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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编 深芳野

  世事难料。
  这种让人似懂非懂、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的咏叹情绪,庄九郎生来就没有。
  他相信:
  明天会发生什么,只要据理分析就能预料。
  “庄九郎君,可以出发了。”
  常在寺的日护上人在居所门口与庄九郎告别。
  出了山门,庄九郎翻身上马,扬鞭直奔加纳而去。
  美浓的秋意正浓。
  (江山秀丽,迟早会归我所有。)
  庄九郎的人生有明确的目标。他觉得有目标才能称得上人生。生的意义在于朝着目标前进。
  若需行恶,也无需犹豫。
  若需行善,多多推行则可。
  (总之要前进。)
  庄九郎策马扬鞭。
  风驰电掣一般。
  (马不停蹄,就像我的一生。蹄下踩死的不管是蚂蚁还是猛犬,都无需理会。就让弱者去念佛吧。)
  庄九郎很快就进了加纳城。
  长井利隆已经做好了同行出发的准备。
  “还挺快的嘛。”
  长井走下大门口的石阶。下人赶紧拿过草鞋换上。
  两人并驾齐驱,直奔鹭山。
  “庄九郎君,鹭山殿下听我说您要来,已经迫不及待要见你呢。”
  “糟糕!”
  庄九郎突然勒马停下。只见路上躺着一条秃毛犬。
  “果然是佛门出来的。对畜生也如此怜悯。”
  “习惯而已。倒也不是什么怜悯。”
  “真谦虚。”
  长井利隆已经为庄九郎所倾倒。
  不久就到了长良川的岸边。
  庄九郎勒马下了河滩,寻找较浅的地方开始蹚河。
  “庄九郎君,像我这种本地人才知道什么地方浅,你是从京都来的,怎么能一下就找到呢,真是奇怪。”
  “从水的颜色、潮水的动静看得出来。”
  “不愧是奇人异士啊!”
  两人都跳上了岸。
  途中,长井利隆介绍了一些稍后要觐见的“鹭山殿下”的情况。
  “他值得爱护。”
  长井利隆说。
  鹭山殿下,也就是土岐赖艺,并不是美浓国主(太守)。
  太守是他的哥哥土岐政赖,驻守在美浓的中心川手城(如今的岐阜市正法寺)。
  几年前,赖艺和哥哥争夺家督之位,甚至掀起了战役,最后败退至鹭山城,每日沉溺在玩乐中。长井利隆就是在那时候归顺赖艺的。如今事无大小,他都是赖艺的保护人。
  “支持鹭山殿下(赖艺),不仅是他的亡父政房大人的托付,在下认为只有赖艺才是土岐家第十代继位人的合适人选。”
  “那真是太杰出了!”
  “在下是说,比他哥哥(政赖)要强些。”
  “是这样啊!”
  不出庄九郎所闻,当代的太守政赖果然碌碌无为。
  “直到现在,在下还是觉得,”长井利隆语出惊人,“鹭山殿下应该当上美浓国主。”
  “哦?”
  庄九郎不禁把目光转向长井利隆。
  长井却平静如常,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微笑。
  (是想利用我的才能除去政赖,扶持赖艺当上太守吗?)
  长井利隆的表情却不露痕迹。
  “鹭山的赖艺殿下,是位什么样的人物?”
  虽然庄九郎事先已经周密地调查过,还是想从长井的话中得到确认。
  “擅长作画。”
  “哇,”庄九郎心生敬意,“很拿手吗?”
  “就算不及中国的徽宗皇帝,也不逊色多少吧!”
