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科普书籍 > 未来简史

第2章(2)


  生物也是算法
  前面讲到,动物(以猪为例)也有各种主观的需求、感觉和情感,但我们怎么能确定这件事?我们会不会只是一厢情愿地赋予动物人性,也就是把人类的特质赋予非人类的对象,就像小孩觉得玩偶能感受到人类的爱和愤怒?
  事实上,要说猪也有情感,并不是赋予它们“人性”,而是赋予其“哺乳动物性”。因为情感不是人类独有的特质,而是所有哺乳动物(同时包括所有鸟类,可能包括某些爬行动物,甚至还包括鱼类)所共有的。所有哺乳动物都进化出了情感能力和需求,而仅是从猪属于哺乳动物这一点,就能肯定它们也有情感。16
  生命科学家近几十年间已经证实,情感并不是只能用来写诗谱曲的神秘精神现象,而是对所有哺乳动物生存和繁衍至为关键的生物算法。这是什么意思呢?请让我们从究竟什么叫“算法”开始解释。这一点非常重要,不仅因为这个关键概念将在后文许多章节再三出现,也是因为21世纪将是由算法主导的世纪。现在,算法已经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概念。如果想了解我们的未来及我们的生活,就必须尽一切努力了解什么是算法,以及算法与情感有什么关系。
  算法指的是进行计算、解决问题、做出决定的一套有条理的步骤。所以,算法并不是单指某次计算,而是计算时采用的方法。举例来说,如果想得到两个数字的平均值,简单的算法是:“第一步,将两个数字相加;第二步,将和除以2。”这时,如果输入4和8,结果就是6;输入117和231,结果就是174。
  食谱是个复杂一点的例子。例如蔬菜汤的算法,大概会是这样:
  1.在锅中热油。
  2.将洋葱切成碎末。
  3.把洋葱末炒至金黄色。
  4.把马铃薯切块,加入锅中。
  5.将圆白菜切丝,加入锅中。
  诸如此类。你可以尝试着不断重复这种算法,每次用稍微不同的蔬菜,就会得到稍微不同的汤。然而,算法本身并没有改变。
  光有食谱,还煮不出汤来,还得有人来读这份食谱,并依步骤行事才行。但还有一种方法,是制造出内含这种算法而且可以自动照做的机器。接下来,只要为机器通电,加入水和蔬菜,机器就会自动把汤煮出来。虽然现在似乎没有太多煮汤的机器,但大家应该都看过自助饮料机。这种饮料机通常会有硬币投入孔、放杯子的位置,以及几排按钮。第一行按钮大概是选择要咖啡、茶或是可可,第二行是选择不加糖、一匙糖、两匙糖,第三行则是选择要加牛奶、豆浆或是都不加。今天有位男士走向机器,投入硬币,按下了“茶”“一匙糖”和“牛奶”,机器就会依据一系列明确的步骤开始行动。先是把一个茶包丢入杯中,倒入沸水,再加上一匙糖和牛奶,然后叮的一声,一杯西式好茶就这样出现在眼前。这就是一种算法。17
  在过去几十年间,生物学家已经有明确结论认为,那位男士按下按钮,接着喝茶,也算是一套算法。当然,这套算法比自助饮料机要复杂得多,但仍然是一套算法。“人类”这套算法制造出的不是茶,而是自己的副本(就像你按下自助饮料机的一系列按钮,得到了另一台自助饮料机)。
  控制自助饮料机的算法,是通过机械齿轮和电路来运作的。控制人类的算法,则是通过感觉、情感和思想来运作的。至于猪、狒狒、水獭和鸡,用的也是同一种算法。以生存问题为例:有只狒狒看到附近树上挂着一串香蕉,但也看到旁边埋伏着一只狮子。狒狒该冒着生命危险去摘香蕉吗?
  这可以看作计算概率的数学问题:一边是不摘香蕉而饿死的概率,一边是被狮子抓到的概率。要解开这个问题,狒狒有许多因素需要考虑。我离香蕉多远?离狮子多远?我能跑多快?狮子能跑多快?这只狮子是醒着还是睡着?这只狮子看起来很饿还是很饱?那里有几只香蕉?香蕉是大是小?是青的还是熟的?除了这些外在信息,狒狒还要考虑自己身体的内在信息。如果它已经快饿死了,就值得不顾一切去抢香蕉,别再管什么概率了。相反,如果它刚刚吃饱,多吃只是嘴馋,那又何必冒生命危险?
