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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在与恩德比见面之后的几个星期里,史迈利发现自己在进行诸多准备工作的同时,有着复杂与多变的情绪。他并不平静;简单来说,他并不能以单纯的一种身份来加以界定,尽管他的决心历久弥坚。猎人,隐士,爱人,追求完成目标的遗世孤独者,大赛局机敏的参赛者,复仇者,寻求安心的怀疑者——这些角色轮流交替出现在史迈利身上,有时甚至是多种角色同时出现。在后来记得他的那些人之中——老孟德尔,那个退休的警察,他少数的知己之一;葛瑞太太,那家只提供男士留宿与早餐的朴素旅馆的房东太太,为了安全,他选择位在宾利可的这家旅馆当临时总部,或者是托比·伊斯特哈斯,化名班纳堤,杰出的阿拉伯工艺品交易商——他们最记得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态势,平静沉着,少言少语。他们用着不同的方式来加以描述,因着他们对他了解程度的不同,也因着他们自己人生体验的差异。
  孟德尔,这个安适、寡言、观察力敏锐、以养蜂为嗜好的人。很直率地说,史迈利是在为他的背水一战调整步伐。孟德尔曾参加业余的拳击赛,在分区赛中打中量级,他说他看得出来比赛前夕的征兆:严谨稳健的态度,了然于胸的孤寂感觉,还有他称之为凝视的表情,他认为那是史迈利正在“思考他手上的牌”。孟德尔似乎偶尔收留他,给他饭吃。尽管孟德尔有敏锐的觉察力,却也没能注意到他的其他面貌:困惑混乱,常被搪塞解释为社会约束;常用随便什么借口偷偷溜走,仿佛突然之间,安坐不动变得太过冗长难耐,仿佛他需要做些动作,来逃避自己。
  对房东葛瑞太太来说,很简单,史迈利就是个失去亲人而悲伤孤独的人。她对他的背景来历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姓“罗瑞莫”,是个退休的图书馆员。但她告诉其他的房客说,她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曾承受失去的痛苦,所以他才会不吃他的培根,才会经常独自外出,才会开着灯睡觉。他让她想起她父亲“在我母亲离开之后的样子”。这就是葛瑞太太的观察,在两桩暴力死亡事件紧紧缠绕史迈利之后,有一阵风雨暂歇的平静,尽管史迈利并未放缓速度,反而更加快脚步。她说他心情烦乱,也说对了,因为他总在许多小事情上不断改变心意,和欧斯特拉柯娃一样,史迈利发现生活中越琐碎的小事越难下定决心。
  另一方面,与史迈利交往较深的托比·伊斯特哈斯,则采取了较了解内情的观点;同时对于重返战场,托比自己也难掩兴奋之情。想到要与卡拉“殊死决战”,他坚持要这么形容,托比就像变了一个人。班纳堤先生成为如假包换的国际人士。整整两个星期,他穿梭在欧洲寒碜的城乡镇巷,寻找各具专长的散兵游勇,组成了一支怪异兵团——有街头艺术家,有货真价实的小偷,有司机,有摄影师——而且每一天,无论他身在何处,都会以事先约定的暗号,打电话到离史迈利寄宿处不远的几个不同电话亭,报告他的进度。如果托比途经伦敦,史迈利就会开车到机场的旅馆,在已然熟悉的房间里,听取报告。乔治——托比如是说正在做的是“Flucht nach vorn”,无人能精确加以翻译。