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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悲情一生的谢幕

  但愿我说错了
  刘伯温离开人世前最宝贵的一年多时间里,他把毕生精力和智慧的余烬都献给了回忆,留了一点点给了胡惟庸和朱元璋。
  对刘伯温的主动坦白,胡惟庸大失所望。按他原本的想法,刘伯温只要不在朱元璋身边,一切事就都好办。他可以像永动机那样对刘伯温发射永不停歇的明枪暗箭。不过现在刘伯温近在眼前,所以他的进攻肯定会遇到刘伯温的抵抗,这事就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办了。
  刘伯温对胡惟庸的提防是从骨子里发出的,无奈命运作弄,他越是提防胡惟庸、越是希望胡惟庸能失败,胡惟庸就爬得越高。1373年阴历七月,也就是刘伯温来南京城请罪的那个月,胡惟庸被朱元璋提升为中书省右丞相。据说,当胡惟庸傲慢地接受百官的祝贺时,刘伯温在病榻上捶床激愤地叫道:“希望我看错了他,那是苍生之福。如果真不幸言中,那老百姓该如何是好啊!”
  这话让胡惟庸知道了。胡惟庸先是暴跳如雷,说刘伯温死性不改,不过一听说刘伯温因为此事而病情加重,他就高兴起来。他对身边的亲信说:“如果不费一口唾沫之力就能把刘伯温活活气死,那我愿意继续高升,哈哈!”
  其实,胡惟庸的高升并不是刘伯温气倒在床的全部原因。自他1373年阴历七月到南京城后,他的身体已非他所有。用他本人的话说,现在所以未倒下,全是因为几根铮铮钢骨的支撑和对皇上抱有崇敬之心的精神力量。这话是矛盾的,如果他真的是铮铮铁骨,那他对朱元璋就不该有崇敬之心。朱元璋不值得他崇敬,只值得他唾弃。
  朱元璋首先在丞相人选上就明目张胆地背叛了刘伯温。杨宪违法乱纪被处斩,并未让朱元璋想到刘伯温论相的可靠性。他始终不懈地提拔汪广洋,希望汪广洋能雄起,可汪广洋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不说话的木偶。他提拔胡惟庸,又让汪广洋牵制他,可汪广洋再次让他失望。1373年阴历七月,胡惟庸顺利晋级,成为右丞相,而汪广洋因为不作为被气急败坏的朱元璋赶出了中央。
  刘伯温始终搞不明白的是,朱元璋不是瞎子,怎么看不出胡惟庸是个野心勃勃、做事不择任何手段、自私到极致的人?
  在南京城最酷热的八月,太阳把整个城炙烤得像火光一样飘忽,刘伯温就在这座酷热的城中揣度朱元璋的心事。他一面揣度,一面抱怨着炎热,恨不得从皮里跳出来。当太阳落到山那边,黑暗来临时,刘伯温认为自己想明白了,朱元璋为什么会和自己背道而驰。几年前,刘伯温认为朱元璋是故意和自己对着干,目的是摆脱从前二人的合作模式。可朱元璋是个非常理性,甚至是冷酷的人。他不可能因为个人恩怨,而拿他千辛万苦创建的帝国开玩笑。直到今天,刘伯温才想明白了另外一个原因。朱元璋也是无可奈何,在群臣中,真正具备丞相素质的人寥寥无几,胡惟庸是里面的佼佼者。另外,朱元璋被胡惟庸紧紧地包围着,如此近的距离和频繁的往来,使朱元璋深陷其中,不可能客观理性地看待胡惟庸。正如那句诗所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刘伯温一想到这里,就会对这个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独裁者抱以深深的同情。朱元璋太可怜了,离他最近的人,他看不清。离他远的人,他怀疑。每天想的不是做皇帝的荣耀,而是做皇帝的危险,很恐惧别人会效仿他,揭竿而起革他的命。朱元璋在刘伯温心中现在成了恐惧之神的奴隶。
  想到这里时,刘伯温拼命地摇了摇头,使自己冷静下来,最近这段时间,他总是感觉自己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做梦,又似乎在梦里思考,又似乎在思考中做梦。
  他说:“但愿我想的是错的。”
  刘伯温可能在朱元璋用相上想错了,但在朱元璋多年来对他的挤压上却没有想错,因为事实就摆在那里。
  谈洋事件发生后,朱元璋突然做了个莫名其妙的决定:暂停科举。
  明帝国的科举是刘伯温亲自主持恢复的,时间在1370年阴历八月,首次科举考试,刘伯温就担任了主考官,并且在那一年网罗了很多优秀的人才。朱元璋对这一“事半功倍”的政治方略毫不动心。他曾说:“科举这玩意所招收的都是没有行政经验的年轻人,让他们这样的人当官,这不是害百姓吗?”
