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外国文学名著 > 国外作家 > 朱川湊人 > 猫的国度

  凛冽的寒风吹乱漫天枯叶,翻转的枯黄叶片碰撞出哗哗的声响,相伴着攀上长长的坡道。日暮时分早已过去,现下唯有西天的角落还残留着点点紫色。漫天繁星已然高挂,伴着如同轻柔呼吸的旋律,闪闪烁烁。
  坡道两侧整齐排列着温馨的民居,其中几户的前庭还装饰着圣诞彩灯。然而,在寒风的包围之中,明灭的光线却透出阵阵寒意。
  就在这段坡道中间,一位少女孑然而立。
  少女身着粉色风衣,戴着一双红手套。她在一小块范围内徘徊着,仿佛迷了路。她时而蹲下身子凝视,时而踮起脚尖远眺,一刻也闲不下来。少女全然不去在意被风刮乱的发丝,只是用润湿的眼眸四处搜寻着。
  “姐姐!”
  从紧挨她的一栋白色民居里,蹿出一名八岁左右的男孩。
  “你这样会感冒,妈妈让你快回屋去。”
  少女一言不发。
  男孩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怎么样?找到路易了?”
  “要是找到了,我至于站在这儿吹冷风吗?”
  ——都怪妈妈对路易太冷淡了!
  皱眉回答的少女暗暗抱怨着。她还记得,一个月前把小猫捡回家时,妈妈就没给好脸色。
  那天,冰冷的雨从清晨就下个不停。去朋友家玩耍的少女踏上归途时,天已转暗。途中,在一片不见人影的空地附近,她见到了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猫。
  那小猫长着近似草色的灰毛,其间散布着黑色纹路。也不知它是从哪儿走到这里的,最后筋疲力尽地倒在靠近空地的道路尽头,如同被丢弃的破烂布偶。它不断叫唤着,发出听似微弱电铃般的悲鸣,似乎只有这样一刻不停地嗷嗷呼喊,才能保住自己最后的体温。少女将它捧到掌心,才发现小猫全身都已湿透,正不停地打着寒战。
  “这东西活不了……”将小猫抱回家后,妈妈只瞟上一眼,就冷冷地将它判了死刑。
  “等它恢复精神了,我就把它送回空地去。”
  少女将小猫带进自己的房间。她没料到母亲竟如此无情。之后,少女开始无微不至地照顾这只捡来的小东西。
  她用吹风机将小猫的身子吹干,又把它仔细地裹在毛巾里抱到胸前,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它的身躯。接着,她又找来吸管,把温度略高于人体的牛奶送进小猫嘴里,看着它一点儿一点儿地喝下去。
  第二天是休息日,但她取消了全部活动,继续足不出户地照顾小猫。少女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小小的生命奇迹般活了下来。
  少女给小猫取名“路易”,这是她从图书馆借来的书里看到的名字。一开始,路易只能靠吸管喝些牛奶,最近逐渐能吃猫粮了。它现在能走能跳,想必再过不久就会完全康复。
  然而,她的路易不见了。
  少女知道妈妈很不待见路易,就一直把它养在自己的房间里。虽说房门并没有上锁,但她料想这小猫也不可能自己开门跑掉。然而,当她和朋友们溜冰归来,却再也找不到路易的身影。
  之后,少女就一直在家附近一遍遍寻找。妈妈忙着张罗圣诞节前的跳蚤市场,没完没了地打着电话;弟弟对着电视游戏激战正酣;爸爸还得过些时候才会回家。没人能帮她。
  “跟妈妈说,再过一会儿我就回家。”
  弟弟点点头,一溜烟儿跑回家去,脸上带着“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的表情。
  “小路易,到底去哪儿了啊……”
  刺骨的狂风中,少女继续寻觅。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依旧遍寻不见小猫的踪影。寒冷和悲伤交织在一起,少女簌簌地落下泪来。想必路易也正在某处忍受着寒风折磨吧,思及至此,满满的苦涩涌上少女心头。
  猛然,一个可怕的想法掠过少女脑海。
  难不成,是妈妈……
  不,这不可能,就算再怎么讨厌,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可是……
  直到现在,妈妈仍反对在家里养猫。说什么你有支气管病不能养猫,猫毛对身体不好,猫长大之后麻烦更多之类,各种理由层出不穷。少女知道,这全都是母亲的借口,其实妈妈是不乐意家里的柱子、地板被猫抓坏,再说,自己的支气管病早就治好了。
  不会吧……可是,万一真是妈妈……
  这念头只要出现一次,就在心里扎了根,再也无法驱除。虽然理智否定了假设,但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却无法抑制地认定这才是真相。
  那么,如果,虽然不愿这么想,但如果真是妈妈把路易扔掉了,她该怎么办?