字面上的意思是“向前杀出一条生路”,但当然隐含有奋不顾身的意思,也指背后犹有弱点,即便不是真正背水一战。但背后的弱点何在,托比就说不出所以然了。“听着,”他会说,“乔治总是很容易受伤,你了解我的意思吗?你看得越多,眼睛里的痛苦也就越深。乔治看得太多了,或许。”他又说——这句话后来已成为圆场的流传经典——“乔治的帽子底下有太多头了。”另一方面,对他的领导才能,托比倒是深信不疑。“极度小心谨慎。”他充满敬意地说,小心谨慎到查核托比的预付款时,连一毛钱的错误也不放过,害他平白受罚。乔治很紧张,他说,像大家一样,而当托比开始三三两两地聚集团队到伯恩这个目标城市时,他的紧张情绪达到了最高点,非常非常谨慎地展开猎狩的第一步。“他太注重细节。”托比抱怨说,“他恨不得能和我们一起站在街头。身为项目负责人,他发现很难委派别人去做,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甚至当团队都已整备,分派好任务,完成演练,身在伦敦基地的史迈利仍坚持要有三天不活动的时间,让每个人都“适应城市的温度”,去用当地的服装和交通工具,并演练通讯系统。“我们必须步步为营,托比。”他一再焦虑地说,“每平安度过一个星期,卡拉就会觉得更安全。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卡拉就会惊惶,我们也就完了。”在第一次行动结束之后,史迈利召回托比,再次听取报告。“你确定没有眼神交会吗?你试过各种方式了吗?你需要更多车、更多人手吗?”然后,托比说,他又从头演练一遍,利用街道图和目标房舍的照片,清楚明确地说明,应该在哪里布置静态的岗哨,另一组人又应该从哪里离开编队,好挪出下一步行动的空间。“一直要等到你摸熟了他的行为模式,”分手时史迈利说,“等你们弄清楚他的行为模式,我就会来。之前不会。”
  托比说他可清楚得很,还有得等。
  在这段部署期间,史迈利到圆场的探访当然没有官方记录可循。他像个幽灵似的进入那个地方,隐形地飘过熟悉的回廊。在恩德比的建议下,他在傍晚六点十五分抵达,就在日班刚交接,夜班人员还没就绪的空当。他预期会有关卡;会碰到那些他已认识二十年之久、不时被电召到五楼打扫的清洁工。但在恩德比的安排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没有证件的史迈利到了那里,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走进开着的电梯。搭乘电梯,他一路畅行无阻地到了地下室。出了电梯,他首先看见的是福利委员会的告示板,上面张贴的告示,与他那个时代的一模一样,只字未改:免费猫咪征求善心家庭;戏剧社周五于福利会朗诵《顽皮的奎奇顿》,还拼错字了。相同的回力球竞赛,基于安全理由,参赛者都以化名参加。相同的抽风机发出恼人的噪音。因此,当他推开登记处的嵌丝玻璃门,闻到油墨与图书馆灰尘的气味时,他几乎期望会在角落书桌那个缺损的绿色阅读灯下,看见自己圆滚滚的身影伏案阅读,就像当年他埋首分析比尔·海顿的叛变事件,并逆向思维地指出莫斯科中央的防御弱点时一样。
  “噢,我听说现在,你正在编写我们过去辉煌的历史。”夜班登记员宽容地说。她个儿很高,走路的神态与希蕾莉颇相似,即使坐着的时候都有点儿摇摇欲坠。她砰的一声把一个装文件的旧锡盒放在桌上。“五楼送给你这个,装满了他们的爱。”她说,“如果你需要到其他地方,就叫一声,好吗?”
