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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有那么一些人,”斯迈利在酒酣耳热之际向我们宣告,他并对那几位我故意安排坐在他对面的牛津大学圣心学院的漂亮女孩们露出愉悦的笑容。“当他们的过去受到威胁时,他们就害怕会失去他们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还有他们的自我。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这么认为。我的生活目的就在结束我所度过的岁月。所以如果我的过去至今仍然缠绕着我,你们就可以说我是个失败者,但是现况并不是如此。我们赢了,不过胜利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也许我们根本就没有赢,只是他们输了。也或者是我们不再受到意识型态冲突的限制后,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别管这些了,重要的是一场漫长的战争已经结束,重要的是希望的降临。”
  他从耳朵上摘下眼镜,心烦意乱地摸索着衬衫的前襟。我一直想像不出他在找什么,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在找他习惯用来擦拭镜片的领带末端。但是匆忙之间打上的蝴蝶结提供不了这种方便,所以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丝帕。
  “如果我真的为什么事情感到遗憾的话,那就是我们浪费了我们的时光和技巧。所有的冤枉路、假冒的朋友,以及错用的精力。所有我们自以为是的假象。”他又重新戴上眼镜,而且如我所料地朝我笑笑。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我那些学生的其中之一。似乎又回到了六〇年代。一个初出茅庐的间谍,而乔治·斯迈利——宽容、睿智、有耐心的乔治——正注视着我踏出事业的第一步。
  那时我们都是优秀的人才,来日方长。我们也许不比我今天的学生优秀,但是我们那时的爱国情操要崇高许多。在入学课程结束时,我已胸怀大志,准备浪迹天涯去从事谍报工作。我们那届招收的十名学生,在萨勒特训练所、阿尔盖峡谷和威尔特郡军营之中经过几年的训练后,就像是训练有素的骏马,蓄势待发地等待着执行第一次任务。
  在历史上的一个伟大时刻里,尽管那时和当今的情势迥异,我们也以自己的方式逐渐成熟茁壮,来自全球各地的萧条和敌意都冲着我们而来,到处都有赤化的危险,即使是我们这一片神圣的国土也难以幸免。柏林围墙已有两年的历史,而且看起来还要耸立两百年。中东就和现在一样,犹如一座火山,只不过在那个年代我们英国特定的憎恨对象是纳瑟,这主要是因为他不但让阿拉伯人恢复了自尊,而且还和俄国人玩起尔虞我诈的游戏。在赛普勒斯、非洲和东南亚,那些小鱼小虾无法无天,纷纷与他们的殖民主子分庭抗争,如果我们这些为数不多的勇敢英国人偶尔感叹英国的力量就这样消失了,那些美国同行总是会从我们背后窜出,接手世界舞台。
  身为组织中的秘密英雄,我们万事俱备:一个出于正义的动机、一个邪恶的敌人、一个宽大的盟国、一个动荡的世界,还有妇女们的支持,但是还有一道最重要的不得踰越的边线——要维持与继承英国的优良传统。因为那时英国情报局仍然沉湎于其战时的荣耀之中。我们所有的精英几乎都是在德国从事间谍活动而赢得了他们的荣誉。每当召开非正式座谈会时,这些人在我们急切追问下,都一致同意应该保护人类免遭自相残杀的厄运;而相较之下,世界共产主义要比德国军队带给欧洲更多的恐怖威胁。
  “你们这些人继承了一个危险的星球,”大名鼎鼎的杰克·亚瑟·拉姆利,我们的训练总监,就喜欢这么跟我们说。“如果你们想听取我个人的意见,你们可真他妈的走运。”
  噢,我们当然想听取他的意见!杰克·亚瑟是个浑身是胆的勇士。前后三年之间,他就像是个常客一样,数度进出纳粹占领下的欧洲。他曾经单枪匹马去炸桥;他曾经被俘、逃脱、再次被俘,不知有多少次了。他曾经赤手空拳杀过人,而在搏斗中损失了几根手指。当冷战取代热战时,对杰克而言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都五十五岁的年纪了,他还能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使用一把九公厘的白朗宁手枪,对准约人体大小的目标并击中红心;用一个回纹针便能打开你家大门的锁;他能于三十秒内在厕所的链条上装诡雷,或者一把将你扔到健身房的蓆垫上让你束手就擒。一个漆黑的夜晚,杰克·亚瑟曾用斯特林轰炸机将我们空投到康瓦耳海滩上的橡皮艇里。他也曾在盛宴之夜把我们全都灌倒在桌子下。如果杰克·亚瑟说这是一个危险的星球,我们会彻底地相信他!