  路易是被妈妈直接从窗户扔出去了吗?不太可能……但想来妈妈更不会专程把它送到车来人往的繁华街区扔掉。
  肯定是那儿!
  少女想到了当初捡到路易的场所。
  顺着这条坡道而上,有一座小小的儿童公园,再往前走不多远,就能看到一片空地。空地有相当的面积,甚至比少女就读的小学还要大上几分,茫茫野草覆满整个区域,就仿佛一片茂密的草原。失踪的路易多半跑回那里去了——不,不是“跑回”,而是被“赶回”吧。
  少女很是迷茫。空地离家绝不算远,步行不用十分钟就能抵达,但这时天色已晚,难道她要独自一人摸黑去那片空地?
  光是这样想想,少女就脊背发寒。
  附近的孩子很喜欢去公园玩耍,甚至会跑得更远,但谁也不会靠近那片空地。因为传说在很久以前,曾有人在那地方上吊自杀,而且直到现在还有鬼魂出没,据说有人甚至亲眼看到青白色的光团在地面游荡。不管怎么想,只身一人夜探空地都绝不是个好点子。
  可是……
  时间太晚了,路易一定饿得肚子都咕咕叫唤了。或许它正寸步不离地等在那里,坚定不移地等着自己接它回家。
  少女想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她回头望了望自家屋内流淌出的温暖光亮,毅然闯入了凛冽的寒风之中。
  那片空地就如同在城镇中间乍然裂开的洞穴一般,异常突兀。
  附近没有街灯,最近的住家也远在四十米之外,空地对面有一座不知生产什么的小工厂,现在也已熄灯落锁,没有半个人影。
  还好附近有一处建筑工地,裸露的灯泡发出苍白的光亮,远远地洒向空地,映出隐约的光影。若是没有这唯一的光源,恐怕任谁也无法通过这片被黑暗包裹的空间。
  来到空地跟前的少女焦急不安地四下打量。她在两次深呼吸后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沿着空地外围向工地方向移去。当初,她正是在那附近捡到了路易。
  建筑的骨架暴露在外,裸露的钢筋上覆盖着蓝色的塑料布。当有强风吹起,相互撞击的塑料布就会发出宛如飞鸟振翅的声响。一块写着“紫阳花之家·桥本建筑预留地”字样的铁制告示板立在一旁,薄薄的铁板在狂风撞击中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这里在建的似乎是一座两层楼高的民居。不过从设有数个入口的布局来看,又或许是栋连排出租公寓。施工现场明明没有任何工人,却一直亮着灯,也不知意义何在。
  “路易——”
  少女扯开嗓门大喊,努力压过漫天枯叶的沙沙咆哮。
  路易是只相当机灵的小猫,如果它在附近,一定会发出叫声以示回应。而且路易带着挂有铃铛的项圈,清脆的铃声也会指示它的所在。
  一声又一声,少女不停地呼唤着小猫的名字。她沿着空地外围慢慢移步,一寸一寸地搜寻着。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塑料布的扑腾声,告示板的拍击声,以及乱风划过草地的唰唰声。
  难不成,小猫躲进了空地的更深处?少女思索着望向前方无尽蔓延的黑暗,毅然迈步向空地中心靠去。高过膝头的野草恣意生长着,就算把这里看作连绵的原野也毫不为过。野草遮掩了少女的视线,她在草丛中茫然无助地摸索,终于在某一处停住脚步。
  在广阔草丛的正中央,有一片汽车大小的草丛生长得格外茂盛,远远望去就似一座隆起的小岛,那轮廓又和课本中提到的古坟十分相似。数棵大树围绕在“小岛”四周,仿佛正把那方天地环抱其中。少女的视线被牢牢钉住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她。
  传说中自缢于此之人,或许就吊死在眼前的某棵大树上吧。很久很久以前,那具尸体就悬挂在粗壮的枝丫下,像巨大的风铃一般随风摇摆。
  “路易——”
  少女反复高喊小猫的名字,借此挣脱席卷而来的恐惧。终于,她长久的呼唤得到了回应,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的稍远处悄悄移动起来。
  少女紧张地咽了口唾液,慢慢转过身来——
  从紧挨工地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现出一个轮廓。那轮廓就似无数的黑暗纠缠在一起,被赋予了生命。
  是……狗?
