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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黄豆芽儿

来源: 《新青年》 作者: 风为裳 时间: 2015-03-25 阅读:

1

8岁那年的一天,母亲把炒好的黄豆芽儿端上桌,就捂着肚子躺在了炕的一边。我叫母亲吃饭,母亲说:你们吃吧,我心跳得厉害。那是母亲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全家吃完饭,父亲抽了一支烟,问母亲要5元钱,矿上有人结婚,要随个份子钱。叫了两声,炕上没人答应,父亲有些火了,往起拉母亲,母亲软软地倒了下去,全无知觉。

母亲烧过百天后,奶奶把她领进了家门。她的脸很像房前的向日葵,很圆很大,眼睛也大。穿着绿色的呢子衣服,上面用金线绣着俗艳的牡丹花。有些虚胖,没有腰身。奶奶脸上的皱纹笑到了一处:我找人算了,红霞有福气,她能给咱齐家带来好运气。

她很不拿自己当外人,三下五除二扒掉我身上的衣服,我害羞地往后躲,她“嘎嘎”地笑:躲啥躲,小屁孩,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妈了。她把我抱到大盆里,给我洗澡。给我洗完,她又把弟和妹放进盆里洗了一遍。姐姐站在一旁冷冷地看。她去倒水时,姐姐说:不许你管她叫妈!我点点头。我们有事时叫她赵姨。

没几天,我就挨了她的打。她炒了黄豆芽儿,我不吃。她给我夹到碗里,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端起碗,把整碗饭倒进了泔水桶里。她伸手给了我一巴掌,骂,你这败家孩子,你爸天天人不人鬼不鬼地挣那点儿钱,哪扛你这么败坏的?

打那一下并不疼,但我很大声地哭。后娘的心就是狠。姐姐站在她面前,大声说,你少在这儿装大尾巴狼,别以为谁不知道你是“嫁死”的,我们老齐家的事,你少管。我看到她的脸“刷”地一下子,白成了一张纸。

我问姐什么是嫁死?姐没说。没几天,我在邻居的嘴里知道了嫁死就是嫁过来时给买了一份保险,然后就盼着矿上出事,人一死,这些新娘就可以拿钱走人了。也就是说,她嫁过来,就盼着父亲死的那一天了。我听了,脊背发凉,人抖得像筛糠。

怪不得她那样年轻就给4个孩子当了后妈,怪不得她在父亲面前低眉顺眼呢。我开始像姐姐一样敌视她,跟她作对,把她那件唯一体面的绿呢子上衣的牡丹花剪出窟窿来。在奶奶面前告她黑状,有的没有的乱说。

终于还是出事了。那个黄昏,矿上的警报尖锐地打断了各家各户刚刚升起的炊烟。她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回来时,脚步扭了麻花劲儿,不过,她没有像矿上那些女人那样哭天抢地,她的眼里没有泪。我不知怎么冒出来那句话:你的命真好!她瞪了我一会儿,从我身边飘过去,“砰”地关上门。院子里,奶奶和姐姐的哭声惊起了一群群乌鸦。

她三天三夜水米没打牙,也没人去管她。第四天,她打开门,洗了整整一杆衣服。晚上,她包了很大很大的白菜包子,她说,他走了,咱们的日子还得过,一家人都愣了一下,她用的是“咱们”。

2

放学回家,我看到院子里摆了两麻袋黄豆。她坐在桌子前挑豆子。我睡觉时,她“哗啦哗啦”地用水淘豆子。早晨起来,看到家里的大盆里都是豆子,上面盖了纱布。问她这是干什么,她说:生豆芽儿。又补充一句:卖了,挣点儿钱花。我沉默了。

父亲活着时,矿上挣的那点儿钱刚够吃用,父亲死了,一天三顿饭还得吃。她说,家里的事你别管,好好念你的书就行了。

她伺候那些豆芽儿比伺候孩子还精心,一天不知要看上多少回。好多个晚上,我都被搬动盆子的声音惊醒。灯光下,她搬动大铝盆,给豆芽儿换水。白天,她摆弄那些豆芽儿时,我偷偷掀开盖子看一眼,那些豆芽儿像可爱的胖宝宝一样很富态。而她,如银盘一样的脸却瘦了下去。

豆芽儿不知不觉就长长了。她用自行车驮出去,回来时,筐的大肚子就空了。没几日,豆芽儿筐不再空肚子了,满满地出去,满满地回来。她坐在院里长吁短叹,一遍又一遍让我帮着算再降多少钱合适。嘴里还叨咕着,人家咋能卖那么低的价钱呢?我说,该不是从秤上找了吧?我也给你的秤琢磨琢磨。她说,咱挣的是光明正大的辛苦钱,那样的缺德事咱不干。

豆芽儿被她送给左邻右舍,人家给钱,她死活不肯要,说,权当做个广告了。那些天,我看到她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嘴角起了很大很大的水疱,像挂了两滴水。