  如果我们了解刘伯温恢复的科举考试内容,就会探析出朱元璋的奇怪心理。刘伯温恢复的科举考试其实是元王朝的科举考试,考试科目是朱熹注释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书”,同时加上《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经”。在这些书中,朱元璋最痛恨的就是《孟子》。因为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字面意思是说,在一个帝国中,人民是最贵的,其次是国家,最后才是君主。
  实际上,孟子的本意远没有今天的我们想的那样前卫和高尚。他其实说的是作为一个君主,必须要有这样一个意识:王朝可以变更、君主也可以变更,唯一不变的就是支撑国家和君主的人民。人民是基础,所以作为君王,一定要重视百姓,把百姓放在最尊贵的位置上,心里要时刻想着自己的权势地位都是来自人民,要为人民服务。
  朱元璋对这样的思想,并不排斥,他本人就来自底层人民中,而且他很爱自己的人民。他最切齿痛恨的是孟子“民本”思想衍生出来的“君臣交易”理论。依孟子的看法,孔子那套不计利害的“忠君”是比猪还愚笨的。孟子说,国君给你一碗饭,你就做一碗饭的事,多一粒米的事都不要做。国君如果给你一顿臭揍,那你就马上离开,但你不要灭亡他,等着比他更有力量的人来灭他。也就是说,君臣之间是等价交换的关系。你值得辅佐,我就辅佐;你不值得我辅佐,我就炒你的鱿鱼。不要以为你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君王,我就要毫无原则地讨好你,甚至给你当狗。其实咱们是平等关系,这种平等关系的思想源泉就是,我来自人民,人民是最贵重的,而君主和人民一比,就是个贱货。朱元璋从最低贱的位置上崛起,是个货真价实的贱货,好不容易才爬上了皇帝这个尊贵的位置上,居然又被看成是贱货,他那廉价的自尊心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据说,朱元璋读《孟子》时,像是在读一本咒骂他祖宗十八代的檄文。他怒睁双目,咬牙切齿的声音能传到宫外,当他的忍耐超过他的底线后,他一跳三丈高,把《孟子》一撕两半,摔到地上,用脚拼命地踩,再拿起来,用牙咬。最后说:“要是这老家伙还活着,我非得砍了他的脑袋。”他命令国子监把摆放的孟子神位一劈两半烧了。多年以后,他越想越气,就让人把《孟子》书中那些“邪恶言语”共计八十五条统统删掉。
  暂停科举,可能有孟子的功劳,更多的可能是因为科举制是刘伯温恢复的。而那时正是谈洋事件甚嚣尘上之时,他的愤懑无处发泄,于是就把刘伯温留下的痕迹之一——科举给暂停了。
  朱元璋对刘伯温的印象在表现上越来越差,1373年正月,朱元璋在和浙江文人桂彦良聊天时,谈到天下文坛,桂彦良在这方面有谈论的资本。
  桂彦良,慈溪(今浙江慈溪)人。少时警敏异常,加之勤奋好学,成为当地的名人。参加科举,一举成名。曾在浙江教育部门工作过,见天下纷乱,按儒家最伶俐的“有道则现,无道则隐”思想的指引,回乡隐居。当他在隐居期间,张士诚与方国珍都派人带着厚礼来请他出山。桂彦良吃不准这两人的前途,都婉拒。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建立明帝国,桂彦良观望很久,慢慢发现朱元璋的潜力很大,但朱元璋不知道他,所以没有人来请。桂彦良等了好久,意识到张、方二人来邀请的历史已不会被朱元璋重演,就主动出来,跑到南京城向朱元璋要官做。朱元璋和他一谈之下,发现浙江的确是人才辈出之地,于是留下他,要他做了太子宫中的教授。桂彦良和宋濂成为同事,又是同乡,所以宋濂不遗余力地在朱元璋面前赞颂桂彦良的逼人才气。朱元璋说:“你们浙江才气逼人的知识分子多如牛毛啊。”宋濂说:“这人不但才气逼人,而且嗓门巨大,就是沉在水底的死尸,经他一喊,也会被震得浮出水面。”
  朱元璋不相信,就写了一首诗,命桂彦良在早朝时朗诵,桂彦良抓住这个机会,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于是,正如宋濂所说的那样,玄武湖水底的鱼都被震得晕了过去,翻着白肚皮浮上水面。
  男高音桂彦良于是得到朱元璋的赞誉,这不仅因为桂彦良的确才华横溢,而且还因为他那天生一副好嗓子。更因为,朱元璋的诗写得极臭,可经过桂彦良朗诵出来后,给人的感觉却是出其不意的好。
  朱元璋在一次桂彦良吃润喉药物时,称赞他“江南的大学者,唯独你一人”。
  桂彦良清清嗓子,回答说:“我不如宋濂、刘基。”
  朱元璋冷笑:“我太了解这两人了。宋濂是个单纯的文人,而刘基为人严峻而心胸狭隘,他俩都不如你啊。”
  桂彦良虽然嘴上未说什么,但心里却认定,他在文坛上,的确不如宋濂和刘伯温。而朱元璋说刘伯温心胸有点狭隘,他就不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对刘伯温不太了解,但道听途说了很多。在这些信息中,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刘伯温是个心胸狭隘的人。
  在1373年时,真正了解刘伯温的人恐怕只有宋濂和朱元璋。彻底了解刘伯温并领教过刘伯温性格的人,都已作古。那都是旧社会的人和事了。
  如果能把刘伯温在元王朝时期的同事从棺材里挖掘出来,问问他们对刘伯温的印象如何。他们肯定会这样说,刘伯温是个刚毅慷慨的人,原则性强。每当讨论天下安危的事时,平时沉默寡言的刘伯温像中了魔一样滔滔不绝,义形于色。
