点,非只家康一人。
  历史是变化流转的。
  “弥八郎,万千代。”
  家康说道。家康敦促本多正信、井伊直政两名谋臣做好准备。
  “明白。”
  本多正信老人的鼻翼聚起皱纹,深深点头。正信和直政心里都明白。
  (明天的军事会议倘若失败,迄今一步一步积累起来的所有策略,瞬间就土崩瓦解了。)
  家康率领讨伐上杉的诸将,大半是丰臣家的大名。
  属于“客将”。
  他们特意引兵跟随家康,其法律根据是听从丰臣家大老家康之命。
  ——为维护秀赖公的天下治安,讨伐叛乱者上杉景胜。
  家康是借用了“大义”之名分。在这种情况下,家康始终以秀吉任命的秀赖公法定监护人身分,站在公务的立场。故此能够动员丰臣家的大名。
  (明天军事会议上,一举将他们揽为私兵!)
  否则打不下江山。不借助这些跟来的丰臣家诸将力量,无法打败多如云霞的浩荡西军。
  (难啊。)
  就连正信都认为颇为不易。敌人石田三成拥立丰臣秀赖,以大坂城为根据地。不消说,秀赖是家康的主上,也是众客将的主上,大坂是主上之城。前年秀吉尚在人世的最后时刻,人们跪拜丰臣家,向病榻上的秀吉数次提交了意旨为“对秀赖公绝无二心”的誓言书。如今,白刃却要刺向主上家。
  (他们真能这么做吗?)
  正信担忧的就是这一点。
  针对此事,正信和直政坐在家康身旁不远,围绕此事展开反覆议论。
  “老人,不必担心。”
  针对这点,年轻的井伊直政已将丰臣家的大名明确定位,分析透彻。
  “他们这些人是为了利益才聚合在丰臣家伞下,没甚么义心。”
  年轻的直政断言。这一点,不同于三河时期以来谱代大名众多的德川家。
  “现在的大名几乎都是织田家的家臣。细川、前田、池田、山内等莫不如此。比喻说来,他们曾是已故太合的同僚。从前,故太合为了讨伐中国地方的毛利,带领信长公麾下诸将,踏上姬路城前的土地。当时发生了本能寺之变,信长公为明智光秀所杀,故太合当即回师,于山城国的山崎大败光秀军,一举登上夺取天下的台阶。当时的‘与力’(信长命令他们附属秀吉)、大小大名相当于故太合的家臣,后来才正式成为故太合的家臣,诞生了丰臣家。但大多数大名并非故太合的谱代家臣。跟随故太合只是因为有利可图。他们不可能从骨子里对丰臣家怀有义心和忠节信念。”
  “长篇说教。”
  正信略略讽刺了年轻的同僚。这种历史说明以及对丰臣家大名的分析,即便这年轻人不说,正信也早已了若指掌了。
  “依你的视角分析,岂非太明确了吗?”
  大胆明确地分析事物是青年的特点,同时也是弱点。
  “老人不这样看待。”
  老人的看到角度通常是过于考虑事物的阴翳之面,认为并非轻而易举就能明白。
  “诚然,太合出身卑微,没有世代传承跟随的家臣。人云‘谱代蒙恩的家臣是家中宝’,确实,丰臣家没有这类家臣,故太合常怀忧虑。因此,他常尽最大可能广施恩义,那些蒙恩者若会念及太合的厚恩,那可不得了的。”
  “这是老人杞人忧天。不可能有那般可敬的大名。他们全是只汲汲于自家利益的贪欲之徒。”
  “嗳,听我讲!还有一件事。故太合一手恩养提拔的那几位可视为谱代大名。随了西军的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石田三成,还有从军来到这里的福岛正则,远在九州熊本为德川家尽忠的加藤清正,这些人都是其中佼佼,堪称强有力的谱代大名。”
  本多正信这样说道。
  “尤其是福岛正则。”
  正信特别强调这名字。正则生于尾张清洲桶匠之家,可视为故太合血统稍远的儿子。在亲人很少的太合看来,正则是珍而重之的存在。正则和清正同为丰臣家的屏障,受到相当器重。正则二十来岁就被拔擢为大名,目前领地在故乡尾张清洲,年禄二十四万石,并特意赐姓羽柴,官至侍从,享受世间尊称:
  ——羽柴清洲侍从。
  “此人意向如何?”