  握柄上的卷标写着“大事记”。打开盒盖,史迈利看见一沓用绿色绳子捆在一起的发黄旧档案。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绳子,翻开第一个卷档,看见卡拉模糊的照片,仿佛棺木里的尸体,从黑暗中瞪着他。他彻夜详读,几乎一动也不动。他探索着卡拉的过往,也追索着自己的往事,有时,他甚至觉得两人的生命互补,也觉得他们是同一种不治之症的起因。他一如既往地质疑,倘若他拥有卡拉的童年,倘若他置身相同的革命烈焰,将会如何。他努力尝试,却一如既往地无法抗拒自己的感同身受。苏联人民所承受的痛苦,苏联政府毫不在意的残暴蛮行,苏联英雄的流离失所,处处令他怵目惊心。这一切都让他自惭形秽,相较之下自己是如此轻松自在,尽管自己的生活也不乏痛苦。夜班结束时,他还在那里,瞪着发黄的册页,“像马儿站着睡觉似的”,曾参加骑术竞赛的夜班登记员说。甚至当她把档案从他面前拿走归还五楼时,他还一直瞪着前方,直到她轻轻碰了他的手肘。
  隔天晚上他又来了,再隔天也一样;他销声匿迹,隔了一周又再度出现,却没有说明任何理由。读完卡拉的资料之后,他抽出基洛夫的资料,还有米凯尔、伟林和所有关于集团的资料,希望能为他所听到、所记得的莱比锡——基洛夫的故事找到具体的佐证文件。史迈利还有另外一面,可以说他是拘泥于形式的,或者是学者性格。对他来说,惟一真实可信的就是档案,其他的一切除非符合或切中记录,否则都只是浪费时间的东西。他也抽出奥图·莱比锡和将军的档案,即使不为其他的目的,也是为了对他们的纪念,他在两份档案中都加进了备忘录,平实记载他们死亡时的现场状况。他最后抽出的一份档案是比尔·海顿的档案。最初他们对于这份档案的解密还有疑虑。五楼的执行官,无论这晚是谁当班,还把恩德比从部长级官员的私人晚宴中叫出来,请示这件事。恩德比,他这次倒是颇值得称道,愤怒地说:“老天在上,最开始写这些该死的东西的人就是他,不是吗?如果乔治不能读他自己的报告,还有哪一个该死的人可以看?”然而,史迈利并没有真的读这份报告,据那位暗中登录他所阅取的所有档案的登记员报告说,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浏览。据她的形容,他若有所思地缓缓翻阅,“仿佛在找一张曾看过却遍寻不着的照片”。他只把档案留在手中约莫一个小时,然后很有礼貌地归还。“非常谢谢你。”自此而后,他未再现身,但清洁工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当晚十一点过后,他整好报告,清理桌子,把几张用手抄写的札记丢进放置机密文件废纸的垃圾箱,然后,有人看见他在后院站了很长一段时间——阴森黝黯的后院,满是白色瓷砖、黑色排水管与猫的恶臭——望着他以前所在的楼层,以及他以前房间的幽微灯光,宛如老人望着自己出生的房子,自己以前读书的学校,以及自己举行婚礼的教堂。而令所有人吃惊的是,他从剑桥圆环——当时已十一点半——搭出租车到巴丁顿,搭乘午夜后不久发车的卧铺夜车到彭赞斯。他没有预先买票,也没用电话订票;他没带任何过夜的东西,甚至没有刮胡刀,直到早上才设法向服务生借了一把。此时,山姆·科林斯正在集合那群负责监视的乌合之众,也就是公认的大外行,他们事后能记得的,就只是史迈利曾在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但当时他们没有时间采取任何行动。
  “选这个时机去度假,可真是他妈的怪异,对不对?”恩德比暴跳如雷地说。当他接获这个情报时,幕僚也传来一大串超时工作、差旅时间、耽误社交活动津贴等等抱怨。然后,他突然想起来,说:“噢,我的天哪,他是去看他那个娘子女神!他的麻烦难道还不够吗?单手就可以对付卡拉啊?”不知为何,这段插曲惹恼了恩德比。他一整天都暴怒不安,当着所有人面辱骂科林斯。外交官出身的他,极看不起抽象的事物,虽然他自己也免不了要常寄情其中。