没几日,豆芽儿筐又空了。她说,老二,你猜咋的?那些人生的豆芽用尿素,怪不得又长又压秤,今天全叫工商给查了。她说,这人到啥时候都不能坏了良心。

日子飞快地溜走了。姐姐、弟、妹、我和她成了真正的一家人。她卖的豆芽儿在矿区很受欢迎,她的吆喝也很有意思,她不像别人光喊豆芽儿,而是喊,老齐家豆芽儿!没想到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居然有那么一点点品牌意识。

我上高中了,成绩忽高忽低。回家时,我常常碰上一个老实的男人在帮她搬麻袋,她让我叫蒋叔。我想,守了这些年,她对这个家也算够意思了。我跟姐姐说,赵姨要走,你别拦着。姐瞅了瞅她,没吭声。话是这样说,可每次回家时,我的心还是悬着。她没走,风雨不误地生豆芽儿卖豆芽儿。有时遇到雨,她差不多就是拖着车子回来。遇上集,三十几里的路,她一个集一个集跟着赶着卖。矿上的人几乎家家的餐桌上隔三差五地就要摆上一盘老齐家豆芽儿。

她有了白头发,她的手变得又红又粗,她的脸居然有了一条条纹路,再不像院子里的向日葵了。回到学校,我把每天的生活费压缩到最低限度,买两毛钱的馒头就着她做的黄酱吃。想到她吃的苦,我就不觉得自己苦了。我又高又细,像极了黄豆芽儿,我告诉自己说我是有梦想的黄豆芽儿。

都说寒门出才子,我却不是那样聪明优秀的孩子。连着考了3年,我也不好意思再念了,这样的家,能把高中读下来,已经不容易了,何况下面还有弟和妹。我要像姐姐一样出去打工,我想给她买一件好一点儿的衣服。

晚上,昏黄的灯光下,她站在了我面前。她说,老二,你给姨说,你到底想不想念,如果你想,姨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我不吭声。半晌哭了出来,我说,姨,我梦里都是考大学。

3

我第四次迈进了高中的门。除了吃饭、睡觉,我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学习上。她来看我,给我带来满满一瓶子鸡蛋酱,还带来一件新织的毛衣。她说,别省着,身体也要紧。她走时,我注意到,她的鞋后面张了嘴,像一只滑稽的青蛙,每迈一步,它就张一下嘴,她穿的还是那件绿色的呢子衣服。衣服褪了色,剪烂的牡丹花被她用针细细密密地补上了。她到我们齐家十几年了,这件衣服还是她最好的衣服。低头看手里的毛衣,灰色的,很简单的针法,却有好几处都掉了套子。我想,可能这是她第一次织毛衣。

高考结束了,我背着行李卷儿回到矿区。家里空空荡荡,大大小小的盆里是长短不一的豆芽儿。邻居说,老二,考完啦?你赵姨去医院了。我的头“轰”地一声响,急忙往镇卫生院跑。一路上,我的泪不停地流。她贫血,眼睛也不好,躺了两天,挂了几瓶药,就说什么也不住院了。她说,那些豆芽儿捂红了,烂根儿,就卖不出去了。

我跟她急眼,我让她坐着,我说,你指挥,我来弄。我以为不就是生豆芽儿卖豆芽吗,挑豆子,淘豆子,试温度,豆芽儿长长了,在卖之前,还要挑一次,把豆芽儿上的皮全都弄出去。挑豆芽儿皮很累眼睛,挑一会儿,眼睛就又酸又涩。我恍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眼睛总是流泪,为什么她才四十出头,就花了眼睛。为什么我的新毛衣,会织漏那么多套子。我低下头,泪一滴滴落到豆芽儿上。

我干活儿,她就在一旁说陈年旧事。她说,老二啊,当年你姐说得没错,我是嫁死的。那时候家里真是穷,连饭都吃不饱,我爹听人家说有这样给矿上做媳妇的,就托人给我介绍。他说,赌一把吧,命好,早点儿拿了钱,你弟能娶上媳妇,你也能再走个好人家。可是,你爸没了,回到这个院子,看到你们,我怎么也下不了那个狠心……我偷偷擦了把泪,接着挑豆芽儿。我去找当初买保险那人,心想拿到钱,也够咱娘儿几个花的,日子就这样过吧。可是,那人根本就是个骗子。我想,这也是老天给我的报应。好在,老天爷给了我你们几个……她咳个不停,我停下手里的活儿,给她捶背,泪流进我的嘴里,淡淡的苦涩里,却有一点儿温暖幸福流进了心里。

师范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我去了蒋叔家。那年夏天,矿区里的两大新闻,一是齐家二小子成了矿上第一个大学生,二是齐家的四姐弟给继母找了老伴儿。喝喜酒的时候,矿长说,不容易啊,红霞愣是用黄豆芽儿让咱矿上飞出了凤凰。

我给她敬了杯酒,叫了声妈。我说,是我妈手里那一根根豆芽儿让我有了飞翔的翅膀。是的,没有那些带着爱飞翔的黄豆芽儿,没人知道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的。酒宴上,我夹了一筷子黄豆芽儿,吃进嘴里,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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