  确实,赖艺人如其名,生来就具有极高的艺术天分,如果生在其他朝代,也许能够留芳千古。
  尤其喜好画鹰。
  而且他只画鹰。画师需要按照客人的要求作画,而赖艺身为大名,自然可以随心所欲。
  物专则精,他画的鹰古今无人能及。
  直到今天,还有“土岐之鹰”的称呼,有几幅名作被保留了下来。古美术界视之为珍品。雅号洞文。
  “不只是画,还精通舞曲音律呢。”
  (看来每天除了这些之外,便无所事事了。)
  “庄九郎君如能献上一曲京都之舞,殿下一定十分高兴。”
  “哪里。一介油商而已,哪敢献丑。”
  说着话,两人进了鹭山的市街。
  说是市街,也不过是五十家左右的住户和农家,仅能维持这座小城的生计而已。
  山丘上有一座白色的城堡。大门口朝东开着。
  二人进了大门。
  “好华丽的宫殿!”
  庄九郎抬头望着城楼。
  本殿、角楼和侧门等的外墙都刷上了雪白的油漆,所有的屋顶都铺盖着烧成青黑色的美浓瓦,庄严整洁。
  “城虽不大,样子还不错吧!”
  长井利隆说道。
  (真不错。等我得到这个国家后,就在此隐居好了。)
  庄九郎睁大眼四处张望。他的言行虽然谨小慎微,眼光却锐利似剑,难怪后来会被称作蝮蛇道三。
  庄九郎被安排在小间等候,长井利隆先进去了。
  (不会被当作下人对待,让我到院子里去拜见吧?)
  庄九郎的自尊心决不容忍。虽然他历经了学徒、浪人,没有半分值得夸耀之处,然而高风亮节却是与生俱来的。
  “松波庄九郎大人,”着装光鲜的小厮跪在门外的走廊上,“我来给您带路。”
  庄九郎到了殿前,隔着门槛俯首叩拜。
  赖艺正面端坐着。
  长井利隆则在下座。
  “这位是,”长井利隆刚要介绍,赖艺噗哧笑出声来,“油商是吧。”
  赖艺正百无聊赖。听说有个油商要来,便来了兴致,而并不是对庄九郎本人。
  “寡人第一次见到油商。长得挺特别,油商都长这样吗?”
  “不是。在下不是因为要当油商才长得这副模样的。”
  庄九郎一本正经地直接作了回答。
  “不不,殿下,”长井利隆忙接过话说,“此人乃北部武士松波左近将监的子孙、藤原氏之后,倒也不是无名之徒。”
  “是吗?”
  赖艺身份显赫,自然未听说过油商。
  长井利隆上前耳语了几句后,赖艺方才醒悟过来:
  “噢,原来是日护上人的同门啊!”
  言语不似方才那般轻浮。
  “在下与上人,同在京城的妙觉寺本山修行佛典。”
  “日莲宗在寡人的国家可谓稀罕。听过日莲宗排除其他宗派,甚至干预朝政,此事当真?”
  “不敢。妙觉寺本山的学风并非如此。殿下请明察日护上人的御德。”
  “那怎么评价日莲宗?”
  “此土入圣。”
  “什么意思?”
  “其他宗派都信奉大彻大悟后才能成佛。净土宗、净土真宗要念诵南无阿弥陀佛,死后才能通往极乐世界。真言、天台宗则宣扬即身成佛。——它们都视现世为秽土而否定,只追求死后去往西天。而日莲宗则教导此身此时,活在现世便能修成正果。”
  “倒是挺自大的!”
  “正是。”
  庄九郎点头道。
  “人如果不自大什么也做不成。正因为女子觉得自己美,才会变得更加美丽。才子相信自己有才,才能发挥出十二分的能力。有臂力的人认为自己力气大,才能不断涌出力量。南无妙法莲华经的妙处便在此。”
  “你这么一说,连我这样不喜欢《法华经》的,都好像有点明白了。令人力气倍增对吧。”
  赖艺饶有兴致地说道。面前的客人想法卓尔不群。
  “喂,庄九郎。”
  “在。”
  “你对人挺有研究的嘛。我从小就喜欢打听各种事情。你来得正好。”
  赖艺打开了话匣子。
  “庄九郎,人死了会去哪儿?你说说看。”
  “交给和尚好了。其他什么也不想,这就叫做大彻大悟。”
  “交给和尚?”