  正信老人问道。他的担忧不无道理。福岛正则性格单纯刚烈,野战攻城舍生忘死,打冲锋勇往直前,是典型的军人性格。正因如此,他对丰臣家怀抱强烈的忠义心。家康的谋略若稍有差池,正则会为了幼君秀赖率全家将士跳入火海的。
  而且这次的讨伐上杉军,正则率领的部队在家康统率的客将中人数最多,有兵马六千。
  (他要是闹脾气的话,那可难办了。)
  年轻的直政有同样的忧惧。
  这一点家康也很担心。
  在某种意义上,正则的向背或许会成为改变历史的分歧点。
  “叫你俩来,就是为了左卫门大夫(正则)的事。”
  家康说道。
  此对已经九点多了。虽然夜幕已降,也必须立即派人去私下运作。
  “现在已经针对左卫门大夫做了甚么吗?”
  “还没有。”
  正信老人指尖抹着额头上的汗。现在说正信无能怠慢已无济于事。要说运作,早在大坂时,黑田长政就从各方面对正则使过怀柔手段了。
  正信说明之后,家康神色紧绷说道:
  “这事我也知道。很早以前就听说左卫门大夫憎恨治部少辅,对我怀好意。但现在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家康的表情平静下来。
  “我说的是明天的军事会议。”
  “此话怎讲?”
  这样一来,正信也好,直政也罢,说到底,拥有的不过是一介参谋之才。在家康强大的思考能力面前,二人仅是听众。
  “明天在诸位客将面前,一开议我就询问众人是要跟随敌方或我方。会问得明确。我打算说:若跟随敌方,现在就让你们回领国备战。我绝不阻拦。”
  家康咽下一口唾沫。这位曾指挥千军万马的老练之人,一想像明天的会场气氛,神经也紧绷起来了。
  “按照想像,列位客将会是这样的,”
  家康说道:
  “垂首吞沫,提心吊胆,一言不发。整个会场静得连掉根针都可听见。这是人之常情。谁都怕首先发言,无论答案是‘可’或‘否’,谁都没有勇气率先开腔。”
  家康继续说道:
  “加之,他们对丰臣家多少是有报恩观念的,会害怕高声说出‘可’的答案。”
  家康对于人的本性深有研究。家康和秀吉一样,青年时代就时常以这种能力作为思考军事与外交事务的基础。甚至可以说,正是得益于此,才能坐上今日之位。这一点是正信和直政无法相比的。
  “会场上人人左顾右盼,窥伺旁人神色,相互猜测,自无定见。此刻若有人出声说‘红’,定是满场异口同声说‘红’;有人称‘白’,则就都倾向‘白’的一侧。这是明天议决的关键。故此,必须事先决定头一个表态的人。”
  (有道理。)
  本多正信频频抚膝,多次颔首。家康停顿片刻,说道:
  “由左卫门大夫福岛正则担任这个角色。”
  “啊?”
  正信大惊失色。
  “没、没想到这一点。”
  “为何福岛左卫门大夫是最佳人选,知否?”
  “不知晓。”
  因为他不蠢吧,正信回答。福岛正则是故太合的亲人,而且是自幼即受抚养提拔,没有比他蒙受太合恩泽更深的人了。现在他还和清正同受太合遗孀北政所厚爱。
  如果正则开口表态,列席诸将必会瞠目结舌。
  (连福岛左卫门大夫大人都这样!)