  刘伯温的朋友们会这样说:刘伯温是个好兄弟,对每个朋友都是用心结交,洞见肝腑。平生最重义气,坦坦荡荡,有话直说,从不藏着掖着。这样的人很容易得罪人,所以,他的朋友很多,但敌人也不少。
  刘伯温的乡亲们对刘伯温的印象是这样的:很守礼义,生活很朴素,经常做好事不留名,即使是后来做了那么大的官回青田后,也从没有炫耀过他那尊贵的身份。
  朱元璋说刘伯温心胸狭隘,实际上就是刘伯温的耿直和刚硬。只要是他心中认准的人和事,他都据理力争,从不给人留余地。朱元璋还清晰地记得,当初所有人都说临濠是定都之地,可就他刘伯温冷冰冰地说,那地方啥都不是。
  朱元璋对刘伯温的评价已经低到这种地步,让很多人震惊,要知道,刘伯温跟随他八年,指引了他八年,就像是养了个小孩子,用民间的说法,是一把屎一把尿把朱元璋拉扯到龙椅上去的。这样一个对朱元璋一生都至关重要的人,得到的却是朱元璋一句“心胸狭隘”的评价,连朱元璋本人都大感吃惊。
  宋濂一点都不吃惊,刘伯温这次拖着一副苍老的皮囊回到南京城后,宋濂经常去看他。两人坐在一起,从不谈朝中的事,两人只是回忆“浙东四先生”的历史。这段历史,早已沾染上了厚厚的尘埃,恐怕只有刘伯温和宋濂这两位老人才有兴趣拂去尘埃,咀嚼着被人遗忘的历史,而有滋有味。
  宋濂望着秋叶在空中打着转,说:“我还记得我们那年来见皇上,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
  刘伯温咳嗽了一声,说:“你记错了,我记得是春天,下着毛毛雨。我浑身淋湿了。”
  宋濂说:“是吗,可我记得皇上那时已经穿上了棉衣,多朴素啊,没有一点颜色。”
  一阵风把刘伯温灰白的头发吹起,刘伯温打了个哆嗦,说:“你可能又记错了,我那时穿的可是单衣,我这样的身体还穿着单衣,说明那肯定不是秋天。”
  宋濂又说:“我没有记错。皇上当时还让你即兴作诗,你在诗里就谈到了秋天。”
  刘伯温对老友的记忆如此不开窍,很是气愤。他说:“你真的记错了,我根本就没写过什么诗。这十多年来,我写的诗、文章都屈指可数。你记错啦。”宋濂说:“好吧,我不想跟你争了。不过有件事你肯定记得。”刘伯温说:“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你刚才说的什么浙东四先生,我都想了很久。”宋濂说:“如果这件事你不记得,那我一定记得,而且终生难忘,虽然你说的是假话。”刘伯温一直迷茫的眼睛像打开开关的灯一样亮了起来,他想从躺椅上坐起,但没有成功。他很急切:“我刘伯温还说过假话,我只在……”
  他脑海中还有块清醒的地盘,所以说到这里时,马上停了。宋濂笑了笑,说:“这件事是这样的,有一次皇上问你,当今文坛谁是老大。你说是我宋濂,你又说,这第二的位子我刘伯温是当之无愧的。”
  刘伯温张着已经看不到牙齿的口,许久,才缓缓地说:“大概是说过这样的话吧。但我不明白,哪句是假话。”宋濂谦虚地一笑,说:“我的文才不如你啊。”刘伯温急忙摇头,那颗苍老的头颅摇摇欲坠。他说:“这是真话,我不如你。”宋濂一脸的严肃,从身边拿出一首长诗来,说:“你的这篇诗歌代表了你最高的成就,我望尘莫及。”
  刘伯温看过去,那是他前不久作的一篇,名为《二鬼》。这是一篇洋洋洒洒1400余字的诗歌,正如宋濂所说,它是刘伯温诗歌中最光辉的篇章。诗中以“二鬼”喻他和宋濂,“天帝”则指的是朱元璋。通过离奇变幻的神话故事夸张他们要在动乱中重建儒家封建秩序的幻想,也说明了他们受到朱元璋的牢笼豢养、抱负无法实现的苦闷。我们想要理解才子刘伯温,不必去看他所有的文章诗歌,只需要看这一篇就足够了:
  忆昔盘古初开天地时,以土为肉石为骨,水为血脉天为皮。昆仑为头颅,江海为胃肠,嵩岳为背膂。其外四岳为四肢,四肢百体咸定位,乃以日月为两眼,循环照烛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毛窍,勿使淫邪发泄生疮痍。两眼相逐走不歇,天帝愍其劳逸不调生病患,申命守以两鬼,名曰结磷与郁仪。郁仪手捉三足老鸦脚,脚踏火轮蟠九螭。咀嚼五色若木英,身上五色光陆离。朝发汤谷暮金枢,清晨还上扶桑枝。扬鞭驱龙扶海若,蒸霞沸浪煎鱼龟。辉煌焜耀启幽暗,燠煦草木生芳蕤。结磷坐在广寒桂树根,漱咽桂露芬香菲。啖服白兔所捣之灵药,跳上蟾蜍背脊骑。掐光弄影荡云汉,闪奎烁壁葩花摛。手摘桂树子,撒入大海中,散与蚌蛤为珠玑。或落岩谷间,化作珣玕琪。人拾得吃者,胸臆生明翚。内外星官各职职,惟有两鬼两眼昼夜长相追。有物来掩犯,两鬼随即挥刀铍。禁制虾蟆与老鸦,低头屏气服役使,不敢起意为奸欺。天帝怜两鬼,暂放两鬼人间娭。一鬼乘白狗,走向织女黄姑矶。槌河鼓,褰两旗,跳下皇初平牧羊群,烹羊食肉口吻流膏脂。却入天台山,呼龙唤虎听指麾。东岩凿石取金卯,西岩掘土求琼葳。岩訇洞砉石梁折,惊起五百罗汉半夜拨刺冲天飞。一鬼乘白豕,从以青羊青兔赤鼠儿,便从阁道出西清,入少微,浴咸池。身骑青田鹤,去采青田芝。仙都赤城三十六洞主,骑鸾翳凤来陪随。神霓清唱毛女和,长烟袅袅飘熊旂。蜚廉吹笙虎击筑,罔象出舞奔冯夷。两鬼自从天上别,别后道路阻隔不得相闻知。忽闻韩山子,往来说因依。两鬼各借问,始知相去近不远,何得不一相见叙情词。情词不得叙,焉得不相思。相思人间五十年,未抵天上五十炊。忽然宇宙变差异,六月落雪冰天逵。鼋鼍上山作窟穴,蛇头生角角有岐。鳄鱼掉尾斫折巨鳌脚,蓬莱宫倒水没楣。搀枪枉矢争出逞妖怪,或大如瓮盎,或长如蜲蛇。光烁烁,形躨躨。