  想要权衡所有变量和概率之后得到最好的结果,狒狒需要的算法会比控制自助饮料机的算法复杂得多,然而计算正确得到的奖励也大得多,那就是这只狒狒的生命。如果是只胆小的狒狒(也就是它的算法会高估风险),就会饿死,而形成这种胆小算法的基因也随之灭绝。如果是只莽撞的狒狒(也就是它的算法会低估风险),则会落入狮子的口中,而形成这种鲁莽算法的基因也传不到下一代。这些算法通过自然选择,形成了稳定的质量控制。只有正确计算出概率的动物,才能够留下后代。
  但这还是非常抽象。到底狒狒要怎么计算概率?它当然不会忽然从耳后抽出一支铅笔,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笔记本,然后开始用计算器认真计算奔跑速度和所需体力。相反,狒狒的整个身体就是它的计算器。我们所谓的感觉和情感,其实各是一套算法。狒狒感觉饿,看到狮子的时候会感觉害怕而颤抖,看到香蕉也会感觉自己流口水。它在一瞬间经历了袭来的种种感觉、情感和欲望,都是计算的过程。计算结果也是一个感觉:这只狒狒突然觉得涌起一股力量,毛发直竖,肌肉紧绷,胸部扩张,接着它会深吸一口气:“冲啊!我做得到!冲向香蕉!”但也有可能它被恐惧打败,肩膀下垂,胃中一片翻搅,四肢无力:“妈妈!有狮子!救命啊!”也有时候,因为两边概率太相近,很难决定。而这也会表现为一种感觉。狒狒会感觉十分困惑,无法下决心。“上……不上……上……不上……可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把基因传递给下一代,只解决生存问题还不够,还要解决繁衍问题,而这也取决于概率计算。自然选择进化出喜好和厌恶的反应,作为评估繁衍机会的快速算法。美丽的外表意味着成功繁衍后代的概率高。如果有位女人看到某位男人,会想:“哇!他真帅!”雌孔雀看到雄孔雀心想:“我的老天!瞧瞧那尾羽!”这其实都是类似自助饮料机在做的事。光线一从男性身体反射到女性的视网膜上,这几百万年进化而成的无比强大的算法就开始运作了,几毫秒以内,就已经将男性外貌的各种小线索转换为繁衍概率,并得出结论:“这很有可能是个非常健康、有生育能力的男性,有优良的基因。如果我和他交配,我的后代也很可能拥有健康的身体、良好的基因。”当然,这项结论并不会用文字或数字表达出来,而是化成熊熊欲火在体内燃烧。对于雌孔雀或是大多数女性来说,这并不是用纸笔来做的计算,而是一种“感觉”。
  就连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也只在很少时间会用纸笔和计算器来做计算;人类有99%的决定,包括关于配偶、事业和住处的重要抉择,都是由各种进化而成的算法来处理,我们把这些算法称为感觉、情感和欲望。
  所有的哺乳动物和鸟类(可能还包括一些爬行动物甚至鱼类),都由同样的算法掌控,所以不管是人类、狒狒还是猪,感觉恐惧的时候都会在类似的大脑区域产生类似的神经处理过程。因此很可能可以推断,不管是人、狒狒还是猪,对于受到惊吓的体验都会十分相似。
  当然,并不是说一切必然完全相同。猪似乎并不会感觉到智人特有的那种极端同情或极端残酷,也无法感受到人类仰望无限壮丽的星空时发出的那种赞叹。当然,很可能有相反的例子,是人无法感受到猪的情感,显然我也说不上来。然而有一种核心情感,显然为所有哺乳动物所共有:母婴联结(mother-infant bond)。事实上,这也正是“mammal”(哺乳动物)一词的语源,mammal一词来自拉丁文mamma,语义就是“乳房”。哺乳动物的母亲如此疼爱自己的后代,而愿意让后代从自己身上吸吮营养。哺乳动物的幼儿,则有强烈的欲望要和母亲在一起,待在它的身边。在野外,离开母亲的小猪、小牛和小狗通常活不了多久。而且到不久之前,人类的婴儿离开母亲也同样如此。相对的,如果成年的母猪、母牛或母狗因为某种罕见的基因突变而一点儿也不关心生下的孩子,当然它们自己可能活得舒适自在又长寿,但它们的基因也就不会传递给下一代。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长颈鹿、蝙蝠、鲸和豪猪。对于其他情感,我们或许还有争议的空间,但因为哺乳动物的幼儿必须要有母亲的照顾才能生存,显然母爱以及强烈的母婴联结是所有哺乳动物共同的特征。