  “如果人能够到达这一步,就彻底领悟了。死后交给和尚,生前高高兴兴过日子,这才是圣人的做法。”
  “还挺深奥的。”
  赖艺听得入了迷。
  旁边的长井利隆面带微笑。他一定觉得自己推荐的人选不错。然而,庄九郎却在内心暗自想:死后交给和尚,生前倒不如交给我。
  他觉得,笨人唯一的出路是依靠聪明人。
  “有意思,上酒吧!”
  就地摆起了酒席。
  赖艺赐了附近的坐席给庄九郎,并亲手斟了酒。
  庄九郎分成三次饮尽。
  用餐时筷子的用法等,都遵循了室町幕府制定的武家礼数之一的小笠原流派的风格。
  “庄九郎,今天不醉不休!”
  赖艺说了好几次,并不停打听着京城的事情。
  庄九郎的话很有意思。从京城街头巷尾的传闻、某个公卿府邸的奇闻,到和尚打破色戒等等,讲得绘声绘色。
  “呵呵,就像身在京城一样。”
  赖艺感叹万分。对地方豪族而言,正因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住在京都,才怀有更强烈的憧憬。
  比如,庄九郎说到“二位尼御前前往一元寺南边的行宫”时,赖艺立刻拍腿道:
  “对,旁边就是有栖川。往南是北小路堀川。再往南的话,就能看见村云大休市的围墙了。”
  当然,赖艺从未去过京都。然而,通过传闻和书本,他已经掌握了这座城市的地理。
  酒过三巡,有人静悄悄地拉开了门。
  (……)
  庄九郎目光顿时定了格,但马上觉得不妥,又重新低下头去。
  先是俯首屏气,回过神后才怀疑自己刚才的所见是不是真的。
  (太少见了。)
  其实曾经听说过这个人。
  土岐赖艺的宠妾深芳野,貌可倾城。
  深芳野。——
  这名女子自打出生后就可谓命运坎坷。
  她的身份并不低贱,乃丹后宫津城主一色左京大夫之女。
  当时其父四十二岁,传说厄运之年所生之子命薄,还会给娘家带来祸害。
  由此,她作为姐姐的陪嫁被许给了赖艺。
  姐姐是正房,深芳野便作了侍妾。即使在战国乱世,姐妹同侍一夫的例子也并不多见。
  此事也传到了邻国。近邻的大名们都羡慕赖艺艳福不浅。
  “庄九郎,见过深芳野。”
  赖艺介绍道。
  “哦。”
  庄九郎方才敢抬眼。
  眼光却炙热得像要吞了她一般。
  深芳野也凝视着庄九郎。
  很快,深芳野乌黑的美目一眨,收回了视线。她有些抵挡不住庄九郎火热的目光。
  细长的脖颈也稍微染上了羞红。
  “在下松波庄九郎。”
  “深芳野,”赖艺唤道,“昨晚我跟你提过的。”
  “是。”
  深芳野答道,又瞟了一眼庄九郎。
  (昨晚,是在床上吧。)
  庄九郎望着赖艺,后者显得若无其事。传闻赖艺贪恋于深芳野的美色,荒废国政。
  (在床上提到了我。——)
  庄九郎又盯着深芳野。
  “倒酒伺候。”
  赖艺吩咐道。
  深芳野端起了银酒壶。
  庄九郎移动双膝来到深芳野跟前,举起涂着红漆的酒杯。
  酒静静地注入杯中。
  庄九郎视线穿过酒杯,直直地射向酒壶那端的眼睛。
  (我要你。——)
  庄九郎心底发出叫喊,而深芳野竟似听见了一般,看着庄九郎轻轻地摇了摇头。
  “庄九郎君,酒已经满了。”
  怪不得摇头。
  “啊!”
  庄九郎一惊,狼狈退后。
  回座后,庄九郎举起酒杯送至唇边,先抿了两口后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时,前额已经爬了密密一层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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