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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火烧法住寺 第三节

  义经的企图并没有义仲的参谋所想得那么严重。他驻扎在琵琶湖畔的佐佐木庄,是想要阻绝义仲地盘之一的北陆与湖上交通。另一个目的则是要侦察京都的情况。
  侦察的结果是:义仲的军队人数仍然很多。
  “可是我们能赢!”
  在近江召开的军事会议中,义经这么表示。
  京都的入口有七处,只要在附近到处乱窜,让义仲疲于猜测义经会从何处进京,然后突然出现于白河口附近,夜袭义仲的住所,就可砍掉他的头颅。
  (虽然冒险,可是,他可能会这样做。)
  弁庆等人这么想。
  就弁庆来看,就算多少有点勉强,还是希望能让义经立功。日本现在由赖朝、义仲、平家三者鼎立,彼此畏惧着对方,三方势力保持均衡。若要打破均势,必须在三者中出现一个厉害的军事天才。弁庆希望义经能成为这耀眼的突破者。
  可是,鎌仓坚决禁止义经作战。义经不过是个情报发送者,这份任务对他而言驾轻就熟。
  与义经同行的京都官人中原亲能,偷偷从近江进入京都,半夜沿着小路的屋檐下,进入法住寺御所,内谒后白河法皇。
  “义仲今后将会有甚么不轨的行动?”他先问这一点。
  法皇表示木曾可能要绑架自己,然后问:
  “为甚么赖朝不自己率领大军来拯救京都?你看看我的窘状!”
  中原亲能不说赖朝顾忌木曾,而另外找了个理由:
  “因为他没有获得院的宣令。”
  这个因素对赖朝也很重要。虽说要讨伐木曾义仲,可是若擅自讨伐,只能算是私斗,赖朝希望有院的旨令,成为官府军队,将敌人义仲当成贼人来讨伐。
  “这太难了!”法皇说。
  义仲军现在是官府军队,若在一夜之间把他们贬为贼军,义仲在狂怒之下,后果将不堪设想。一想到这一点,只要义仲还在京都,法皇就无法向鎌仓的赖朝下达追讨义仲的院宣。
  “看时机再说吧!”
  “要等甚么时机呢?请务必下达院宣。”
  中原亲能进一步逼问。得到院宣,是鎌仓给亲能的最大任务。
  “我知道。”法皇点头。
  亲能当天晚上就离开京都,回到近江,快马前往鎌仓。
  鎌仓的赖朝接获报告,终于脱下慎重的外衣,立刻给弟弟蒲之冠者范赖三千名士兵,命他出发:
  “你到尾张热田与义经会合。”
  义经也听到这项命令,因此便撤退到尾张。
  ——义经从近江消失了。
  消息传入京都,再度使义仲迷惑。敌人竟然撤退到尾张?义仲差点发狂,他实在搞不懂敌人的企图。
  “义经真的是胆小鬼吗?”
  他更加轻敌。可是,他又听说义经的军队驻扎近江时,评价很高,虽然士兵人数很少,可是阵容坚强,士气高昂,进退堂堂。这使他又无法过于轻视义经。
  (受不了!)
  义仲想着,回顾以往,自从在信州木曾谷举兵以来,万里出征,探敌虚实,制敌先机,总是攻击为先,可是现在却不得不处于防守的地位,真令人无法忍受。防守者总是受敌人踪影的威胁,受谣言的影响,甚至连下雨的声音都令人战栗。
  “干脆离开京都,出去迎战吧!”
  他在一天之中考虑过好几次。可是如果离开京都,不知道法皇又有甚么阴谋。不过再怎么样,也应该不会引平家进来吧?
  (干脆先逮捕法皇。)
  义仲这么想的同时,院之御所似乎也有预感,处于被害者的立场,深刻感受到义仲的不怀好意。鼓兵卫的举兵计划大肆进行着。对每件事情都很积极的法皇,放弃原先默认的态度,成为积极的催促者。
  已经将叡山的僧兵召来京都了,现在正积极与奈良兴福寺的僧正交涉中。而对义仲不满的近畿各源氏,则受命在御所值夜。这种值夜制度,是新宫十郎行家体察法皇的心意而秘密促成的。
  但是,行家此刻却突然出现在御所。
  “请让我带人去讨伐平家。”
  他向法皇请假,欲离开京都。法皇十分依赖行家的军队,于是问他为何突然想讨伐平家。
  “消灭平家,一直是源氏多年来的愿望。”行家说。
  这是个非常理所当然的答案,而且,源氏已经好久没有接获院宣了。可是,义仲战败回来后,比义仲军力更少的行家却又要这么做,将会有甚么结果呢?