  那是一头黑犬。在工地灯光的折射下,它宛如玻璃的双眼正闪闪发亮。
  少女几乎忍不住发出悲鸣,但她随后发现那只黑犬戴着褐色的项圈,这才抚着胸口放下心来。
  “应该没什么危险……”
  多半是附近人家饲养的宠物,现在还是找到路易要紧,这只狗就随它去吧。少女不再注意黑犬,但当她迈步走开时,黑犬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地跟着。
  少女觉察到异样,奇怪地转过身来,没料那黑犬冷不丁地压低身子,露出獠牙发出威胁的低吼。
  “这只狗怎么了?”
  少女和黑犬并无过节,但它却对少女抱着显而易见的敌意。
  少女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尽量不去刺激对方。她记得读幼儿园时老师曾经教过,遇到怒犬时不能直视它的眼睛。
  黑犬紧盯着寸步后退的少女,似乎正在等待决定性的瞬间。
  少女在恐惧的包围下慌忙寻找救援,但四周没有人影,更别提黑犬的主人,没有任何人能向她伸出援手。
  “谁来帮帮我……”
  在少女喃喃低语的同时,黑犬就像解除封印般狂吠起来。狰狞凶猛的吼叫迎面扑来,吓得少女无法动弹。
  谁来救救我!
  如同机械般剧烈开合的嘴中,獠牙的白光忽闪忽明。急速靠近的咆哮声让少女猛然惊醒,她拔腿就往草丛深处跑去。
  按理说,这种时候应该尽量往居民区移动,少女再清楚不过,但紧逼的追捕者并没有留给她选择的余地。
  突然,犬吠声戛然而止。
  原来这黑犬已经发动进攻,它猛一纵身,朝着少女直扑而来。少女立刻就地一滚,险险躲过袭面而来的攻击,黑犬锋利的牙齿顺势扎进了她的风衣。
  少女发不出任何呼喊,甚至连呼吸都快停滞了。她眼见着黑犬撕裂衣料,拔出獠牙,耳边骤然响起狗上下颚用力闭合时牙齿的碰撞声。
  妈妈!
  黑犬再次飞身向她扑来,宛如马达的咆哮在耳边轰鸣,少女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之际,黑犬的腹部似乎被谁狠踢了一脚,身子横飞而去。它摔在草地上,翻滚两圈,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后,立刻站起身来。
  少女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难道自己胡乱挥舞的手臂无意间打中了黑犬?
  事实并非如此。黑犬锁定了新的目标,不再理会近在咫尺的少女,而是朝着不同的方向移去。它瞪着在风中起舞的某处草丛,发出阵阵低吠。
  少女定睛一看,起伏的野草间似乎站着一个小小的白影。
  “难道是……”
  少女意识到某种可能,禁不住一声惊呼。从草丛中渐渐现出的身影,竟是一只白猫。
  “小路易?”
  不,它并非路易。出现在少女眼前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成年猫,体型也比路易大上很多。
  这是一只异常美丽的白猫。它的头型偏小,四肢修长,优美的身躯远非附近常见的杂种猫能够比拟。
  “不可以,别过来!”