  但是这使得等待更加难捱。如果没有班,阿诺·凯文迪什与我作伴,那么日子就会更难过了。总部里要做的琐事太多,日子久了,你的热情也就变淡了。
  我和班有着相同的命运。我们年龄相同、受相同的教育、有着相同的体格,身高相差不超过一寸。多亏了情报局又把我们凑在一起——我们欣喜若狂地相互告知对方自己的一切,而主管单位大概早已知道这些资料了。我们两人的母亲都是外国人,不过他的母亲早已过世——阿诺这个名字就是来自他的德国母亲那边。也许是因为混血得到的补偿,我们都属于性格外向的英国人——运动员的强健体格,公立学校毕业,男性,生来就是要兴业安邦。但是,当我看着我们那一届学生的毕业照时,我觉得班混得要比我好,因为他具备一种成熟的气质,他拥有美人尖和坚定的下颚,看来少年老成,而当时这种气质仍与我无缘。
  据我所知,就是由于这个原因,班得到了那份令人垂涎的柏林差事,而不是我。当他在东德内部指挥那些货真价实的间谍时,我却还在等候差遣。
  “小奈德,我们把你借给跟监人员几个星期,”人事主管俨然是以长辈的口气吩咐我,我开始有点不高兴。“对你来说,这是个很好的历练,而他们的人手也可以充裕些。会有许多惊险场面,你会喜欢的。”
  我心想,换个环境也好;于是便装出一副勇敢的表情。过去这一个月来我都坐在第三处的办公桌绞尽脑汁——还是直说吧——破坏在贝尔格莱德举行的世界和平会议。这是一位说话慢吞吞的上司——他在高级官员酒吧里吃顿午饭可以花上几个小时——所作出的指示,我满腔热血地去搅乱代表团的车次,堵塞他们所住旅馆的水管,并且以匿名电话威胁要炸毁他们的会议大厅。在此之前的一个月,每天早上我则是勇敢地蹲在埃及大使馆隔壁的一个发出腐臭味的地下室里,等待一个贪图小利的打杂女工。我给她五英镑的钞票,她就会把前一天在大使馆字纸篓里收集到的内容交给我。由此看来,如果跟在世界上最优秀的跟监人员身边跑上几个礼拜,就像是到世界各地去免费度假一样。
  “他们派你去执行胖仔行动,”人事主管说道,随即把地址交给我。那是西区格林大街外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当我走进去后,听到有人在打乒乓球,还有一架老旧不堪的留声机正在播放格蕾西·费尔兹的歌曲。我的心一沉,又开始暗自羡慕起班·凯文迪什,以及他手下那些在柏林——间谍的永恒之城——工作的英勇情报员。蒙帝·奥尔勃克,我们的组长,在当晚向我们介绍了这次行动。
  在此我必须先替自己表示歉意。那时候我对其他的阶级所知甚少。我是属于官员阶层——确切地说是因为我曾在英国皇家海军服役——因此很自然地觉得自己天生就属于上流社会。然而情报局如果不像是一面折射它所保护的英国的小型镜子,它就不配叫做情报局了。所以在我看来,在具有一技之长的人当中招募跟监人员和相关人员原本就是无可厚非,例如那些撬锁和安装窃听器的人,应从工匠行列中发掘一样。你不能长期头戴圆顶礼帽去跟踪别人;如果你说得一口标准的英语,不管你是扮成沿街叫卖的小贩、擦拭窗户的杂工或是一名邮局技师,只要你一离开伦敦市中心,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你最好还是把我看作是个乳臭未干的年轻海军官校学生,和他那一帮较有经验但没有特权的船员坐在一起。你不应该就蒙帝从前的表现来看待他,而是应该就我那天晚上的印象来认识他,他一丝不苟,主导全场,不容别人对他的指示有任何反驳。我们包括蒙帝在内有十个人,一共分成三个组,每组都有一位女士,这样我们就能搜索女厕。原则上就这么做了,由蒙帝负责这次行动。
  “晚安,考利奇,”他走到一块黑板前,直接对我说,“我说嘛,有新手来支援并提升素质总是一件好事啊。”
  众人哄然大笑,我的笑声最大。
  “考利奇,明天的目标是皇家至尊胖仔殿下,又名……”
  蒙帝转身面对黑板,抓起一截粉笔,费力地写下一排很长的阿拉伯名字。