  “义仲准许吗?”
  法皇认为,义仲不会愿意京都防卫军减少一兵一卒。
  “不管他准不准,我都要去!”行家大声说道:“义仲轻视追讨平家的院宣,中途弃阵回到京都。我出兵作战,是为了要弥补义仲的不忠。”
  “你辛苦了!”
  法皇眼神发亮,俯瞰着行家。法皇知道他的企图。
  (他想逃出京都。)
  行家的立场很可悲。身为策士,却被鎌仓的赖朝厌恶,甚至还想除掉他。现在鎌仓军就要进京了,他不能像其他近畿的源氏一样,跟鎌仓暗通;若要跟义仲一起防守京都,打败仗是可以预见的,他不会蠢到自寻死路;而如果继续依附法皇,会受法皇利用,与义仲激战,他没有自信打胜。所以,他只好声称要追讨平家,离开京都,这才是他的上上之策。
  “去吧!”法皇只能这么说。
  毕竟,追讨平家是法皇自己以前发出的至高命令。
  行家离开京都后,法皇更难掌握义仲的情报。不知道义仲的动静,成为他每天的恐惧,不晓得义仲何时会攻来。
  法皇以下的公卿们,已经不再顾虑义仲的想法了。他们在法住寺御所周围挖沟、设栅栏、大兴土木,简直像在建造城堡,而且还公然召集守备兵。叡山座主明云亲自从叡山率领僧兵下山,三井寺、仁和寺也聚集徒众,再加上北面武士及近国的源氏,人数每天增加,三天内竟然聚集了两万人。这是寿永二年十一月十七日的事情。
  ——连法皇都要作战了,他疯了吗?
  京都人都惊讶于朝廷不甘落后的心态,纷纷带着家产财宝奔走街市,往郊外避难。
  而在义仲六条的府邸内,这几天的情况真是恶劣透了。他派心腹到近国去募兵,而麾下近畿的源氏却靠拢法皇,所以,他现在手下只有不到一千名的士兵。
  一千人对两万人,根本不是对手。
  这项情报传来时,连聪明的大夫房觉明也呆若木鸡。义仲睁开双眼,屏住气息,双颊潮红,默不出声。
  (院要愚弄我到这种地步吗?)
  这个男人拚命忍住快爆发出来的愤怒。将京都自平家手下解放出来的是他,不是赖朝,可是法皇却忘了这一点,跟毫无功劳的赖朝气息相通(义仲这么相信着),竟然还拿起武器嘲弄他,这是甚么意思?
  “我要让他看看武家的厉害。”
  义仲沉静地说,与平常判若两人。
  觉明想以军师的身分商讨战略,可是义仲全都不听。
  “这类作战我最行,大家照我的命令行事。”
  大家只得屈服在他的威严下。
  天亮了。然而义仲没有行动,御所方面也一样,十八日似乎会平静的度过。这一晚,派去近国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他们报告着:
  “没有义经的消息。”
  只打听到这个义仲连其全名都不知道的堂弟,在尾张和哥哥蒲冠者会面,然后搭船在伊势登陆。一般而言,从伊势到京都要越过铃鹿顶,若要进入近江,要走东海道的本道。可是,义经不知道有甚么企图,并没有出现在铃鹿顶,后来更不知去向。
  事实上,义经已从伊势进入伊贺。为了混淆京都义仲的耳目,于是进入伊贺山中,若翻过这座山,有可能会突然在京都南方的宇治出现。
  可是义仲不了解这一点,他准备跟这个幻影般的敌人作战,这使他精疲力尽,然而他已下定决心付诸行动。
  “就是明天。”他向幕僚指示。
  明天,他要进攻法住寺御所,把两万士兵打得落花流水,逮捕法皇。
  天亮了,十九日早上烟雨蒙蒙。可是义仲一大早并未攻击,依照兵家常识,既然兵力较少,就必须避免白天会战,应采取夜战或晨战。这一天,当太阳高高升起后,御所的人放心了。
  ——今天又平安无事了,义仲不会来。
  大家都依照兵法常识,只警戒半夜和黎明,太阳一升起就回宿舍休息。
  然而,义仲利用这个弱点。
  正午时分,他突然兵分三路,马蹄在雨中答答作响,攻进法住寺御所,并在御所围墙边呐喊。
  义仲的第一大将今井寺郎策马靠近围墙,拿着起火的哨箭,搭在强弓上。
  ——咻!