叫鹿豕,呼熊罴,煽吴回,翔魌魑。天帝左右无扶持,蚊虻虱蝇蚋蜞,噆肤咂血图饱肥,扰扰不可挥,筋节解折两眼眵,不辨妍与媸。两鬼大惕伤,身如受榜苔,便欲相约讨药与天帝医。先去两眼翳,使识青黄红白黑。便下天潢天一水,洗涤盘古肠胃心肾肝肺脾。却取女娲所抟黄土块,改换耳目口鼻牙舌眉。然后请轩辕,邀伏羲、风后力牧老龙告泰山稽。命鲁般,诏工倕,使丰隆,役黔羸,砺釜凿,具炉锤,取金蓐收,伐材尾箕。修理南极北极枢,斡运太阴太阳机。檄召皇地示,部署岳渎神,受约天皇墀。生鸟必凤凰,勿生枭与鸱。生兽必麒麟,勿生豺与狸。生鳞必龙鲤,勿生蛇与。生甲必龟贝,勿生蝓与蜞。生木必松楠,生草必荠葵,勿生钩吻含毒断人肠,勿生枳棘覃利伤人肌。螟蝗害禾稼,必绝其蝝蚔。虎狼妨畜牧,必遏其孕孳。启迪天下蠢蠢氓,悉蹈礼义尊父师。奉事周文公鲁仲尼曾子舆孔子思,敬习《易》《礼》《乐》《春秋》《诗》。履正直,屏邪欹,引顽嚚,入规矩。雍雍熙熙,不冻不饥,避刑远罪趋祥祺。谋之不能行,不意天帝错怪恚,谓此是我所当为,眇眇末两鬼,何敢越分生思惟。呶呶向瘖盲,泄漏造化微。急诏飞天神王与我捉此两鬼拘囚之,勿使在人寰做出妖怪奇。飞天神王得天帝诏,立召五百夜叉,带金绳,将铁网,寻踪逐迹莫放两鬼走逸入崄巇。五百夜叉个个口吐火,搜天刮地走不疲。吹风放火烈山谷,不问杉柏樗栎兰艾蒿芷蘅茅茨,燔焱熨灼无余遗。搜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仞幽谷底,捉住两鬼眼睛光活如琉璃。养在银丝铁栅内,衣以文采食以麋。莫教突出笼络外,踏折地轴倾天维。两鬼亦自相顾笑,但得不寒不馁长乐无忧悲。自可等待天帝息怒解猜惑,依旧天上作伴同游戏。
  仙鬼门徒
  1374年的春天,刘伯温在宋濂的陪伴下到紫金山游玩。他已玩不动,不停在动的只是他的思维。就是思维,现在也是在做反向转动。刘伯温有意识地让自己跳进回忆的陷阱中,不想爬出来。
  他对宋濂说:“紫金山气势雄伟,是座帝王之山,和其他的道教仙山泾渭分明。”他说,年轻时他在栝苍洞天游玩,山上有座紫虚观。很久以前,观里有个叫徐泰定的道士,经过多年修炼后,突然有一天骑着仙鹤飞入云霄,做神仙去了。
  他还说,他年轻时在青田山里,看到一只只仙鹤从山中飞起,一直飞进云层中消失不见。据说,那些仙鹤都是接引使者,谁能乘坐它们,谁就会成为神仙。
  在温暖的回忆中,刘伯温想起了青田山中的石门洞,世人说,就在那里他得到了天书。不过刘伯温太老了,对这件事一点都不敢肯定。不过有件事他记得特别清楚。那是在天台山上清玉平洞中,他遇到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两人很快就成为道友。有一天,月光如水,探进洞中,老道士坐忘良久,突然叹气道:“其实多年以前我也是红尘中人,而且还在科举考试中中过举。”刘伯温问他是哪一科,道士说:“这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一年中进士的人中有晏几道。”刘伯温大吃一惊,晏几道是北宋时期的人,也就是说,这老道士如果没有撒谎,已经有三百多岁了。
  老道士继续说:“我中举后无意仕途,隐居山间,参悟神仙之道,终于在昨天被我参悟,我将要驾鹤西去,今有一奇书,我赠与你,希望能对你将来的人生有所帮助。”
  刘伯温等老道走出山洞后,打开那本奇书,乃是《火攻阵法》。随便翻了几页,发现是自己即使超越想象力的极限都无法联想到的火攻技巧。刘伯温跑出山洞,就在他面前,起了一阵发光的微风,那位道士正在飞升,并且挥手向他告别。那一天,刘伯温清晰地记得是1347年阴历三月八日。
  宋濂“哦”了一声,指出这个故事的虚假处:“三月八日哪里来的月光?”
  刘伯温茫然若失,想了想说:“那就是我记错日期了,或者是,那天根本没有月光。”
  宋濂笑着问道:“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你真的认为那个老道士飞升成神仙了?”
  刘伯温说:“神和仙可不是相同的,世界上没有神,但有仙。古人认为,神是天地万物的创造者和主宰者,是天地之本,万物之始。但天地万物是‘气’所形成的,根本就不是神所创造的,所以世界上没有神。仙和神不同,仙是有的。”
  宋濂问:“你怎么知道有仙?”
  刘伯温回答:“看物啊。比如狐狸,是野兽;枫树,是植物,这两种物都能怪变。人是万物之灵,当然更会变。所以说,仙人,只是人的怪变而已。怪变可有,但很少,所以你很难见到仙。”
  宋濂再问:“仙会永远不死吗?”
  刘伯温回答:“这怎么可能?天以其气分而成为万物,人只是其中一物,只要是物,就是有机生命,那就注定有生有死。所谓仙人,不是可以长生不死,而是能活得久一点。我曾写过一首《古歌》,就是我的神仙观:旧花欲落新花好,新人少年旧人老。佳人见此心相怜,举觞劝我学神仙。我闻神仙亦有死,但我与子不见耳。只言老彭寿最多,八百岁后还如何?”
  就在宋濂和他谈话的那天晚上,刘伯温坐在庭院中,开始行道教的“坐忘”之功。很快,他就陷入梦幻状态,在外人看来,坐忘之功达到巅峰状态时,人的灵魂会沉睡,物我两忘,雷打不动。
  刘伯温至少有十年不曾修行“坐忘”之功,这是因为他一直在为朱元璋排忧解难,没有时间。如今,他有了时间,当他坐在那里,进入坐忘状态后,周围的一切立即模糊起来。他睁开眼,黑夜成白昼,庭院里起了白色的雾。他看到有几个道士推门进来,径直走向他。
  刘伯温注意到共有七个道士,他们穿着靓丽的道袍,飘飘如仙。走在最前面的道士向他鞠躬,带着灿烂的笑容问他:“还记得我吗?”