  “考利奇,我们这次任务的本质就是PR,”他继续说道。“你一定知道PR的意思吧?我相信那所专门训练间谍的贵族学校,一定有教过。”
  “公共关系。”我说道,奇怪的是这句话竟引起哄堂大笑。在他们的行话中,这两个大写字母代表保护及报告。而我们明天的任务——只要这位王室成员愿意配合我们负责的安全工作——就是保证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并且向总部汇报他所有不论是社交性或商业性的活动。
  “考利奇,你和保罗、南茜一组,”蒙帝介绍完我们这次行动的其他相关情报后对我说道。“你是小组里的三号;考利奇,不管叫你做什么,请你照办。”
  在这里我要先向你们介绍胖仔这个案子。不过我不打算沿袭蒙帝的说法,而是以我二十五年后对此事的认知来陈述。当时我自命不凡,在蒙帝、保罗和南茜这些人眼中看来一定显得幼稚可笑。直至今日,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时,仍不由得羞愧难当。
  首先要知道,英国的有照枪贩通常会认为自己是某种精英分子——那时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他们从警方、官僚体系和情报人员这几方面享受了极大的特权。出于某种我永远都难以理解的原因,他们这种可怕的交易使他们异乎寻常地与这些机构保持着良好关系。也许是他们传达了一种现实的幻象,认为枪械足以体现生与死的真理。也许,在我们那些官员的狭隘心地里,这些枪贩的商品就等于宣示了其使用者也拥有同等的权威性。是否如此我不知道。但是这些年来我已经看够了这种情形——热爱战争的人为数甚多,但真有机会开战?大量采购军火彷佛就是为了满足对战争的热爱,而不是为了对抗战争的发生而准备的。
  你们还要弄清楚胖仔是军火工业最有身价的顾客。我们这次的保护和报告任务只是一次大规模行动中的一小部分;而这个大行动就称为“关心和扶植一个所谓的阿拉伯友好国家”。“友好”的意思过去是如此,现在还是一样——用英国的方式拍拍马屁、行贿收买、阿谀奉承,讨那位幼主的欢心,用甜言蜜语骗他们让步,以满足我们对石油的依赖,并能一直出售足量的武器,让伯明罕那些邪恶的军火工厂生产不辍。这也许可以解释蒙帝不喜欢我们这项任务的原因。我愿意这么想。老一代的跟监人员们以其教化扬名,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先是观察,然后再开始思考。而蒙帝现在已经进入了思考阶段。
  至于胖仔,就他的身分而言,他理应得到这种待遇。他是一个石油盛产王国的统治者的弟弟。他挥金如土,反覆无常,老忘了自己买过什么。他乘坐他哥哥的波音飞机,如期到达伦敦附近一座特别为他准备的军用机场。他到这儿的目的是找点乐子,逛逛商店。我们知道他会为自己购买几辆配备齐全的劳斯莱斯,并为他那些遍布全球的女友买下卡蒂埃商店里半数的物品。他要为他的王室兄弟向我们购买一百个左右较老式的地对空飞弹发射架,以及一、两个中队的中古战斗机;而且也不会忘记与英国政府签订一项内容丰富的零件提供、服务和训练的合同,这会让英国空军和武器制造商们过上几年舒服的日子——噢,还有石油。我们当然需要石油作燃料。
  胖仔除了私人秘书、星相学家、阿谀奉承之徒、保母、孩子和两名家庭教师这些随行人员之外,还有一名私人医生和三名保镳。
  最后还有胖仔的太太,她的代号和他丈夫没有什么关系。从第一天起,蒙帝手下的跟监人员就称她为“猫熊”,因为当她揭去面纱时,眼睛周围有一圈黑眼圈,而且她总是若有所思、形单影孤,像是一只濒临绝种的猫熊。胖仔有好几个太太,这只猫熊年纪虽然最大,却也最受宠,也许是因为她对丈夫寻欢作乐最为宽容吧,他喜欢上夜总会,还喜欢豪赌。他还没来,我那些负责跟监的伙伴就已对他深恶痛绝,因为他们知道他很少在早晨六点钟之前睡觉,而且在还没有把比他们的年薪加起来多二十倍的钱输掉之前,他绝不罢休。