  科学家经过多年努力才研究出这一点。不久之前,甚至人类父母与子女之间情感联结的重要性,都曾遭到心理学家质疑。20世纪上半叶,虽然也有弗洛伊德理论的影响,但当时主流的行为主义学派认为,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是由物质的回馈决定的:儿童主要需要食物、居所和医疗照顾,之所以和父母建立联结,只是因为父母能够满足这些物质需求。那些要求温暖、拥抱和亲吻的儿童,则被认为“宠坏了”。当时的育儿专家就警告,如果父母经常拥抱、亲吻孩子,会让他们成年以后自私、没有安全感、情感不独立。21
  20世纪20年代的育儿权威约翰·沃森(John Watson)就曾对父母三令五申:“不要拥抱和亲吻(孩子),也不可让他们坐在你的腿上。若你坚持,也只能在他们说晚安的时候,亲一下他们的额头。早上则是与他们握手。”22当时的流行杂志《育儿》(Infant Care)也提到,养育孩子的秘诀就是遵守纪律,依据严格的日程表为孩子提供物质需求。一篇1929年的文章指示家长,如果婴儿在正常进食时间之前就哭了,“不可以抱他,不可以摇他哄他别哭,而且也不可以喂奶,要等到确切的喂奶时间才行。婴儿,甚至是小婴儿,哭一下并不会有事”。
  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才有越来越多的专家达成共识,放弃这些严苛的行为主义理论,承认情感需求的重要性。在一系列著名(而且残酷到令人震惊)的实验中,心理学家哈里·哈洛(Harry Harlow)在幼猴刚出生不久,就将幼猴与母猴分开,隔离在小笼子里。笼子里有两只假母猴,一只是金属假猴,装有奶瓶,另一只是绒布假猴,但没有奶瓶,结果幼猴紧抱着绒布母猴。
  有一件事,这些幼猴都懂,但是约翰·沃森与《育儿》的育儿专家却不懂:哺乳动物要活下来,仅靠食物还不够,还需要情感联结。经过几百万年进化,猴子天生就极度渴求情感联结,这让它们认为,比起坚硬、金属制的物体,毛茸茸的物体比较可能建立起情感联结。(也是因为这样,儿童更可能紧抱着洋娃娃、毯子或是臭烘烘的破布,而不是什么厨具、石头或是木块。)正是因为对情感联结的需求如此强烈,哈洛实验里的幼猴才会不理睬能提供奶水的金属母猴,而投向唯一看来可能满足它们需求的绒布母猴。但很遗憾,幼猴的真心渴望始终没能得到绒布母猴的响应,于是这些幼猴在心理和社交方面出现了严重问题,长大后成为神经质和反社会的成猴。
  我们今天回顾20世纪早期的儿童养育指南,会感到难以置信。专家怎么可能没发现儿童有情感需求?怎么可能不知道儿童心理和生理的健康除了需要满足食物、居所和医疗照顾之外,满足情感需求也同样重要?然而,一讲到其他哺乳动物,我们却不断否认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像约翰·沃森和《育儿》杂志的育儿专家一样,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人虽然给小猪、小牛和儿童提供了物质需求,却往往忽略它们的情感需求。于是,无论是畜牧业还是奶品业,都是以打破哺乳动物最根本的情感联结为基础的。农民让母猪和母牛不断怀胎,但小猪和小牛出生没多久就被迫与母亲分离,常常终其一生都未能吮吸母亲的乳头,也没能感受到她的亲吻和温暖的爱抚。哈里·哈洛对几百只猴子所做的事,现在畜牧业及奶品业每年还会在几十亿头动物身上上演。
