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汉①的睡帽(2)
这是一种罪恶的思想;他划了一个十字。这时有一只小鸟在一个丛林里唱起来;于是那支吟游诗人的歌又回到他心里来了:
在那沉静的山谷里,从那树林,
哎哎哟!
飘来夜莺甜美的歌声。
他现在含着眼泪来重看这座儿时的城市,他不禁记起了许多事情。他父亲的房子仍然跟以前一样,没有改变;但是那个花园却改观了:现在在它的一边开辟了一条 小径;他没有毁掉的那棵苹果树仍然立在那儿,不过它的位置已经是在花园的外面,在小径的另一边。像往昔一样,太阳照在这苹果树上,露珠落到它身上;它结了 那么多的果子,连枝丫都弯到地上来了。
“它长得真茂盛!”他说。“它可会长!”
虽然如此,它还是有一根枝子被折断了。这是一只残忍的手做的事情,因为它离开路旁那么近。
“人们把它的花朵拆下来,连感谢都不说一声。——他们偷它的果子,折断它的枝条。我们谈到这棵树的时候,也可以像谈到某些人一样——当它在摇篮里的时 候,谁也没有想到它会到这步田地!它的生活在开始的时候是多么光明啊!结果是怎样呢?它被人遗弃了,忘掉了——一棵花园的树,现在居然流落到荒郊,站在大 路边!它立在那儿没有什么东西保护它;它任人劫掠和折断!它固然不会因此而死掉,但是它的花将会一年一年地变得稀少,它很快就会停止结果,最后——最后一 切就都完了!”
这是安东在这树下所起的感想。这也是他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在哥本哈根的那个“小房子街”上的一座孤寂的木屋子里,在许多夜里,所起的感想。他被他富有的老板——一个卜列门的商人——送到这儿来,第一个条件是不准他结婚。
“结婚!哈!哈!”他对自己苦笑起来。
冬天来得很早;外面冻得厉害。一阵暴风雪在外面呼啸。凡是能呆在家里的人都呆在家里不出来。因此,住在对面的邻居也没有注意到安东有两天没有开过店门,他本人也没有出现,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没有必要的事情,谁会走出来呢?
那是灰色的、阴沉的日子。在这些窗子的不是玻璃的房子里,平时只有黎明和 黑夜这两种气氛。老安东有整整两天没有离开过他的床,因为他没有气力起来。天气的寒冷已经把他冻僵了。这个被世人遗忘了的单身汉在那儿,简直没有办法照料 自己了。他亲自放在床边的一个水壶,他现在连拿它的气力都没有。现在它里面最后的一滴水已经喝光了。压倒他的东西倒不是发烧,也不是疾病,而是衰老。在他 睡着的那块地方,他简直被漫长的黑夜吞没了。一只小小的蜘蛛——可是他看不见它——在兴高采烈地、忙忙碌碌地围着他的身体织了一层蛛网。它好像是在织一面丧旗,以便在这老单身汉闭上眼睛的那天可以挂起来。
时间过得非常慢、非常长,非常沉闷。他再没有眼泪可流,他也不感到痛楚。他心里也不再想起茉莉。他有一种感觉:这世界与它熙熙攘攘的声音和他再没有什么 关系——他仿佛是躺在世界的外面。谁也没有想到他。他偶尔也感觉到有点饥渴。是的,他有这种感觉!但是没有谁来送给他茶水——没有谁。于是他想起那些饥饿 的人;他想起圣伊丽莎白生前的事迹。她是他故乡和他儿童时代的守护神,杜林吉亚的公爵夫人,一个仁慈的少妇。她常常去拜访最贫寒的小屋、带食物和安慰给生病的人。她的一切虔诚的善行射进他的灵魂。他想起她带给苦痛的人们安慰的话语,她替受难的人们裹伤,带肉给饥饿的人吃,虽然她的严厉的丈夫常为这类的事情骂她。他记起那个关于她的传说:她有一次提着满满一篮的食物和酒;这时监视着她的脚步的丈夫就走过来,生气地问她提着的是什么东西;她害怕得抖起来,她回答说她篮子里盛的是她在花园里摘下的玫瑰花朵;他把那块白布从篮子上拉开,于是一件奇迹为这虔诚的妇人发生了:面包、酒和这篮子里的每件东西全都变成了玫瑰花!