  这帮人住在西区一家豪华饭店里,他们包了由一架特别安装的电梯连接的两层楼。胖仔就像许多四十来岁的酒色之徒一样,担心自己的心脏健康。他还担心窃听器,而且喜欢把电梯当作他安全的栖身之地。于是情报局的监听人员就很周到地在电梯里替他安装了窃听器。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听到一些珍闻,了解宫廷内部纷争的最新动态,或者获知一些会让胖仔更改军火清单的未知威胁。
  一切都进行得颇为顺利,直到第三天,一个不知名的小个子阿拉伯人,穿着带有天鹅绒翻领的黑色大衣,悄悄地走进了我们的视野。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在一家骑士桥百货公司的妇女内衣专柜处,出现了猫熊和她的随从款步走过摆着一堆堆华丽白色内衣的玻璃柜台。因为她自己也有探子,因此在前一天她就听说胖仔曾在这个专柜前待了好一阵子,并且购买了几十件叫人寄到巴黎的某个地址;在那里有一个蒙他宠幸的女人总是在等候着他的探访,并在他资助下过着奢侈的生活。
  到了第三天,我再说一遍,我们这个三人小组的士气低落。保罗的全名是保罗·斯考迪诺,他性格内向,脸上有许多雀斑,动辄破口大骂。南茜说他心情不好,但没有说是为什么。
  “奈德,他伤了一个女孩子的心,”她说,但是现在看来她的意思不只是伤心而已了。
  南茜身高五尺,从外表看来像是一个有照的拾荒女。如她所说,为了与身材相配,她着莱尔线织的裤袜,及一双舒适的胶底便鞋,她经常这样打扮。她需要的其他东西——围巾、雨衣、不同颜色的羊毛帽——都被她塞进一个塑胶手提袋里。
  在执行跟监任务时,我们这一组要工作八个小时才轮换一次,方式一成不变。南茜和保罗负责前面,而小奈德则尾随断后。当我问斯考迪诺我们能否改变方式时,他只告诉我要习惯现在的工作。第一天我们跟随胖仔去了桑德赫斯特的军校,胖子在那里参加了为他举行的午宴。我们三人则在军校大门的一家咖啡厅里吃蛋和薯条。这时斯考迪诺先是斥责阿拉伯人,然后又批判西方对他们的剥削,最后令我难过的是,他还责难那些第五处的人,称他们是法西斯独裁分子。
  “考利奇,你是一位共济会会员吧?”
  我向他保证我不是。
  “那么你最好加把劲,设法成为会员。你没争取吗?你难道没注意到人事主管和你握手时的那副亲热劲吗?考利奇,如果你不是会员,你永远也去不了柏林。”
  第二天我们在蒙特大街一带蹓躂。胖仔亲自试射了两枝帕迪霰弹枪。他先是漫不经心地挥舞着试射枪枝,可是当他知道这种枪要两年后才有货时,便大发脾气。在现场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保罗两次要我进店里去,当我告诉他那些随从人员对我笨拙的询问起疑时,他看起来似乎挺开心的。
  “我认为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他咧着嘴大笑说。“打打猎、钓钓鱼,射射靶。考利奇,五处的那帮人就喜欢干这种事。”
  同一天晚上,我们三人坐在一辆停在南奥德里大街一间破败不堪妓院外的旅行车里,而此时总部已经乱成一团。胖仔进去两个小时后,打了个电话回饭店,吩咐他的私人医生立即赶来。他的心脏!我们猛然警觉。我们是不是该进去?在总部尚犹豫不决时,我们还胡思乱想着,担心我们的猎物可能来不及在购买那些过时战斗机的支票上签字,便心脏病发,猝死在某个过分尽职的妓女怀抱中。直到四点钟,我们的监听人员才让我们松了一口气。他们说当时胖仔是为阳萎而苦恼,才招来他的医生在这位王室成员的臀部注射了一针春药。我们五点钟回家,斯考迪诺一边喝酒、一边怒气冲冲,不过我们大家都因胖仔中午准时到卢顿参加了一项炫耀英国先进战车的盛大展览会而感到欣慰——我们可因此休息一天。但是我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一点。