  刘伯温根本不必用心回忆,因为在他记忆的海洋中,有一块道家的宝地,那里的太阳永不会落下去,永远照耀着那些人和那些事。他说:“我记得你,你叫张玄中,当年我被元政府羁管绍兴时,我曾到宝林寺游玩,就在那里,你我相遇,从此成为好朋友。”
  张玄中点头,说:“你那时心情沮丧,一心想要和我修道,想不到的是,造物弄人,你最后还是步入红尘,成就如此大业。”
  刘伯温怅然若失,喃喃地说:“现在如此,何谓大业啊?”
  在张玄中后面的道士闪了出来,仰天长啸,问刘伯温:“还记得我吗?”
  刘伯温不需去认真辨认,只看他那放荡不羁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张雨。张雨是元代茅山派道士,据很多人说,张雨一生都和僵尸打交道,这也难怪,茅山道士本来就是捉僵尸的专业户。张雨不仅有捉僵尸的本领,在道家和道教的思想层面上,也有非比寻常的建树。他能在元大都结交无数高级知识分子就是一个毋庸置疑的证明。
  刘伯温清晰地记得,他在江浙教育部门工作的1349年,在一次游览西湖时遇到了张雨,二人相谈,刘伯温就确定这是两人伟大友谊的开始。张雨飞升前,曾要刘伯温答应给他写墓志铭,由此可见二人的情谊之深。
  刘伯温一面回忆他和张雨那些美好的时光,一面看其他的道士。他看到了吴梅涧,那位在刘伯温读书时代就把刘伯温看成是朋友的吴梅涧,看到刘伯温苍老的面容,不由得叹息不已。他说:“光阴真可怕啊。”刘伯温说:“幸好,它很快就不会折磨我了。”
  剩下的几个道士异口同声道:“刘伯温啊,你正在开窍啊。”
  刘伯温去看说话的人,那是元末著名的道士梁惟适、王有大,还有詹明德。这三人都是刘伯温在道教人生中的精神导师。特别是詹明德,他曾在刘伯温被元政府多次抛弃后,劝说刘伯温要么彻底归隐山林,做一个无忧无虑的道士,要么就在心中栽种一颗意志的大树,让它生根发芽,等待英明的君主来大树下乘凉。刘伯温最终被动地选择了后者,他们的道士朋友们贡献颇多。
  正当他和这三个人讲话时,突然一个年轻的道士从人群背后飘到了他面前。刘伯温吃了一惊,因为这人虽然穿着道袍,但穿得七扭八歪,而且,在他记忆中的道士里,没有这个人。
  这人看出了刘伯温的惊讶,微笑着问:“你真不认识我了?”
  刘伯温仔细辨认,实际上,他的眼睛在一年前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只是今天,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能看清一切。但他还是没有认出这个人来。
  他抱歉地摇了摇头。那人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木牌,木牌上写了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刘伯温的记忆豁然开朗,惊喜地叫道:“你是朱升。”随之又恐惧起来,“你不是死了吗?”
  朱升哈哈大笑,声如驴鸣。刘伯温就在他纵声大笑时,急忙整理自己的回忆,试图还原一个真实的朱升。
  朱升的确死了。他死于1370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世,因为他死在偏远的徽州府休宁县(今安徽休宁),他的老家。朱升在元末明初是和刘伯温并驾齐驱的人物,他在1357年被人举荐给朱元璋后,奉献了九字真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缓称王,肯定是朱升的智慧,但高筑墙和广积粮,有人说是汪广洋的智慧。1360年,刘伯温来到南京献上《时务十八策》,朱升在朱元璋心目中的地位缓缓下降。他渐渐地成了朱元璋的谋士,而刘伯温则成了朱元璋的导师。刘伯温和朱升曾亲密合作过,在鄱阳湖之战中,朱升也是随行的谋士之一。在后来“亲朱派”的努力下,刘伯温在鄱阳湖上的那些出神入化的智谋一股脑地扣在了朱升的头上,包括他救了朱元璋一条老命。
  鄱阳湖之战,无论如何都是刘伯温一个人的表演,虽然如此,朱升的影响力在当时却是毋庸置疑的。他跟随了朱元璋11年,一直为朱元璋出谋划策,1368年,朱元璋建立了他的新中国,朱升脑海里惊雷滚滚。他和刘伯温一样,看清了朱元璋阴鸷无常的嘴脸,所以他请求退休。朱元璋之所以允许了他,是因为那年他已经71岁,老得连路都走不动,最让朱元璋放心的是,朱升这么多年来老实谨慎,从来没有让朱元璋不放心的地方。
  朱升帮刘伯温重温了二人的同事经历,刘伯温还是不太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朱升。因为朱升死的时候,已经老得快成粉末。而面前这个自称是朱升的人还俨然是个活力充沛的年轻人。
  朱升告诉他:“在那个世界,光阴是倒流的。人会越来越年轻,直到成为不足月的婴儿,最后再投胎到这个世界。”
  刘伯温决不相信这样的事,他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不可能成为鬼,更不可能有另外一个世界。即使这个世界上真有鬼这一说,那也是这样的:人死后为鬼,这鬼只是一种存在物,他们看不到活人,活人也看不到他们。而最终,鬼还是要变成气的,永远消失。”
  朱升不想和他辩论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仔细审视着刘伯温,叹息着,苦笑着。周围的雾气正在消散,刘伯温发现朱升和他那些道士朋友们变得透明起来。他听到朱升说:“最完美的你已经在1368年回青田的途中死掉了。”
  刘伯温大叫起来:“不可能,现在是1374年,我还活着呢。”
  那几个道士朋友哄然大笑,说:“你看看你啊,老成这个样子,活在忧伤和恐惧中,生,还不如死呢。”
  刘伯温惘然失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但他确信自己还活着。因为他在朱升那越来越透明的躯体上看到自己的容貌,一头干枯苍白的头发,眼神晦暗。这正是一年来他从铜镜中看到的自己,而铜镜中的那个他是活着的。
  朱升在哄笑声中凑近他的耳朵说:“虽然辛苦,但终有终结的一天,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雾气就彻底散开了。那些朋友们渐渐地变成空气,在庭院里凭空消失。刘伯温的脑袋一耷拉,像是脖子后有根绳子一样拽了他一下,他清醒过来,庭院里漆黑一片,树叶被风吹落了一地。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四下望了望。他确信,刚才那是一场梦。但这梦太清晰太真实了,他忽然产生一种感觉,现在的他,是不是在做梦?他梦到自己被胡惟庸诬陷,为了保命,来到南京,自我软禁。
  他想,这真是有生以来最大的噩梦,这梦,什么时候能醒啊!