老安东平静的心里现在充满了对于这位圣者的记忆。她现在就亲身在他沮丧的面孔前面立着,在丹麦国土上这个简陋木屋里的、他的床边立着。他把头伸出来,凝望着她那对温柔的眼睛,于是他周围的一切就变成了玫瑰和阳光。是的,好像是玫瑰在展开花瓣,喷出香气。这时他闻到一种甜蜜的、独特的苹果花的香味。于是他就看到一株开满了花朵的苹果树;它在他头上展开了一片青枝绿叶——这就是他和茉莉用苹果子共同种的那株树。
这树在他身上撒下它芬芳的花瓣,使他发热的前额感到清凉,这些花瓣落到他干渴的嘴唇上,像面包和酒似地提起他的精神。这些花瓣落到他的胸膛上,他于是感到轻松,想安静地睡过去。
“现在我要睡了!”他对自己低声说。“睡眠可以恢复精神。明天我将又可以起床了,又变得健康和强壮了。那才美呢,那才好呢!这株用真正的爱情所培养出来的苹果树,现在站在我面前,放射出天国的光辉!”
于是他就睡去了。
过了一天以后——这是他的店子关门的第三天——暴风雪停止了。对面的一个邻居到他的木屋子里来看这位一直还没有露面的老安东。安东直直地躺在床上——死 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那顶老睡帽!在他入殓的时候,人们没有把这顶睡帽戴在他的头上,因为他还有一顶崭新的白帽子。
他曾经流过 的那些眼泪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些泪珠变成了什么呢?它们都装在他的睡帽里——真正的泪珠是没有办法洗掉的。它们留在那顶睡帽里被人忘记了。不过那些 旧时的回忆和旧时的梦现在保存在这顶“单身汉的睡帽”里,请你不要希望得到这顶帽子吧。它会使你的前额烧起来,使你的脉搏狂跳,使你做起像真事一样的梦 来。安东死后戴过这帽子的第一个人就有这样亲身的体会,虽然已经时隔半个世纪。这个人就是市长本人。他有一个太太和11个孩子,而且生活得很好。他马上就 做了许多梦,梦到失恋、破产和艰难的日子。
“乖乖!这帽子真是热得烫人!”他说,赶快把它从脑袋上拉掉。
一颗珠子滚出来,接着滚出第二颗,第三颗;它们滴出响声,发出闪光。
“一定是关节炎发作了!”市长说。“我的眼睛有些发花!”
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爱塞纳哈的老安东所撒下的泪珠。
从来无论什么人,只要戴上这顶睡帽,便会做出许多梦和看到许多幻影。他自己的生活便变成了安东的生活,而且成为一个故事;事实上,成为许多的故事。不过我们可以让别人来讲它们。我们现在已经讲了头一个。我们最后的一句话是。请不要希望得到那顶“老单身汉的睡帽”。
(1858)
这个故事,最初收进1858年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第一卷第一辑里。这个故事会使读者联想起另外两个故事:《柳树下的梦》和《依卜和克丽斯汀》,也会联想起安徒生本人——他也是一个老单身汉,所不同的是这三个故事中的男女主 人公小时都是两小无猜,有过美丽的感情生活,但安徒生小时却没有这样的幸运——他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但安徒生一生的结束却又比那三个故事中的男主人公略 胜一筹:他是躺在一个开杂货店的朋友家里呼吸他最后一口气的。但现在这个故事中的安东有整整两天没离开过他的床,因为他没有气力。天气的寒冷已经把他冻僵 了……压倒他的东西倒不是发烧,也不是疾病,而是一只小小的蜘蛛——可是他看不见它。小蜘蛛兴高采烈地忙忙碌碌地围着他的身体织了一张蛛网。它好像在织一 面丧旗,以便在这老单身汉闭上眼睛的那天可以挂起来。没有人照料他,因为当初他的老板雇用他当店员的条件是不准他结婚。这篇故事事实上是对旧社会提出的一个强烈的控诉——虽然它的调子是那么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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