  那幢房子矗立在山丘上,周遭光秃秃的榆树丛行将枯萎。花岗石的建筑非常宏伟,但山形屋顶已开始崩塌,叠摞的屋瓦像是搭在树顶上的破旧黑色帐篷。屋前占地甚广的暖房已荒废;顺着山谷而下,是倾圮的马厩和乏人照料的菜园。山丘铺满橄榄绿的矮树丛,以前曾是防御的山丘堡垒,“哈利的科尼什重镇。”她这样说。在山丘之间,迤逦着海岸线,这天早晨,在低垂的云层下,大海坚硬如板岩。出租车载他开上颠簸的山路,是一辆像战时参谋车的老“汉柏”。这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史迈利想,也是她接纳我的地方。车道坑坑洼洼,倒卧的树干像黄色的墓石,散落两旁。她会在主屋里,他想。他们一起来度假时,会住在山巅的小屋,但她独自回来时,就住在主屋,她未婚时所住的房间里。他告诉司机不用等他,然后开始朝大门走去。他踩着他的伦敦鞋,小心翼翼地避开水坑前进,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水坑上。这不再是我的世界了,他想,这是她的,他们的。他善于观察的眼睛扫过建筑正面的许多扇窗户,希望能瞥见她的身影。她会到车站接我,只是搞混时间,他想像着,只是无心之过。但她的车停在马厩里,晨雾的痕迹犹存,他还在付出租车费时就发现了。他按下门铃,听见她踏在火石板上的脚步声,但来开门的是崔曼达太太。她领他进了客厅——吸烟室,起居室,会客室,他永远也搞不清楚。柴火正旺。
  “我去请她。”崔曼达太太说。
  至少我不必和疯子哈利讨论共产党,等候时史迈利想。再不然就是说应该逼得那些该死的罢工者走投无路,全部枪毙,看在老天的分上,他们的服务精神都到哪里去了?诸如此类十分怪异而他自己却深信不疑的念头。
  她要家人避开,他想。
  他从燃烧的柴烟里闻到蜂蜜的味道,一如往常,令他怀疑味道是从哪里来的。是家具上打的蜡?或者,是在地下墓穴的某处,有一间蜂蜜室,就像有枪械室、渔具室、杂物房以及——就他所知——情爱室一样?他寻觅着以前挂在壁炉上方那张描绘维纳斯生命中一景的提埃波罗画作。他们卖掉了,他想。每次他来,就会发现收藏里又少了一件珍品。哈利到底把钱花到哪里去了,这是每个人心里的疑问——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用在房子的维修上。
  她穿过房间,向他走来。他很庆幸,是她走来,而不是他走过去,否则他一定会被屋里的什么东西绊倒。他口干舌燥,胃里像吞了一大团仙人掌;他不希望她靠近自己,突然之间,她的真实存在令他无法负荷。她看起来很美丽,颇有凯尔特风情,一如往常地翩然而至,一路行来,她的棕色眼睛凝望着他,探索他的心绪。她亲吻他的唇,把手指放在他的颈背,支配着他,海顿的阴影像一把剑落在他俩之间。
  “你没想到要在车站带份报纸过来,对不对?”她问,“哈利又把报纸停掉了。”
  她问他吃过早餐没,他撒谎说吃过了。也许他们可以一起散个步,她建议道,仿佛他是个想看看这片地产的人。她带他到枪械室,翻箱倒柜地找合适的靴子。靴子有的亮得像板栗,有的却似乎永远潮湿不干。海岸步道沿着海湾,向两个不同方向延伸。哈利定期会拉起带倒钩铁丝的围栅,阻断步道,并挂上“地雷危险”的告示。哈利为了争取搭建营地的许可,和议会展开无休无止的奋战,而议会的否决,有时会令他愤怒抓狂。他们选择朝北顺风而行,她挽着他的手臂,侧耳聆听。往北的路较弯曲,但往南走,有大片仅容一人通过的金雀花丛,他俩就必须一前一后地分开走。
  “我要离开一阵子,安恩。”他说,尽量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我不想在电话上告诉你。”这是他作战时的声音,听到自己用这样的声音讲话,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白痴。“我要去勒索一个深陷爱河的人。”他应该这么说的。
  “是为了某些特别的事离开,或者只是为了离开我?”
  “我有工作要做,必须出国一趟。”他说,他仍然努力想摆脱英勇飞行员的角色,却未成功,“我想,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该到水滨街去。”
  她的手指紧紧扣住他,但她心里想的却又是另一回事,她能很自然地应付别人,所有的人。在他们下方的岩石缝隙里,汹涌的海浪碎裂成翻滚的泡沫。
  “你大老远跑来,就只为了告诉我,那栋房子已经禁止进入了?”她问。
  他没回答。
  “让我换个方式说吧。”他们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她说,“如果水滨街的房子可以自由出入,你是不是会建议我到那里去呢?或者你要告诉我的是,那房子已经永远不准进入了?”