  “猫熊要为自己买些漂亮的衣服,”我们到达格林大街后,蒙帝温和地告诉我们。“这回轮到你了。考利奇,对不起了。”
  就这样我们来到骑士桥百货公司的妇女内衣专柜,而这件任务也让我产生了一点荣誉感。我想到了班。班,我愿意以我的五天来换取你的一天。但是突然之间,我不再去想他了,我不再嫉妒他。我走回门口的一个隐密处,对着那个讨厌的无线电收发报机说话,那时这种收发报机是最好的通讯工具。我挑了一个可以直接与总部通话的频率;斯考迪诺曾告诉我不要用这个频率。
  “猫熊的后面有只猴子,”我以最平静的语调通知蒙帝,并且使用跟监人员的术语来描述那个神秘的尾随者。“五五,黑卷毛,浓密胡子,四十岁,黑色大衣,黑色胶鞋,阿拉伯人模样。胖仔的飞机降落时,他曾在机场露过面,我记得他。是同一个人。”
  “盯住!”蒙帝的回答简洁明了。“保罗和南茜跟着猫熊,你跟着猴子。几楼?”
  “一楼。”
  “不管他到哪儿都跟着他,跟我保持联络。”
  “他也许带着家伙,”我说着,并再次望着我的对讲机。
  “你是说他有身孕?”
  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因为情况要比你们想像的更复杂,所以我得仔细地观察现场。猫熊这伙人以蜗牛般迟缓的速度逛街,而跟随他们这支购物远征队的不只我们三人。富裕的阿拉伯王妃是不会不声不响地光顾骑士桥这样的大型百货公司的。除了两名身穿黑色大衣和条纹长裤的接待员之外,还有两位显然是私家侦探。他们站在两边的拱廊旁,两脚叉开,双手垂在身边,随时准备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似乎还嫌不够,那天上午伦敦警察厅也出面提供了安全保障。他们派了一个脸色冷峻、穿着一件系腰带雨衣的人坚定地跟在猫熊的身边,怒视着任何走近的人。最后,你应该看看保罗和南茜。他们身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背对来往的行人,假装端详着各式各样的妇女长睡衣,然后从镜子里观察我们的猎物。
  你们知道,所有这一切都笼罩在无声而充满香味的闺房隐私气氛之中;这里到处都是薄如蝉翼的内衣、绒毛丰厚的地毯,以及毫无生气的半裸人体模型——还有那些身穿黑色丝绸的女侍们,她们和气且亲切、满头华发,已经到达被认为已培养出端庄仪态的年岁,不会造成任何威胁,因此得以掌管这个女性的亲密圣坛。
  我注意到其他的人不是根本不想走进妇女内衣专柜,就是侧目匆匆而过。要不是我认出那个小个子的男人,我也会和他们一样。他留着胡须,有着热情洋溢的褐色眼睛,坚定地隔着十五步的距离跟在猫熊一行人后面。若不是蒙帝要我四周扫视一下,我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现他——或是事后也不会注意到他。尽管任务不同,但我们两个都很快地明白,我们应该与我们的目标保持同样的距离——我假装若无其事,他却有点紧张,并表现出一副神秘的依恋神情,因为他的眼光从未从她身上移开。甚至当他的视线被一根柱子或是一个顾客遮住时,他仍然左右张望,直到他那炽热的——我现在相信——狂热的目光再次锁定了她。
  当我第一次在机场的候机室见到他时,我就感觉到了他的那股热情。他在长长的玻璃窗后踮起脚尖,拼命想看清迎面而来的王室成员。我那时没太注意他,因为我对每一个人都用同样的挑剔目光打量着。他看起来很像是那一伙由外交官、家臣和随从们所组成的欢迎王室成员队伍中的一员。可是他那种急切的表情已巧妙地触动了我的心弦:这就是中东。看着他把脸抵在玻璃上时,我如此深思着。如果我们还要让我们的汽车开动、让我们的房屋暖和,并在和平时期出售我们的武器,情报局就必须遏止这股异教徒的狂热。