  胡惟庸来访
  一年后,刘伯温将会在老家青田的病榻上,想到南京城那个严寒的上午胡惟庸来探望他的情景。那是1375年的正月,刘伯温记得胡惟庸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夹雪。
  整个1374年,刘伯温在恍恍惚惚中度过。他每天还会拖着病体去上早朝,不过经常迟到。迟到的时候,他就站在宫门外,浑身不易察觉地颤抖。不迟到的时候,他在朝堂上一语不发。站在他身边的人总会看到他在闭着眼,喉咙里发出母鸡下蛋的声音,同时还会闻到他口里呼出的如同畜群的味道。
  大家都说,刘伯温老了,而且病得不轻。两年前,他刚到南京时,有人看到死神在他家大门前徘徊。后来,就有人看到,死神进了他家庭院,在那里,死神一直向他的卧室探头探脑。再后来,大家在他的庭院里也看不到死神了,有人推测说,死神已进了他的卧室,刘伯温离死不远了。
  朱元璋早就知道刘伯温重病在身。不过他从没有关心过,人们对他的冷酷无情大为惊讶,而朱元璋却有不同的想法。那还是1374年夏天,一个酷热难耐的中午,朱元璋对宋濂说:“刘伯温这人死不了,他自以为是个神人,不会在该死的时候死去,而是在想死的时候才能死去。他现在还不想死呢。”
  宋濂并没有把这句话透露给刘伯温。他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好话,担心刘伯温受到刺激。虽然没有这样的刺激,刘伯温的病情还是在一日千里地恶化。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眼前永远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的肺部和肝部持续地疼痛,使他无法入睡。他的精神越来越差,经常把来看他的人误认为是远古时的人。比如有一次,他就把宋濂误认为是盘古,并且问宋濂:“当初你开天地时用的是板斧,可当时天地混沌,什么都没有,你的板斧是哪里来的?”又有一次,他把宋濂误认为是创造了人类的女娲,当宋濂和他交谈时,他一直窥探宋濂的屁股。宋濂问他原因。他说:“你的尾巴呢?你不是人首蛇身吗?”
  宋濂后来就很少去看他了。最后一次,宋濂悄悄地问他:“你是不是在装疯卖傻啊?”刘伯温眯着眼,一本正经地问宋濂:“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我们浙东四先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好孤独啊。”宋濂以为他认出了自己,正准备高兴一场,却听到刘伯温喃喃地说:“章溢啊,你怎么这么多年不来见我啊?”
  胡惟庸来拜访刘伯温,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朱元璋的意思。朱元璋对他说:“大家都说刘伯温病入膏肓,我不太相信。你去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
  胡惟庸只好来见刘伯温。他和朱元璋不同,他是个理性主义者,理性主义者认为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所以刘伯温病重是事实。当他见到颤颤巍巍走出来的刘伯温时,更深化了这一认识。
  刘伯温其实不是见胡惟庸,而是“听”胡惟庸。他侧着头,用耳朵对准胡惟庸,认真地听胡惟庸讲话。
  胡惟庸说:“我是奉皇上之命来看你的。”
  刘伯温就点头。
  胡惟庸又说:“其实我和皇上一样,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死!”
  刘伯温也点了点头。
  很久的时间,胡惟庸没有说话,刘伯温也不说话,客厅里安静得如外太空一样。
  突然,刘伯温突然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到耳边,说:“你听,太阳在轰隆隆地响。”胡惟庸还真就去听了,可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只是看到外面的雪大了起来。他不以为然地说:“今天没有太阳,正下雪呢。”刘伯温“哦”了一声,突然又煞有介事地说:“你感觉到没有,大地在转,飞快地转动。”胡惟庸心里说了句“疯子”,嘴上却说:“地怎么会转?刘基,你幻听啦。”
  他站了起来,叫外面的跟班进来,跟班手里端了一个四方盒子,他把盒子放到刘伯温身边的桌子上,说:“我早就听说你病得很重,根据你的病情,我找了几个高明的医生,为你配了几服药,相信你吃了,肯定会痊愈的。不要担心。”
  刘伯温就站了起来,说:“谢谢,我马上吃。”胡惟庸也站了起来,转身要走。这个时候他听到刘伯温说:“五年后,我们再见。”胡惟庸又转过身来,皱眉问:“你说什么?”刘伯温看了他一眼,胡惟庸吓了一跳。刘伯温的黑眼球已经不见了,俨然是个瞎子。他又听到刘伯温小声地说:“五年很短,我等你。”胡惟庸莫名其妙,笑了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刘伯温的家。刘伯温站在那里,突然说了句:“但愿我没有说错。”这就是胡惟庸最后见到刘伯温的情景,也是刘伯温在人间最后见到胡惟庸的情景。胡惟庸把这一场景用语言的方式传递给朱元璋时,朱元璋“咦”了一声说:“刘基该不会真的不行了吧?”胡惟庸用一副悲痛的声调说:“据臣的观察,应该是不行了。”朱元璋陷入沉思,良久才说:“我看我有必要见见他。”不过,据经常去看望刘伯温的几个大臣说,现在见刘伯温,如同见个傻子。刘伯温已有点神志不清,自说自话,根本无法和他正常交流了。朱元璋半信半疑,终于在1375年阴历二月的一天,他命刘伯温来见。