  她停下脚步,凝视着他,放开手,想从他的脸上读出答案。她低声说:“行行好吧。”他可以看见她脸上同时出现的疑虑、自尊与希望,也不禁纳闷她会在自己脸上看见什么样的神情,因为他完全无法了解自己的感觉,只知道她遥不可及,他不属于这个地方。她宛如漂流海岛上的女郎,带着所有爱人的阴影,逐渐漂离远去。他爱她,他对她漠不关心,他超然地观察她,但她正离他远去。如果我不了解自己,他想,又怎能分辨你是谁呢?他看见岁月的皱纹,以及他们共同生活所留下的痛苦和争斗。她是他所渴望的一切,她一无可取,她让他想起他很久以前就已知道的事,她遥不可及,但他全然了解她。他看见她脸上的庄重神态,有那么一分钟,他在想,自己是否能宽大为怀地承受这一切,但下一分钟,他便鄙视她对他的依赖,只想离她而去。他想大叫“回来”,但无能为力,他甚至无法伸出手来,阻挡她从自己身边溜走。
  “你常告诉我说,永远别放弃期待。”他说。这句告白的话听来像是问题的导言,但却没有任何问题提出。
  她等候着,然后说出了自己的告白。“我是个滑稽演员,乔治。”她说,“我需要一个可以调侃的对手。我需要你。”
  但他远远地看着她。“这是工作。”他说。
  “有他们,我活不下去。没有他们,我活不下去。”他猜想她又提起她的那些情人了。“比改变更糟的,就是维持现状。我痛恨抉择。我爱你。你了解吗?”他必得说些话来弥补这交谈的间隙。她并不依赖他,但她落泪时却靠在他身上,因为哭泣让她全身乏力。“你从来不知道你有多自由,乔治。”他听见她说,“我必须让我们俩人自由。”
  她似乎意会到自己的荒谬悖理,因此破涕为笑。
  她放开他的手,他们重新上路。为了导回正轨,她问了些普通的问题。他说要几个星期,或许更久。“住旅馆。”但没说是哪个城市或哪个国家。她再次面对着他,泪流满面,比之前更糟,但泪水并未打动他,虽然他希望可以。
  “乔治,就止于此了,我保证。”她停下脚步,恳求地说,“汽笛声已远离了,在你我的世界里。我们拥有彼此。不会再有了。根据平均值,我们是这个地球上最心满意足的人。”
  他点点头,似乎了解了她所说的重点,但并未全然同意。他们又走了一小段路。他发现,她沉默不语时,他反而更能感受到与她之间的关系,尽管他所谓的关系,也不过就是意识到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与自己沿着相同路径前进罢了。
  “我要做的事,和毁了比尔·海顿的那个人有关。”他对她说,既非安抚,也非自己抽身的借口。但他心里想的是:“跟毁了你的人有关。”
  他错过火车的班次,有两个小时要打发。退潮了,他沿着玛拉西昂附近的海岸走,对自己的漠然感到非常恐惧。天是灰色的,海鸟衬映在灰色的海面上,显得非常洁白。几个大胆的孩子泼溅海浪。我是个心灵的窃贼,他沮丧地想,我自己毫无信仰,却追求着其他人的信念?我想用别人的火来温暖自己。他看着那些孩子,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以前曾读过的诗句:
  转身,如泳者跃入澄净
  从逐渐衰老、冰冷、厌倦的世界
  喜悦,油然而生
  没错,他郁郁不乐地想。这就是我。
  “现在,乔治,”拉康追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把女人捧得太高了,这就是我们这些英国中产阶级犯的错?你是不是认为,我们英国人从传统和学校教育里,就把女人捧上至高无上的地位,然后又怪她们不如理想——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们把女人当成一种概念,而不是血肉之躯。这就是我们问题的症结。”
  史迈利说或许吧。
  “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瓦拉干吗老是扯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拉康大声咒骂,让坐在隔桌的人吓了一跳。