  猴子向前走了几步凝视着橱柜里的缎带。他的步伐——就像他被叫做猴子一样——很大却又鬼鬼祟祟;他走起路来膝盖笔直,像是心怀不轨地疾行着。我闪身站在他旁边的一串吊袜带后面,暗中窥视着他,看他的腰间和腋下有无凸出处。他的黑色大衣是传统职业杀手的装束:宽松,没有系腰带。穿上这种大衣,即使腰间藏了装有消音器的长管手枪,或是胳膊下夹着一枝半自动步抢,都丝毫察觉不出来。
  我端详着他的双手,自己的则因为紧张而发抖。他的左手自然下垂,但是右手——看起来力气较大些——却在胸前抽来抽去。像是正在鼓足勇气作最后一搏。
  我想他是在用右手横向腋窝拔枪。我们的武器教官曾经教过我们所有的拔枪动作。
  而他的那双眼睛——颜色暗深,正慢慢地燃烧,流露出心灵深处无比热情的眼睛——即使从侧面看来,也彷佛是在凝视着来世。他是否曾发誓要向她或是她的家人报复?——是不是某些狂热的回教神学家曾向他保证,如果干了这件事就会让他进天堂?我对回教知之甚少,所得的了解只是从几次叙述回教背景的讲座和读了几部小说而来。但是这些已足够使我提高警觉。我面对的是一个绝望的狂热分子,此人视死如归。
  至于我自己,唉,我是手无寸铁。这真叫我恼火,跟监人员在一般勤务中永远也别奢望配枪,不过暗中保护是一种不同类型的跟监,因此保罗·斯考迪诺就从蒙帝的保险柜里拿了手枪。
  “考利奇,一把就够了,”蒙帝面带他那老头般的笑容说道。“我们可不想让你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你说呢?”
  我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跟在他后面。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用我们在无声擒杀课所学的招数来制敌。我应该从背后用一招——袭兔法?或是双雷贯耳法?任何一招都能立即置他于死地,但是留下活口才能有供词。那么还是先扭断他的右胳膊、夺下他的武器?可是我如果让他拔出枪来,屋里的那几位保镳不就会一起开火把我射死了?
  她看到了他!
  猫熊直视猴子的眼睛,而猴子也回盯着她!
  她是否认出了他?我确定她认出了他。但是她是否知道他的目的?也许某种神秘的东方宿命论,已让她作好了送死的准备?当我继续观察他们这种反常的举动时,脑海里浮现出各种触目惊心的可能情境。他们四目相对,猫熊僵立在那里。她那双穿金带玉的小手一把揪住柜台上的衣服,一动也不动。然后彷佛听命于他似地,她乖乖地将双手垂了下来。她就这么六神无主地僵立在那里,甚至没有力量避开他那双慑人魂魄的眼睛。
  最后她带着落寞而又令人诧异的谦卑神情,转过身去,对她的女伴嘟哝了几句,然后再把她的手伸向柜台,搁下了仍抓在她手上的东西。她那天穿了一身棕色——如果她是个男人,我一定会忍不住说这是一种圣方济会修士的穿法——宽松的袖子盖过双手,额头紧束着一条棕色的头巾。
  我见她叹了口气,然后慢慢地——我相信也是很顺从地——领着随从人员走向拱廊。她的私人保镳跟在她身后;保镳后面的则是伦敦警察厅的警察;然后是随行的女伴和百货公司的楼层接待员。最后保罗和南茜显得有些犹豫地从睡衣部门中走出来,像一般顾客那样东瞧西看地尾随在那伙人后面。保罗显然听到了我与蒙帝之间的谈话,对我视若无睹。而南茜——她向来对她那套业余者的演技自视甚高——正假装与保罗为琐事拌嘴。我想看看保罗是否敞开了西装外套,因为他也喜欢横向拔抢。但是他的虎背熊腰离我渐远。
  “好吧,考利奇,指给我看。”蒙帝像是变魔术般地出现在我身边,然后轻快地冲着我的左耳说道。他来这里有多久了?我不知道。中午已过,我们的下班时间也快到了,但是现在还不到换班的时候。猴子就在离我们不到五码的距离之内,轻手轻脚但坚定果敢地跟在猫熊后面。
  “我们可以在楼梯处抓住他。”我低声说道。
  “声音大点,”蒙帝对我建议道,他还是那样镇定。“没人会听你说话。用平常的音量吧。你这么小声说话,他们会以为你是来抢劫收银机的。”
