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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编 美浓的使者

  “什么?美浓蝮蛇派来了使者?”
  信长问道。
  “来者何人?”
  “名叫堀田道空,是美浓山城入道殿下的重臣。此人脑袋极圆。”
  “秃顶是吗?”
  虚岁二十岁的信长,兴趣总是放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前来禀报的下人心想:
  (是不是秃顶有什么关系?)
  还是回答道:
  “不是,剃了头发而已,不是秃顶。”
  “那头皮是青色的吗?”
  “不,是红色的。”
  “你这个蠢货。”信长瞪着他,“听着,如果是红色的,说明一半脑袋是秃顶。你为何不报告说一半是秃顶,一半是剃光了的呢?”
  (有道理。)
  下人不禁点头称是,然而又觉得实在是可笑。这点小事至于计较吗?
  “就像派你去侦察敌情,你看见了敌军,马上跑回来报告说,‘敌人来了很多人’。光说很多人可不行。应该报告‘武士有几十名,步兵有几百人’才行。看见来人的脑袋,光凭一句‘秃顶’可不行。我不喜欢这种表达不准确的人。”
  信长很罕见地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
  这个年轻人在以自己的方式训练手下。
  平时跟随信长一同去猎鹰的贴身孩童们习惯了信长做事的方式,就算信长不一一叮嘱也能理解他的想法,可以说合乎他的节拍。
  而这个通报消息的下人却从未跟随过信长去猎鹰或是掷石子,自然无从知晓他的习性。
  (呆瓜殿下,又在装疯卖傻。)
  下人面露不悦之色,退下了。
  善于察言观色的信长自是看在眼里。
  他马上叫来家臣青山与三右卫门。
  “把那个人赐给末森的勘十郎吧。”
  意思是让给分家后的弟弟作下人。
  青山与右卫门吃了一惊,正要为那人说情,信长却大声喝道:
  “我不要那个人。”
  青山嗫嚅着劝他,信长挠着头皮,不耐烦地呵斥道:
  “照我说的去做!”
  青山害怕极了。如果还说情的话,恐怕这位呆瓜殿下会扑过来拧断自己的脖子。
  “属下遵命。”
  青山伏地跪拜,信长转身进了里屋。
  “阿浓,阿浓。”他在走廊上边走边喊,到了浓姬的房里,说道,“蝮蛇派使者来了。”
  浓姬听了多少有些不高兴。满口称自己老婆的父亲为蝮蛇,总是不太礼貌吧。
  “您应该叫他岳父不是吗?”
  “蝮蛇。”
  对信长来说,比起岳父大人或是道三殿下,蝮蛇的称呼更加响亮,也包含着自己对他的尊敬。
  浓姬虽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总归是不喜欢父亲每次都被叫做蝮蛇。
  “来的是何人?”
  “听说叫做堀田道空。”
  “噢,我嫁到这里来时,他是领队。”
  “我怎么不记得?”
  “那是自然。婚礼那几天,您几乎都不在座位上。”
  “我太贪玩了。”
  信长满脸都是对浓姬的歉意。这个年轻人也唯有在浓姬前面,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
  “您父亲大人葬礼时,道空也参加了。”
  “是吗?”
  那天信长在葬礼上掷了一把香粉就走了,自然不记得参加者的脸孔。
  信长穿过走廊,来到小书院。
  他身后跟着持刀的小厮,便服未换就登上了坐台,面无表情地坐下。
  只见他身材高大却略显瘦削,鼻梁挺直,肤色雪白。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视线也朝着其他方向。
  他似乎根本就没看见跪拜在眼前的美浓使者堀田道空。道空心下不悦,他微微抬起脸,心想:
  这个呆瓜殿下一点儿也没有长进。
  道空先是把盛有樱花古木枝条的三方台进献给信长。
  “您的岳父大人、我的主公山城入道在鹭山庭园中极其喜爱樱花。特意让我带来给您欣赏。”
  “嗯。”
  信长点头不语。连谢谢都不说一句。
  他心里却在想,倒是经常听说,蝮蛇喜欢樱花。
  他又想,蝮蛇倒是有这种温柔的雅兴。
  不过,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的心理活动。
  只是看着左右,高声喊了一句:
  “把花插起来。”
  道空差点就要哑然失笑。
  接着道空开始口头诵读来意,大致内容是:
  “岳父道三想和女婿殿下您见一面,不知如何?”
  “什么?”
  信长似乎听不懂道空的话。出于礼貌,道空的语言、态度都用上了修辞和装饰,信长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于是,他把老臣青山与右卫门叫到跟前,小声问道:
  “那个秃子在说些什么?”
  青山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他才恍然大悟。
  “我懂了。”
  他对着道空喊道。
  随后,道空又用修饰语问他“地点选在哪里好”,信长开始不耐烦了,站起来说道:
  “以后的事就和与三右卫门商量吧!”