  他们会受到这样的冲击。正则蒙受了其他大名无法相比的厚恩,而且是决意替丰臣家赴汤蹈火的;如果这个正则表态:
  ——我站到德川大人一方。
  那么其他诸将肯定会以满堂雷鸣般的气势,投入家康一侧,成为支持者。
  “但困难的是由谁、以及如何劝说正则。”
  家康说道。这时,家康和正信、直政的心中,都有了明确答案。
  那就是黑田长政。
  如水的这个儿子,在父亲眼里看来或许是“不肖之子”,但他不愧承继了乃父血统,谋略之才出类拔萃。早在秀吉去世前后他就下注家康。为了赌赢,他周旋于丰臣家诸大名间,暗中将之牵引到家康麾下。家康今天的政治势力,几乎有一半是由长政开创出来的。
  有趣的是,黑田家这位三十三岁少壮主公,是在家康并未刻意拜托的情况下,主动把未来押在德川一方。他吹捧家康,自发地为之奔走。这一点酷似其父如水。从前,如水把未来赌在不过是织田家一介部将的秀吉身上,并为秀吉竭尽谋略之才。长政大概想效仿父亲,这次以“家康”为素材,依样画葫芦。
  长政另一个奇妙之处是,他的外貌性格看起来不像擅长运筹帷幄之人。容貌粗犷,遇事好强出头。上了战场,武士长政比任何家臣都横冲直撞。就是这样一个粗鲁直爽的人,与其父不同,因此别人反倒不会提防他,于是容易施展谋略了。
  “有道理。马上让甲州(黑田长政)来!”
  言讫,正信立刻起身。他想趁夜派人去长政军营,唤他速来大本营。
  正信疾步走廊上。
  此时,不意间发现虎背熊腰的长政正朝这边走来。
  “哎,甲州!”
  正信举扇高喊一声。长政悠然止步,望一眼这位家康老臣:
  “何事?”
  看正信那行动迟缓的样子,怎么也不带策士的风范。
  “甲州,有急事。这里是走廊不好说话,往这边来。”
  “难得佐州(正信)找我一次,但我有事要拜谒主上,能否容许回头再说?”
  “有何贵事?”
  家康的老秘书官问道。大名禀报诸事,都由正信听完再转达家康。
  “关于左卫门大夫的事。”
  黑田甲斐守长政说完,正信愈发诧异。
  “左、左卫门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
  长政俯身贴近老人耳畔,打开白扇遮住,说出内容梗概。闻之,正信惊诧绝顶。
  “竟如此暗合!知道了。这边请。”
  正信催促长政,将他领到家康居室,秘密拜谒。
  “是么?”
  家康惊愕,瞪大眼睛,凝视黑田长政刮过胡须的青迹。长政与家康所见相同,他已去过福岛正则的军营,徵得同意了。
  (这武夫从何处来的这等智慧?不知是用甚么法子说服了福岛正则?)
  不消说,家康心里找回了玩味此事的余裕。
  长政和正则是多年老友,都好军事,话语投机。不过,有一点长政对正则束手无策,即正则过于热爱丰臣家。
  “跟随家康,有利可图。”
  若这样建议是说服不了正则的。
  最后长政决定换个角度劝说,那就是尽量刺激正则憎恶三成。
  “治部少辅举兵的本意,是妄图取代丰臣家掌管天下。不打倒他,丰臣家岌岌可危。内府一心为幼君秀赖公着想,决心剿灭奸贼治部少辅。”
  “原来如此啊。”
  正则大大颔首。内府是为秀赖的境遇着想啊,正则眼里涌出泪水。正则的癖性是每夜喝得烂醉,醉后感情起伏激烈。
  “老子要生啖治部少辅的肉!”
  这是正则平时的口头禅,也是二十四万石福岛家的政治方针。
  “但是,不必担心内府吗?”
  正则问道。他的疑惧是,家康会否乘机篡夺秀赖的天下?
  “家康那么有长者风度,是个大好人,毫无那种邪念。所以,为了丰臣家,你难道不希望这一战务必要让内府奏捷吗?”
  “当然希望!”
  正则激烈点头。于是,长政劝说由正则完成走向胜利的第一步——担任在军事会议上带头表态的角色。
  “这是内府召开、即将一决胜负的会议。你先站出来,大声表态跟随家康,就可决定大局。你不认为此举之功超过沙场浴血吗?”
  “当然!”
  “那就这么说定了!”
  长政又慎重确认后,迳直赶来家康的大本营,禀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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