  我们现在位于一楼,所以不管他们是要往上还是往下,猫熊一伙人一定会乘电梯。电梯旁边有两扇旋转门,通往那时常见的一种石砌逃生梯,里面相当潮湿而且肮脏,并铺着油毡布垫子。当我们跟着猴子走向拱廊时,我清楚扼要地向蒙帝陈述了我的计划大网。计划本身非常简单。当那一行人接近电梯时,我和蒙帝从两边扑上去,各揪住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拖到楼梯间。我们可以猛击他的下裆将他制服,要他缴械,然后再偷偷将他押回格林大街,叫他从实招供。这种事我们在训练课程中已经练过十几次了——有一次很尴尬的是,我们就这么对付过一个无辜的银行职员。当时他正赶着回家准备与妻子、家人团聚,而我们把他误认为是一名教官。
  我不知道蒙帝是否听到了,只是他没有显示出任何知晓的迹象,这让我感到沮丧。他看着楼层接待员从人群中清出一条路,以便让猫熊一行人可以不受干扰地搭电梯。他满面笑容,就像是一个碰巧有幸能瞄上一眼王室要员的平民。
  “她要下楼,”他喜不自禁地大声说道。“我敢打赌她是要去买服饰及珠宝。你会认为波斯湾过来的阿拉伯人对这儿的珠宝不感兴趣,但是他们永远不嫌多;他们认为这种东西便宜。这一定很有意思,走吧,儿子,我们去看看。”
  即使我感到迷惑不解,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蒙帝经验的老道。猫熊身处这一群多半身着阿拉伯服装的异国人士,果然引起了顾客们极大的兴趣。而蒙帝看起来只是另一个凑热闹的人,正欣赏着这个壮观的场面。没错,他又说对了。他们的目标是珠宝和服饰店。这一点猴子也猜到了,于是当我们走出电梯时,猴子三步并成两步,赶在那一行人之前占了一个有利的位置;他的身边摆着光彩夺目的商品,左肩离墙最近,完全符合惯用右手的人从胸前拔枪的需要。
  可是蒙帝却没有选择一个可以适当还击的优势位置。他只是跟在他后面,然后站在他的身边。他招呼我过去。我别无他法,只好向前,处于三人小组的中央位置。
  “儿子,这就是我为什么经常来骑士桥百货公司的原因,”蒙帝向我说明,嗓门之大足以让半层楼里的人听见。“你永远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你一定还记得上次我带着你妈去哈罗兹餐厅。我说:‘你好,我认识你。你是雷克·哈里逊。’我可以伸手碰他一下的,但是我没有这么做。那是世界的十字路口,而骑士桥也是其中之一。先生,难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吗?”他举起帽子向猴子致意,对方报以凄然一笑。“我现在想弄明白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看起来像是阿拉伯人,拥有予取予求的所罗门王宝藏。我敢说他们甚至不必付税。王室成员本来就不必徵税,唉,他们用不着。世上没有哪一国的王室会向自己缴税,没这个道理。儿子,看见那位身材魁梧的警察吗?他是特勤队的,看他那皱眉头的傻样就知道。”
  猫熊显然有点愠怒,她要求把托盘拿出来让她查看,而她的一行人则分散到各个珠光宝气的玻璃柜台前。就像在妇女内衣专柜一样,她很快地把东西一件件挑出来,在检验灯下翻来覆去仔细地端详着。然而当她继续逐件评估,然后又一件件放回去时,我再次看见她那忧郁的目光瞄向我们,先是打量猴子,然后是打量我,彷佛她认为我是能让她受到保护的希望之一。
  然而当我看着蒙帝并期望他下令时,他却还在微笑。
  “这和在女性内衣专柜发生的事情完全相同。”我忘了他曾指示我要以正常的音量说话,而仍然小声说道。
  但是蒙帝仍继续发表他那吵吵嚷嚷的独白。“但是骨子里,儿子啊,就像我经常说的,骨子里,不管是不是王室,他们和我们一样,完全一样。我们生来都是赤身裸体的,而且也都将走向坟墓。健康就是你的财富,而且我要说,钱多不如朋友多。我们都有着同样的嗜好,同样的小缺点,且同样没规矩。”他就这样说个没完没了,好像故意要与我的过度警惕形成鲜明对比似地。