  农业交易
  对自己的行为,农民是怎样自圆其说的?狩猎采集者很少意识到自己对生态系统的破坏,但农民则再清楚不过。他们知道自己在剥削这些家畜,用它们满足人类的欲望和任性。他们的理由是新的有神论宗教,自从农业革命后,有神论便蓬勃兴起、广泛蔓延。在有神论宗教看来,整个宇宙并不是万物共同组成的议会,而是由一小群神或是唯一的神——上帝所控制的神权政治。我们通常不会把这个概念和农业联系起来,但至少在一开始,有神论的宗教其实与农业有关。比如犹太教、印度教和基督教等,其神学、神话和礼拜仪式一开始都是以人类、农作物与家畜的关系为中心。25
  比如《圣经》时代的犹太教,宗教活动就是以农民和牧人为中心,戒律多半与农务和乡村生活有关,而主要的节庆也都是丰收节。在现代人的想象中,耶路撒冷的古犹太会堂可能与大型的现代犹太会堂相似,祭司穿着雪白的长袍迎接虔诚的朝圣者,唱诗班吟唱着悠扬的诗篇,空气中飘着熏香。但实际上,古犹太会堂更像屠宰场加上烧烤摊。朝圣者来的时候可不是两手空空,而是带着简直一眼望不到头的绵羊、山羊、鸡等动物,在神的祭坛上献祭,接着烹煮为食。另外,小牛的吼叫和小孩发出的嘈杂声,恐怕叫人难以听到唱诗班的歌声。祭司穿着血迹斑斑的套服,切断祭品的喉咙,将喷涌而出的血液收集在罐中,再泼洒在祭坛上。熏香的气味混合着血液凝固后的腥味、烤肉的香气,成群的黑苍蝇四处嗡嗡飞着(参见《民数记》28、《申命记》12、《撒母耳记上》2)。现代犹太家庭过节的时候是在前院草坪办烧烤活动,而传统犹太家庭则是去会堂研读经文。这样看来,办个烧烤活动可能还比较接近《圣经》时代的精神。
  有神论的宗教(例如《圣经》时代的犹太教)用一种新的宇宙神话来合理化农业经济体制。过去的泛灵论宗教,是将宇宙描绘成如同一场盛大的京剧,有无穷无尽、五彩华丽的角色不断上场。大象和橡树、鳄鱼和河流、高山和青蛙、鬼魂和精灵、天使与魔鬼,都是这场宇宙大戏的角色。但有神论的宗教改写了剧本,把宇宙变成易卜生荒凉的戏剧场景,只有两个主要角色:人和神。天使和魔鬼也在这次改写中幸存,成为诸神的使者和仆人。但原来其他泛灵论的角色,包括所有的动物、植物以及其他自然现象,现在都成了无声的装饰。确实,有些动物被认为具有某种神性,也有许多神带有动物的特征:比如埃及的阿努比斯神(Anubis)就有着胡狼的头,甚至耶稣基督也常被描绘成羔羊的形象。只不过,古埃及人很容易就能分辨阿努比斯与潜到村子里偷鸡的普通胡狼有何差别,而基督教的屠夫宰羔羊的时候也从不会误认为这是耶稣。
  我们常常认为有神论的宗教只是赋予诸神以神格,却忘记宗教把人类也神格化了。在这之前,智人一直只是成千上万名演员当中的一员。但在新的有神论戏剧之中,智人却成了中心角色,整个宇宙围绕着他转。
  而同时,诸神则要扮演两个相关的角色。首先,诸神要解释智人到底有什么特别,凭什么要让人类占主导地位,剥削其他一切生物。例如基督教就说,人类之所以能支配其他生物,是因为造物主给了他们这项权力。基督教还说,上帝只给了人类永恒的灵魂。而既然这永恒的灵魂是整个基督教宇宙的重点,而动物又没有灵魂,它们当然就只能扮演临时的角色。于是,人类成为上帝造物的顶峰,而其他所有生物只能待在角落里。
  其次,神要负责在人类和生态系统之间进行调解。在泛灵论的宇宙里,所有角色都能直接沟通。如果你需要美洲驯鹿、无花果树、云朵或岩石给你什么,可以自己直接去谈。但到了有神论的宇宙,所有非人类的实体都沉默了。于是,人类不能再与树木和动物交谈。但这样一来,如果需要果树产出更多果子、奶牛产出更多牛奶、云朵带来更多雨水,以及蝗虫远离你的作物,又该怎么办呢?这就是神上场的时候了。诸神承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虫病不兴,而人类也要提供一些回报。这就是农业交易的本质。诸神负责保护农业,让农业丰收,而人类则将部分农产品献给诸神。这笔交易对人和神都好,却牺牲了生态系统的其他成员。