  最后一面
  刘伯温和朱元璋在人间的最后一面,是自古以来凤毛麟角的一幅柔情似水的政治画卷。实际上,朱元璋每天都能见到刘伯温,朝堂上,他经常会在不被人注意时把目光扫向刘伯温。那时的刘伯温,双眼呆滞,不经意地打着并不响亮的嗝。在透进大殿的熹微晨光中,朱元璋看到刘伯温呼出的气有时候是五彩的,有时候是乌黑的,还有时候,看不到他呼出的气,就像是个不能呼吸的死人。
  他眼中的刘伯温,虽然老态龙钟,精神萎靡,但直到1375年阴历二月,二人独自相见之前,他从没把死亡和刘伯温挂上钩。可当他第一眼看到几乎是挪进来的刘伯温时,内心深处不由得一动,脑海中一道闪光,“死亡”两个字跃上眉头。
  刘伯温要跪下去,他没有让。非但没有让,一股“悔之晚矣”的心态使他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向刘伯温,握住了他的手。刘伯温的眼眶里仍然是白茫茫的,但他能看清眼前这个人,就是他把毕生精力和智慧都捐献给的那个人——朱元璋。
  两个人都老了。刘伯温是生理上的苍老,而朱元璋则是心灵上的苍老。两个老人面对面坐着,谈着谈着,就掉进了回忆的陷阱中。
  朱元璋先开了头。他说:“刘先生还记得当初陈友谅来攻南京,阵势骇人,是您让我稳住阵脚,调兵遣将,才避过那一劫。”
  刘伯温吃了一惊,他知道,自己真的快要死了,连朱元璋都看出来了。如果朱元璋没有看到他即将死去的信息,这个忘恩负义的人是不可能谈这样的事情的。
  他笑了笑,说:“不记得了。”
  朱元璋潜意识里当然没想让他记得,所以继续说:“后来小明王被张士诚攻击,所有人都同意我去拯救他,只有你不同意。就是在那次,陈友谅趁我后院空虚,兵围洪都。如果不是您,鄱阳湖之战的结果如何,还真未可料。”
  这件事,刘伯温必须要记得。他严肃地说:“您是真龙天子,就是没有我在,您也一样平安无事的。”
  朱元璋摇了摇头,但马上又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后来就是张士诚、方国珍、蒙古人,我每一个对手的消失,都有先生您的运筹帷幄,功不可没啊。”
  刘伯温闭上眼睛,白色的曙光消失了。他看到了鄱阳湖,还有鄱阳湖上密密麻麻的战舰。他看到一颗火球正在飞向朱元璋的指挥舰,他听到自己那底气十足的声音,叫朱元璋赶快离开战舰。他叫了起来。
  这时,他感觉朱元璋在推他。他睁开眼,看到朱元璋惶恐的神情。朱元璋说:“先生你在喊什么?”刘伯温这才意识到,他的神经在刚刚又陷到错乱的泥沼中了。
  当他恢复平静时,朱元璋又追忆着往事。朱元璋说:“帝国初建时,我是胆战心惊,我从未想过会有1368年那一天,我居然成为了皇帝。如果不是您的《时务十八策》为我指点迷津,我现在还会从梦中惊醒。”
  刘伯温极端谦虚地说:“《时务十八策》只是几张纸而已,纸上谈兵。如果没有皇上您的精明手腕,再好的策略也只是说闲话。”
  朱元璋叹息了一声,说:“先生是否还记得您对我说过,王保保不可轻?”
  这件事,刘伯温当然也记得。而且,自他1368年说出这句话后,现实情况一直在验证着。
  王保保自1368年聚兵占据甘肃后,朱元璋的远征军一直对他进行持续不断的攻击。在付出了巨大伤亡后,好不容易把王保保逐出甘肃,但结局更糟糕。王保保逃出山西后,开始和朱元璋的远征军玩起了游击战。
  当时朱元璋远征军总司令徐达在横扫中国境内的蒙古势力时,最头疼的就是王保保兵团。这是一支军纪严明、骁勇善战、来去如风,并在血腥中成长起来的兵团。在王保保的领导下,这支兵团众志成城,用徐达的话而言就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徐达兵团在每次和王保保兵团的战役中,都会取得胜利,但在伤亡面前,胜利就不值一提了。
  徐达远征军最悲惨的一次发生在1373年。本年,徐达兵团十五万人分三路同时出击,设想把北元政府连根拔起。中路军是徐达,由雁门直趋北元老窝和林;东路军司令是李文忠,从居庸关至应昌,然后直逼土剌河(今图拉河),目的是从西北面攻击和林;西路军司令是冯胜,出金兰取甘肃,试图扫清那里的北元散兵游勇。
  东路军司令李文忠的开局美好,结局悲惨。他的兵团开始时所向无敌,一直推进到胪朐河(今克鲁伦河),又在土剌河击溃北元猛将哈喇章,李文忠进行得如此顺利,难免轻敌,所以急行军,当大军抵达拉鲁浑河(今鄂尔浑河)畔的称海后,陷入了北元兵团的包围圈,李文忠艰难地突破重围,损失惨重。
  中路军徐达的开局就不美好,结局更是惨不忍睹。他遇到的对手就是他多年来头痛的王保保。当他的军队到达土剌河后,王保保兵团和他们打起了硬碰硬的野战,徐达轻易获得胜利,紧追不舍。因为前方就是和林,徐达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人,当他的兵团到达和林后,突然周围锣声四起,徐达大叫一声不好,显然,他中了王保保的诱敌之计。徐达虽然冲出重围,但他的五万人马全军覆没。
  西路军司令冯胜兵团没有遇到强劲对手,披荆斩棘,可对整个战略计划已无任何作用,这一年的北伐就这样灰头土脸地结束了。
  在这次北伐失利后,朱元璋曾对他的军官们说:“我此生有三件事非常遗憾,一、没有传国玉玺;二、王保保未擒;三、元太子无音问。”