  她又要人拿来了更多的托盘。柜台上堆满了华丽的头饰、手镯和戒指。她挑中一件人造红宝石三链式的项链,戴在脖子上,然后又拿起一面镜子自我欣赏着。
  难道这只是我的想像?不是!她在用镜子观察猴子和我们。她先是露出一只黑色的眼睛,然后又用另一只眼睛盯着我们;最后她的一双眼睛一起注视我们、告诫我们、哀求我们。在再次放下镜子转过身去前,她像是有些生气地顺着玻璃柜台的边缘走到另一个珠宝柜去。
  就在这时,猴子向前跨出一步,我看见他正抬起手解开大衣。我不顾一切,也一个箭步向前,收回右胳膊,右手五指微屈,手掌与地面平行,一切动作都符合萨勒特的标准。我决定用手肘攻击他的心脏部位,并用手横劈他的上嘴唇,这部位连接鼻梁软骨和上颚骨,错综复杂的神经系统在此交会,如果打得准,就能使对手在瞬间动弹不得。猴子张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预料他会高呼一声阿拉,或喊出基本教义派的口号——虽然我不清楚那时候我们对基本教义派的阿拉伯人了解或关心多少。我很快地决定自己先大喊一声——不光是为了迷惑他,而是深呼吸也会使更多的氧气进入我的血液中增加我的打击力。而就在我作深呼吸时,我感到蒙帝的手像一个钢环似地套住我的手腕,力量之大令人难以置信,我就这样动弹不得地被他拉过去。
  “别这么做,儿子,站在你前面的这位先生,”他一副就事论事的表情说道。“有一小宗的秘密生意要做,对不对,先生?”
  他的确是有生意要做。直到我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时,蒙帝才松开手。猴子正在说话,不过对象不是猫熊,也不是她的随行人员,而是那两名穿着条纹长裤、倾身恭听的楼层接待员,他们先是显得谦逊有礼,之后便向猫熊投以诧异的目光。
  “哎呀,各位先生,王妃殿下喜欢随兴的买点东西,”他说着。“这么说吧,她既不要包装也不要发票。现在是她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可是你们知道吗,三、四年前她可是个讨价还价的高手,对任何想买的东西都要争得一个她认为最合理的折扣。不过现在她飞黄腾达了,只要东西到手,其他细节也就无所谓了,噢,老天,也许应该说是出手大方吧!因此,殿下授权给我,要我处理这些日常的即兴采购时,无须斤斤计较,免得闹得风风雨雨,惹人闲话,让新闻界大作文章。各位先生,你们懂得我的意思吧。”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的——上帝啊,不是一枝可怕的威瑟自动步枪,也不是一枝赫克勒·科克半自动武器,甚至也不是我们喜爱的那种制式白朗宁九公厘手枪,而是一个精致的摩洛哥皮夹,里面装满了他主人的一叠面值不等的钞票。
  “我数过了,我确定是三枚漂亮的戒指,先生,一枚人造翡翠戒指,两枚是人工钻石,还有一条漂亮的人造红宝石项链。各位,你们知道,殿下希望我们不要吝啬,以补偿为各位杰出员工所带来的不便,而且只要做好刚才所提到的不要对外张扬,各位丰厚的佣金自然是少不了的。”
  蒙帝终于放开了我。当我们走向大厅时,我大胆地瞥了他一眼,而让我感到释然的是,他的表情虽然若有所思,却是出奇地平静。
  “奈德,这是我们这种工作的难处。”他第一次称呼我的教名,并且以一副认命的样子对我解释。“真实生活是一回事,我们的工作又是另一回事。我得承认,有时候我很希望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所要找的敌人。不过,这通常需要花许多功夫,不是吗?因为看起来讨人喜欢的家伙实在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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