  御所的屋顶着火了。火箭不断射出,御所立刻火苗四起,此时,木曾兵带着大挂矢,打破御门。这群义仲从木曾谷带来的直属部下,勇敢得令人觉得彷佛不是人类。
  相反的,御所的兵力却很弱。每个人一听到威猛挣狞的木曾兵来袭,都带着弓箭想逃,大部份人还没开打就逃了。司令官鼓兵卫还丢下弓从后门逃走,北面武士也全跟着他四散。来助阵的近畿源氏中,摄津源氏是第一个逃走的,河内源氏的石川义兼也夺门而出,越过后墙逃窜,大部份人都就此在京都消失。率领仁和寺僧兵保护法皇的御座所法亲王,抛下法皇仓皇而去,叡山的僧兵们平常到处吹牛,此刻却逃得不见人影。
  被自己的部下抛弃的叡山座主明云,在附近捡到一匹马,策马奔向法住寺旁莲华王院(三十三间堂)西边的土墙。途中,他被木曾兵射中腰部,浑身是血跌落泥地中。木曾兵立刻跑来砍下他的头,并拿去向义仲展示。
  叡山座主如此尊贵的僧侣,竟然被武士斩首,真是史无前例。可是,不熟悉京都的木曾兵,并不知道此人是谁,连义仲也不知道。
  “这是甚么人的头啊?”他不屑地说。
  木曾兵脸红了,把这颗头颅丢在西洞院川。
  “逮捕法皇!”义仲喊叫着。
  他认为,一切的灾难都起于法皇。他的愤怒也感染到每个木曾兵,有的人甚至想把法皇打倒,一剑刺透他的身子。义仲则断断续续喊叫着:
  “活捉他,不要杀他!”
  可是,在战场上,这些话根本进不了他衷爱的木曾兵耳中。木曾兵不断往内挺进,终于打破一个房间的门,冲了进去。只见里面有一个中年贵族,正张着大口喊叫着。
  “是院(法皇)吗?”
  士兵们这么问,也不用敬语。对方听不懂他们浓重的木曾口音,其实,这人是宗门贵族三井寺的长吏职八条宫圆惠法亲王。
  碰巧跟在法亲王身边的北面武士源右马助俊光,被眼前的悖礼之举震慑住,他本来想表示——这里是宫廷,不准无礼!可是因情绪浮动,反而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这位御所武士,是法亲王弟子僧侣少将房的哥哥。
  “我是少将房的哥哥……”
  在这种紧急时刻报上自己的姓名,一点用处都没有。他张开两手挡在前方,想保护法亲王,可是木曾兵齐肩砍断了他的右手,断臂飞弹而出,法亲王失声惨叫。也许,惨叫声使木曾兵更失常态,他们“哇”的一声,往法亲王背部砍去。当他的背弯成虾子状时,木曾兵砍下他的头和手,彷佛制生鱼肉丝般杀了他。他们以为这个人是法皇,于是进行如此残酷的杀戮。
  武士闯入宫廷,把有天子血缘的贵族当成虫子一般对待,恐怕是从未有过的稀世奇闻吧?好不容易,叡山座主的弟子梶井宫逃了出来。幸好他是少年,木曾兵才没有对他下手。
  而法皇也很凄惨。他被侧近的宠臣抛下不理,甚至不知道要逃,正呆呆的站在御座所时,义仲一个幕僚提剑逼近,高声斥喝,将他抓住。
  “比抓一只蝉还容易!”那个武士后来笑着说。
  如果这个人是杂兵,法皇可就不是被抓而已,可能还会遭到和八条法亲王相同的命运,更别提还可坐轿子了!由于轿夫已经逃走,义仲于是命令全身是血像地狱使者的木曾兵抬轿,将法皇移往五条东洞院的摄政基道屋邸中监禁。
  “我控制住可以下达院宣的法皇了。”义仲在御所院子里高声笑着。
  连法皇都让自己控制住了,这下子,木曾兵永远都是官府军队。而幼帝也被移到别院监视,可依自己之意下达敕命。
  ——为甚么我不早点这么做呢?