  话音未落便拂袖而去,离开了来自美浓的这个能说会道却不知所云的秃头。
  会面的地点要放在美浓和尾张的中间,于是,两国的重臣决定选在富田的圣德寺。
  确实是最佳的选择。
  应该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地点了。
  美浓和尾张的国境上流淌着木曾川。
  从信长的尾张名古屋城向西北方向四里半。
  道三的美浓鹭山城朝西南方向四里。
  “富田”这块土地,在地理上虽靠近尾张,在战国年代却是中立地带。
  这种地方在哪个国家都有。
  它不从属于任何一个大名的行政管辖之下,也没有任何一个大名能在这里动武。
  也就是说,是路过之地。
  富田庄里有一座一向宗(净土真宗即本愿寺)的大庙叫做圣德寺。附近有数不清的小寺和拥有门徒的其他等级的寺庙,住持是由摄津生玉庄(如今的大阪)的本愿寺直接派遣的。
  前来烧香拜佛的人自然是络绎不绝。
  于是,这里盖起了供拜佛者们使用的旅馆和祭祀用品店等,由于拥有“守护不入”(治外法权)的特权,美浓、尾张两国的商人纷纷携带各种商品来此自由买卖,此地便带上了商业城市的色彩。
  共有七百户人家。
  在当时可以说是中型城市了。
  说个题外话。——
  今天的富田庄由于木曾川河流的改向被彻底淹没。对信长和道三两人都具有纪念意义的圣德寺,如今被移到了名古屋市内。
  使者道空从织田家告辞后,信长的重臣中有人提出反对:
  “没有见面的必要。道三殿下一向诡计多端,恐怕要对殿下下毒手啊!”
  信长却不以为然。
  就连勘十郎那边的家臣林佐渡守都特意从末森城赶来劝阻道:
  “对方可是蝮蛇啊!”
  信长不禁笑道:
  “我要是被蝮蛇咬了,不正是合了你们的心意了吗?”
  林佐渡守只好怏怏地回了末森城。夜里,信长告诉浓姬:
  “阿浓,见面的日子定在四月二十日了呢。”
  “太好了。”
  阿浓在信长的怀里甜甜地笑着。
  “阿浓好像无所谓嘛。”
  “什么意思?”
  “和蝮蛇见面之日,或许就是我归西之日。”
  浓姬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说?”
  “蝮蛇想要我的命。”
  “那我也会没命的。”
  “还算你识相。”
  信长微微一笑。
  浓姬是织田家的媳妇。同时也是人质。一旦信长在富田的圣德寺送了命,织田家的家臣们便会马上杀了浓姬抵命。
  “不过阿浓,蝮蛇就算牺牲掉一两个女儿,也会实现自己的野心的。”
  “不对。”
  “哪里不对?”
  “只有一个女儿。我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阿浓,我并不是要讨论人数。”
  “我知道。殿下凡事都要求准确,所以我告诉你只有一个。另外,我父亲绝对不会把我置于危险的境地。”
  浓姬有这份把握。虽然到处有人说父亲的坏话,然而父亲对自己的宠爱,却是不容置疑的。浓姬相信父亲对自己的爱,胜过相信任何神仙菩萨。
  “父亲年事已高。他想看一眼自己的女婿,聊以慰藉。仅此而已。”
  信长笑了。他想戏弄一下浓姬,伸手到她裸露的肌肤上挠痒痒。平常浓姬总是咯咯地笑个不停,这次却说:
  “不要。”
  她按住了信长的手。
  “如果你不能明白,就别这样。”
  “那这样好了。”
  信长吻住了浓姬。他一直喜爱掷石子玩水,却没想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让人兴奋不已的玩具。
  “正因为我明白,才要去富田的圣德寺赴约。我喜欢蝮蛇。”
  “是呀。”
  “我一生下来,家里人和老臣们都围着我转。不过比起他们,我更喜欢蝮蛇。”
  浓姬心下点头。虽然无法用语言形容,不过父亲道三和面前的信长,两人身上似乎有某种相通之处。
  道三在鹭山城里会见了从尾张回来的堀田道空。
  “信长答应见面了吗?”
  “是的。”
  “他怎么说的。把他的原话学给我听。”
  道三想借此分析信长的愚钝程度。
  堀田道空却苦笑道:
  “他只是说——我知道了。其他什么也没说。”
  “是吗?”
  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归蝶好不好?”
  道三的表情像个傻孩子。
  “不错。看起来很健康。”
  道空拜见信长后,又去看望了浓姬。
  “她有没有说什么?”
  道三以为她会问起自己的健康或是生活起居等。
  “没有。”
  道空并未领会道三的意思,只是摇着头。虽然见到了浓姬,她却只是笑眯眯地,几乎不怎么说话。
  “这个闺女,越来越像信长那家伙了。”
  道三气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他又感到很失落。
  “道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
  “所言极是。”
  道空点点头。他也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同为斋藤家的家臣。不同的是,都在同一城里居住,只要想见随时都可以见到。这一点要胜过道三。
  “归蝶让我给宠坏了。”
  道三自言自语地说。确实是太宠她了。
  当时的大名子弟,从小就与父亲分隔两地。或是住在其他城里,或是寄养在家臣家里,有时会住在同一座城里的不同房子里。自然感情就很淡薄,送作女婿或嫁出去、充当人质时就不会有牵绊,就算大名之间发生摩擦,异死他乡时也不会太过悲伤。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体制。
  (但是归蝶是我亲手养大的。)
  想起来确实不是好事。越想越是割舍不下。
  “这可怎么办?”
  道三苦笑不已。
  “打算在圣德寺怎么处置您女婿?”
  “还没想好。”
  道三把视线转向了庭中的樱花树。
  这是一棵名为“养花天”的老树。树干上有一处被刚刚砍断的痕迹。被砍下的枝条,已经越过木曾川送到了信长手里。
  (就像砍枝条一样杀了信长吗?)
  他忽然想到,马上叫了一声:
  “道空。”
  “什么事?”
  道空问道。道三这才注意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
  (我这是怎么了?)
  他抚了抚自己的脸,笑道:
  “噢,没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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