  在今天尼泊尔巴利雅普村(Bariyapur),信徒每5年会庆祝一次嘉蒂麦女神(Gadhimai)的节日。2009年创下纪录,25万头动物被宰杀献祭给女神。一位当地司机向来访的英国记者解释:“如果我们想要什么,只要带着祭品来这里献给女神,所有的梦想就能在5年之内实现。”26
  许多有神论神话会解释这笔交易微妙的细节。美索不达米亚的史诗《吉尔伽美什》(Gilgamesh)就提到,诸神放出大洪水毁灭世界,几乎所有人类和动物都被毁灭。冲动的诸神此时才惊觉,这下没人为他们做奉献了,饥饿和痛苦逼得诸神简直发狂。千幸万幸,还有一个人类家庭存活了下来,这得感谢水神恩基(Enki)的先见之明,他安排信徒乌特纳比西丁(Utnapishtim)躲在一艘木制的大方舟里,方舟上还载着乌特纳比西丁的亲人,以及各种动物。等到洪水消退,这位美索不达米亚神话里的挪亚便从方舟中现身,第一件事就是将一些动物献祭给诸神。根据史诗说法,诸神立刻冲到现场:“诸神嗅到香气/诸神嗅到美味的香气/诸神如苍蝇群聚在祭品周围。”27至于《圣经》中的洪水故事(写成时间比美索不达米亚神话晚了1000多年),同样写到挪亚一出了方舟,就“为耶和华筑了一座坛,拿各类洁净的牲畜、飞鸟,献在坛上为燔祭。耶和华闻那馨香之气,就心里说:我不再因人的缘故咒诅地”。
  这种洪水故事成为农业世界的奠基神话。当然,我们也可以给它添上一点现代环保的色彩,说这场洪水是在教训人类,要我们知道人类的行为可能会毁掉整个生态系统,而人类要负起保护万物的神圣使命。只是就传统诠释而言,洪水恰恰证明了人类的优越杰出以及动物的毫无价值。在传统诠释中,挪亚虽然奉命拯救整个生态系统,但目的是保护神和人类的共同利益,而不是为了动物的利益。非人类的生物本身并没有价值,它们为了人类的利益而存在。
  毕竟,当“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就决定“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因为我造他们后悔了”。可见《圣经》觉得,为了惩罚智人犯下的罪行,把所有动物都消灭掉也是天经地义的,但这就好像只因为人类不乖,所有长颈鹿、鹈鹕和瓢虫也都不再有意义。《圣经》没能想到另一种情节:耶和华后悔创造了智人,于是把这种罪恶的猿类从地球表面抹去,接着就能享受鸵鸟、袋鼠和熊猫的各种可爱表演,直到永远。
  然而,有神论宗教对动物仍然有一些友善的想法。诸神让人有权掌控动物界,但享有权力的同时也要负点责任。例如犹太人就奉命必须让家畜在安息日休息,并尽可能不给它们造成不必要的痛苦。(只不过,每当发生利益冲突,人类的利益仍然永远高于动物的利益。)
  在犹太经典《塔木德》里有一个故事,一头小牛在前往屠宰场的路上逃掉,求助于拉比犹太教(rabbinical Judaism)的创始人之一——耶胡达·哈纳西拉比(Rabbi Yehuda HaNasi)。小牛把头钻到这位拉比的长袍下,开始哭泣。但拉比把小牛推开,说道:“去吧,你被创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因为这位拉比如此不慈悲,上帝便处罚他,让他生了一场长达13年的痛苦的疾病。直到有一天,仆人打扫拉比的家时发现几只刚出生的老鼠,开始把它们扫地出门。但拉比立刻赶去拯救了这几只无助的小生物,要仆人放过它们,因为“耶和华善待万民;他的慈悲覆庇他一切所造的”。因为这位拉比展现出对老鼠的慈悲,上帝也就展现了对他的怜悯,治愈了他的疾病。