  少女一时间忘记了被獠牙袭击的恐惧,忙不迭地阻止白猫涉险。但那白猫并未露出丝毫怯意,反而闲庭信步般迈着脚步,从草丛深处优雅地向少女和黑犬走来。
  少女脑中一片混乱,她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何会有猫咪能够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一头狂吠的疯狗面前。
  白猫和黑犬对峙着,两者之间隔着四米左右的距离。
  稍一比较,两只动物体格的差距让少女深感绝望。就算白猫远比路易强健,却也和黑犬完全不在一个等级,它最多只有对方一半大小。不管有没有这种可能,如果它们动真格地打起架来,应该轻易就能分出胜负。
  黑犬似乎也自认胜券在握,它围着白猫左右踱步,发出比先前更加凶狠的低吠威慑对方。
  少女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捂紧嘴巴,她想放声尖叫,但喉头似乎又堵着什么东西,发不出任何声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各种猜测在她脑海中交替出现。
  不能逃,少女告诉自己,事到如今,胡思乱想并不能改变白猫的命运,她必须做些什么。少女看向四周,拼命寻找石头棍棒之类的武器。
  白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有头部随着黑犬的移动左右转动。这时,少女终于找到一根半埋进土里的铁管,急忙将它挖出,这是一根建筑工地用作脚手架的坚实铁管,握在手里分量十足。
  不是吧……怎么可能……
  当少女终于把沉重的铁管高高举起时,眼前却出现了叫她难以置信的一幕。
  面朝黑犬的白猫稍稍压低身子,从喉咙深处发出威吓的低吟。与此同时,它的身体渐渐泛出微弱的光亮。
  起初,那只是若有若无的微光,但随着它的吟唱逐渐拔高,身体发出的光线也越发强烈。
  毫无疑问,这绝非来自工地的灯光,而是白猫自身发出的光亮。它全身的毛发似乎正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火焰,优美纤细的身子在暗夜中绽放出夺目的光亮。
  黑犬似乎本能地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绝非寻常,它露着獠牙低吠着,慢慢向后退去。
  下一个瞬间,白猫似乎咧嘴而笑。
  与此同时,黑犬庞大的身躯向半空中弹去,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踹飞。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女完全不知道,那一瞬间在黑犬身上发生了什么。
  黑犬摔了个四脚朝天,狼狈地倒在草丛里。虽然它很快就支起身子,但四肢似已不听使唤,好几次跪着翻倒在地。总算能站稳当后,它发出哭泣般的呜咽,踉踉跄跄地逃进黑暗之中。
  少女就仿佛一尊冰冻的雕塑,一动不动地呆站在那里。
  小小的猫咪竟然击退了狰狞的猛犬,而且它的身子还能发光发亮!再怎么说,这也太过匪夷所思。
  目送黑犬灰溜溜地逃走后,白猫瞟了瞟愣在一旁的少女,它身体的光芒渐渐褪去,最终恢复到普通模样。它的毛皮健康而有光泽,通体雪白,但在额头正中有一块树枝形状的灰色斑纹。
  最后,它轻盈地掉转身子,跳入草丛里消失无踪。少女继续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白猫离去的方向。
  “小枝子——小枝子——”
  声声呼喊从远处乘风而来,不停唤着她的名字。
  少女回过神来转头张望,发现通向工地的小路附近出现了人影,是穿着厚风衣的母亲。少女急忙挥起小手,大步向母亲奔去。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来这种地方?”
  “因为路易它……”
  “路易已经回家了!也不知它跑哪儿疯去了,弄得一身黑。”
  “真的?真的回家了?”
  少女的脸蛋顿时绽放出光彩。
  “干吗骗你,回去之后记得给它洗个澡。”
  母亲把女儿严严实实地裹进自己的风衣里,少女立刻感受到置身家中般的温暖。
  “妈妈怎么知道我来这儿了?”
  “因为我是小枝子的妈妈啊。小枝子的小脑袋在想什么,妈妈大致都知道。”
  这话让少女心头一颤,她有些胆怯地抬起头,却见母亲正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
  “妈妈,其实刚才……”少女头脑一热,就想把方才那些不可思议的遭遇全数告诉母亲。
  可是,如此离奇的经历会有人相信吗?别说母亲,就连亲眼目睹的自己也如临梦境。
  “刚才怎么了?”
  “不,没什么。”
  少女不再多说,只是回望一眼碧波起伏的草原。
  在远远的另一头,从那片形似古坟的茂密草丛中忽然亮起一团小小的光点。下一个瞬间,一切重又沉入黑暗。
  “这家伙也太惨了,怕是遇着变态了。”
  天亮之后,陆续来到建筑工地的工人们皱着眉头议论纷纷。
  “怎么能弄成这副德行?你看这半边脸全都给割没了。”
  招来众人围观的,是一只黑犬的尸体。尸体倒在塑料苫布的阴影里,一早就被发现了。
  这具尸骸样貌之凄惨,胆子小的根本不敢直视,尸头左侧从上颚到耳根的部分全都没了。
  尸体缺少的部分似乎被人用利刃割去了,但参差不齐的断口又不像刀具所为;尸体的皮毛成团地粘在一起,宛若怒放的蔷薇;头盖骨上还有一个被打穿的圆窟窿,能看到脑袋里头褐色的组织。
  “谁说是割的,我看倒像是从内里给炸飞了。”
  “难不成这倒霉蛋吞了炸弹?”
  工人们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眼看着大清早的宝贵时间就这么荒废下去。
  “我看还是给警察去个电话比较好,总不能把这东西一直搁这儿。”
  最后,现场负责人面带不快地掏出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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