  义仲情绪高昂。他虽然是官方军队,可是只有一千多名士兵,而且西有平家,东有赖朝。然而,在这一刹那,很奇妙的,他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有法皇。)
  义仲兴奋着。法皇是世上最高权威,在木曾谷出身的义仲眼中,几乎等同于神。赖朝和平家都没有法皇!
  义仲开始以自己为中心,颁布人事命令,建立朝廷。院的侧近公卿全被解职,反义仲派的公卿也停止出任官职,一些不知名的人登上了高位。
  宫中的最高职位是摄政。与义仲友好的松殿前关白之子大纳言师家,突然成为内大臣,担任率领群卿辅佐天子的重要职位。这位师家竟然只有十二岁。
  当然,这是因为义仲任性而行。义仲立刻请这位新摄政下公文,命令自己为八十六个庄园的知行。他成为大财主了,有这样的经济能力,要大举募兵也就更有可能。
  这时,义经进入伊贺,却再度退到伊势。伊势是东海道的要冲,面对大海,容易蒐集诸国情报,也易于跟鎌仓通讯。鎌仓的赖朝好几次派使者来叮咛:
  “不要急,不要抢功,不要太接近京都。”
  义经也每天将近畿的情报传送回去。
  赖朝透过这样的联系,逐渐知道义仲实际的状况。
  (也许会输!)
  赖朝以前害怕失败。就算是小部队的局部战,如果战败,全天下都会知道,大家会评判三足鼎立中谁比较强大,也许本来倾向赖朝的武士们,会转而倾向义仲。他要义经自重的原因在此。
  可是,根据义经军的观察,义仲的军队很弱。既然如此,就应该现在派出大军,一举将之击破,建立鎌仓的威权。
  “我要派出大军了,你们等着。”
  在周详的策划后,赖朝向义经下达指示。但他将大军几乎都交给范赖,仍不忘记让义经处于孤军的机动状况下。
  不过,这并不表示赖朝喜爱范赖。
  范赖从美浓送信给赖朝时,署名“源范赖”。
  他是源氏的六男,用“源”这个姓氏当然无所谓,可是赖朝看到他的署名后,非常生气。
  “他是源氏吗?”
  赖朝立刻写了封斥责的信。
  范赖是赖朝的父亲义朝与远州池田宿的妓女所生,他母亲的出身令人厌恶。妓女之子竟然堂而皇之署名源姓,对于病态的拘泥于自己权威的赖朝而言,完全无法忍受。
  而且,此举也有政治上的涵义。
  依照社会常例,一般都以领地的地名或与自己相关的地名来自称。例如源义朝的庶弟义广,就以志田为姓,第八个弟弟为朝自称为镇西八郎,第十个弟弟行家自称新宫十郎。本来,若没有领地,住在自己家中,用源姓是无所谓的。
  这是自称的惯例,所以范赖署名“源范赖”。可是赖朝却对此事吹毛求疵,因为他认为只有自己才能拥有源姓,希望在鎌仓建立绝对威权。
  然而,不知道为甚么,九郎义经没有受到这样的斥责。
  义经以“源义经”的身分,驻扎在伊势海岸。义仲进攻法住寺后第三天,侥幸保住性命的北面武士藤原公友等三人,逃出京都到处求救,最后来到伊势的义经营帐中,报告事变经过,要求抢救法皇与幼帝。
  “这事简单!”义经说。
  这个年轻人多少有点吹牛的癖好。
  “可是,若没有我鎌仓的哥哥下令,我就不能发兵作战。我马上派使者去鎌仓,看他的意思再决定,到时候我会立刻上京,把木曾赶出去。”
  他当场准备三匹快马,前往鎌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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