  其他宗教对动物有更大的同理心,特别是耆那教(Jainism)、佛教和印度教等。这些宗教强调人类和生态系统其他部分密不可分,而且最重要的道德戒律就是不杀生。《圣经》只说“不可杀人”,但古印度的“非暴力”原则却适用于众生。在这方面,耆那教的僧侣特别注意,他们总是用一块白布挡住嘴巴,以免呼吸时不小心杀害小昆虫,走路的时候也总是带着扫把,将路上的蚂蚁或甲虫轻轻扫到一旁。
  然而,所有农业宗教(也包括耆那教、佛教和印度教)都有一套说辞,认为人类就是高出一等,剥削利用动物实属正当(就算不是杀生取肉,至少也是获取其乳汁,或是利用其劳力)。这些宗教都声称有一种自然的阶层结构,赋予人类控制和使用其他动物的权力,唯一的条件就是人类要遵守一定限制。举例来说,印度教虽然认为牛是神圣的动物并禁吃牛肉,但仍然能为乳品业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声称牛是一种慷慨的生物,很渴望和人类分享它们产的奶。
  因此,人类就这样自己谈成了一场“农业交易”。根据这项交易,某种宇宙力量给了人类控制其他动物的权力,条件是人类要对神、自然以及动物本身履行某些义务。而在农耕生活里,人每天都会感觉宇宙间确实有股力量存在,也就更容易接受这种说法。
  狩猎采集者并不觉得自己比其他生物高级,原因就在于他们很少意识到自己会对生态系统造成影响。当时典型的部落大概只有几十人,部落周围却有几千只野生动物,部落能否存活,有赖于理解和尊重这些动物的欲望。负责找食物的人要不断问自己,野鹿想做什么?狮子又会想要什么?否则他们就捕不到鹿,也逃不过狮子的利爪。
  但农民却与此相反,他们住在一个由人类梦想及思想控制和塑造的世界。虽然人类仍然逃不脱强大恐怖的天灾(例如台风和地震),但已经不再那么依赖其他动物的想法了。农场上的小伙子很早就懂得怎么骑马、给牛套上犁、鞭打倔强的驴子,以及把羊赶去吃草。每天这样过日子,很容易就会认为这一定是某种自然秩序,或是上天的旨意。
  于是,农业革命既是经济上的革命,也成了宗教上的革命。新的经济关系兴起,新的宗教信念也同时产生,而为残酷剥削利用动物找到了借口。只要哪个现代硕果仅存的狩猎采集部落也开始走向农耕,我们就会再次见证这种古老的过程。近年来,印度南部的纳雅卡狩猎采集者已经开始出现一些农耕行为,比如养牛、养鸡、种茶。毫不意外,他们也开始对动物有了新的态度,而且对于家畜及农作物的态度明显与对野生生物不同。
  在纳雅卡的语言中,具有独特个性的生物称为“mansan”。例如人类学家丹尼·纳韦问他们的时候,纳雅卡人会说所有的大象都属于mansan。“我们住在森林里,它们也住在森林里。我们都是mansan,还有熊、鹿、老虎也都是,都是森林的动物。”那奶牛呢?“奶牛不一样。到哪里你都得带它们走。”那鸡呢?“它们什么都不是。它们不是mansan。”那森林里的树呢?“算是,它们已经活了这么久了。”那茶树呢?“喔,那是我种的,所以我才能把茶叶卖掉,从店里买我要的东西。它们不算是mansan。”31
  这样,就把动物从有情感、值得尊重的生命降格为不过是人类的资产,但这种过程并非仅限于牛和鸡,大多数农业社会也开始把不同等级的人视为资产。比如在古埃及、《圣经》时代的以色列和古代中国,都曾将人类当作奴隶,恣意虐待,随意处决。正如农民不会去问牛和鸡对于农场运营的意见,当时的一国之主也不会想到要问问农民该怎样治理国家。此外,每当某些族群或宗教社群起了冲突,常常就是互相指称“不配当人”。先将“他者”称为野兽,之后才能待之以野兽。于是,农场也就成了新社会的原型,有着目空一切的农场主人,比较低等而可以剥削利用的其他动物,可以消灭的外部野兽,以及在一切之上有位伟大的神,对这一切安排给予祝福。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