  史迈利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在拉康推荐的牛排馆里,一起吃了顿讨厌的饭。他们喝从玻璃水瓶倒出来的西班牙葡萄酒,而拉康对英国的政治困境大发雷霆。现在,他们喝着咖啡和值得怀疑的白兰地。反共产主义恐惧症是太过火了,拉康说他很确定。毕竟,共产党员也是人。他们并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不再是。共产党员所追求的和每个人都一样——繁荣,以及一点和平与安宁。他们想在该死的敌对状态中,找一个休息片刻的机会。而如果他们不是这样,那么,我们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呢?有些问题——就说爱尔兰吧——还悬而未决,但你绝对无法让美国人承认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英国人根本无法治理;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几年就搞定了。我们的未来是靠集体行动,但我们的生存却要独力奋斗,这个矛盾的难题一天天地扼杀我们。
  “现在,乔治,你怎么看呢?毕竟你已经不在位了。你有客观的立场,宏观的视野。”
  史迈利听见自己喃喃吐出一些有关光谱的无意义字句。
  而现在,史迈利担忧了一整个晚上的话题终于来了,他们对婚姻的讨论会开场了。
  “我们一直被教导,应该宠爱女人。”拉康愤慨地说,“如果我们不能让她们时时刻刻都觉得被宠爱,她们就会抓狂。但跟瓦拉在一起的家伙——嗯,如果女人惹恼了他,或随便乱讲话,他就会赏她个黑眼圈。你和我,我们绝对不会这么做,对不对?”
  “我确信我们不会。”史迈利说。
  “听我说。如果我去找她,深入虎穴到他的房子,用非常强硬的做法,威胁要采取法律行动什么的,你觉得可以逆转形势吗?我的意思是,我的块头比他大,天晓得。我不乏胜算,不管你从哪一个方面来看。”
  他们站在星空下的人行道,等着史迈利的出租车。
  “无论如何,去好好度个假吧。你应得的。”拉康说,“到温暖的地方去?”
  “嗯,我想我可能只会到处走走。”
  “祝你好运。我的天哪,我嫉妒你的自由。嗯,你真是太有帮助了,不管怎么说。我应该听你的建议,写信去。”
  “但是,拉康,我并没有给你任何建议。”史迈利略带警告意味地抗议。
  拉康毫不理会。“另一件事也准备好了,我听说。”他沉着地说,“没有闲杂人等,没有混乱麻烦。真有你的,乔治。忠贞不二。我会看看能不能给你一点表彰。你已经有过什么了?我忘了。那天我们的庙堂诸公还说你应该封个骑士爵位呢!”
  出租车来了,拉康坚待要握手,让史迈利觉得很难堪。“乔治,祝福你。你真是个亲切的人。我们是物以类聚,乔治。都是爱国的人,只求付出,不求回报。我们受的训练就是要奉献。我们的国家。我们必须付出代价。如果安恩是你的情报员,而不是你的妻子,你一定能把她管得服服帖帖的。”
  第二天下午,托比来了一个电话说:“交易已准备就绪,等待完成。”乔治·史迈利便化名巴拉克劳夫,悄悄动身前往瑞士。他从苏黎世机场,搭乘瑞士航空的巴士到伯恩,直接住进丽景皇宫饭店。这是一家宏伟豪华的饭店,有着爱德华式的醇厚宁静,天气晴朗时,可以远眺熠熠生辉的阿尔卑斯山,但这天傍晚,一切都笼罩在浓重的冬雾中。他原来考虑要住小一点的地方;也考虑过要住托比的安全公寓。但托比劝他说,丽景是最好的选择。这里有好几个出口,位于市中心,任何想找他的人都会第一个想到这个地方,因此,如果卡拉要找他的话,这里就会是卡拉认为他最不可能栖身的地方。踏进宏伟的大厅,史迈利觉得自己像踏上一艘空荡荡的轮船,在大海上远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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