  传国玉玺是秦始皇用和氏璧制造的一块国家印章,印章是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颗传国玉玺象征了国家权力,谁得到它,就意味着谁建立的王朝才是正统的王朝,而他本人则是正统的皇帝。北宋灭亡时,传国玉玺被金人夺走,后来就不知下落。元朝初年,有人在街市上吆喝卖传国玉玺,当时的宰相伯颜拿到手后,认为这玩意不过如此,所以就把这玩意和其他的玉玺放在一块,后来伯颜把这些玉玺都磨平了,送给各位大臣刻私人印章。传国玉玺惊鸿一现,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朱元璋建立新中国后,始终把这件事当回事,他的北伐兵团其中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这个传国玉玺,可惜,到他死时,传国玉玺也没有找到。
  北元太子就是元顺帝的太子爱猷识理答腊,元顺帝去世后,爱猷识理答腊领导的北元政府始终是朱元璋的一大心病。“无音问”,其实是说,爱猷识理答腊政府从未和他沟通过,只是抵抗,不停地抵抗,偶尔会发动一次反攻。
  朱元璋把爱猷识理答腊放到王保保的后面,足以说明王保保真的未可轻。
  为了把王保保这个敌人变成朋友,朱元璋曾七次派人招降王保保。但王保保给出的回答,永远都是沉默。有一段时间,朱元璋甚至神经质地怀疑,世界上是否有王保保这个人。
  1375年阴历八月,王保保病逝。朱元璋得到消息后,总算松了一口气,他首先问他的那些将军们:“当今天下,谁可称得上是奇男儿?”大家都认为非常遇春莫属。因为常遇春横行天下,无人可挡。朱元璋摇头说:“遇春的确是个汉子,但我能收服他。我却不能收服王保保,所以王保保才是真的奇男儿。”
  当然,朱元璋说这些话时,刘伯温在人间早已听不到了。在1374年阴历二月那个即将到来的黄昏,刘伯温却听到了朱元璋提到的王保保。
  他叹息了一声说:“是啊,王保保这人是不可轻的。”
  朱元璋又试着回忆起很多事来,这些事都和刘伯温有关。他希望用这种回忆弥补他对刘伯温的忘恩负义,但他也明白,太晚了。
  刘伯温从朱元璋眼里看到的是柔情,听到的是朱元璋真心实意的表达。可当他深入朱元璋的内心,去寻找内心深处泯灭的柔情时,他马上就找到了。也就是说,朱元璋现在回忆的这些事,只是对他刘伯温一种客套的安慰。这种安慰虽然从内心里发出,但正如离弦的箭一样,一去不回。朱元璋和刘伯温在一起追忆刘伯温的好,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当追忆到谈洋事件时,朱元璋的脸就冷了下来。他盯着刘伯温说:“我不相信这样的事,但我知道你是个风水学大师,这样的事,我不相信,别人也会乱说。”
  刘伯温浑身一震,这一天最后的一缕阳光和大地平行着射到房间里来,照到一块水晶上,撞出五彩缤纷的星星。在那些星星中,刘伯温看到朱元璋那张久违的狰狞的脸。他想,这次谈话可以结束了,他和朱元璋在人间的最后一面也结束了,他和朱元璋的历史也已经结束了。
  他费力地站了起来,对朱元璋说:“皇上,我可能要不行了。自从胡丞相给我送来一服药,我将它吃掉后,肚子里就起了个瘤子,摸得清楚。我的肚子胀得厉害,平躺时都会窒息。我的大便次数增加,每天都在十几次。”
  朱元璋还在想谈洋事件,漫不经心地,但语气里带着威严冷酷:“刘基,你好好养病,不碍事。”
  刘伯温跪下谢恩,朱元璋这次没有阻拦。这是个非常缓慢的场景,刘伯温的动作如同慢镜头,朱元璋特别欣赏这一艰难的跪拜。当他要刘伯温平身后,突然想到一件事。他问刘伯温:“听说你说过这样的话,凡事不必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刘伯温点头。
  朱元璋冷冷地又问:“你此生真的能无愧于心?”
  这是一个非常刁钻的问题。刘伯温站在那里,对他的人生进行了严肃的回顾后,发现,他真的不能无愧于心。实际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无愧于心。
  刘伯温离开
  1375年阴历三月,刘伯温在南京城中忍受着提前到来的炎热。他的两鬓流着油腻的汗,给朱元璋写一封请求回家的信。出乎意料的,他上午送去的信,下午答复就来了,来的信是朱元璋给刘伯温的最后一道手诏,名为《御赐归老青田诏书》,开篇就是气势凌人:
  朕闻古人有云: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尔刘基栝苍之士,少有英名,海内闻之。及元末群雄鼎峙,熟辨真伪者谁。岁在戊戌,天下正当扰乱之秋,朕亲帅六军下双溪而有浙左,独尔栝苍未附,惟知尔名耳。吾将谓白面书生,不识时务,不久而栝苍附,朕已还京。何期仰观俯察,独断无疑,千里之余,兼程而至,谒朕陈情,百无不当。至如用征四方,摧坚抚顺,尔亦助焉。不数年间,天下一统。当定功行赏之时,朕不忘尔从未定之秋,是用加以显爵,特使垂名于千万年之不朽,敕归老于桑梓,以尽天年。何期祸生于有隙,致使不安。若明以宪章,则轻重有不可恕;若论相从之始,则国有八议。故不夺其名而夺其禄,此国之大体也。然若愚蠢之徒,必不克己,将谓己是而国非。卿善为忠者,所以不辨而趋朝,一则释他人之余论,况亲君之心甚切,此可谓不洁其名者欤,恶言不出者欤。卿今年迈,居京数载,近闻老病日侵,不以筋力自强,朕甚悯之。于戏,禽鸟生于丛木,翎翅干而扬去,恋巢之情,时时而复顾。禽鸟如是,况人者乎。若商不亡于道,官终老于家,世人之万幸也。今也老病未笃,可速往栝苍,共语儿孙,以尽考终之道,岂不君臣两尽者欤。
  在这道《御赐归老青田诏书》中,朱元璋和在二月里跟刘伯温聊天的那个朱元璋判若两人。这道诏书中,没有任何人性,直接呼刘伯温为“尔刘基”,同时把谈洋事件放大,最后一兜,说他朱元璋此生对刘伯温已是仁至义尽,无愧于心。刘伯温捧着这道诏书,流下泪水。三月初四,他离开南京城,回青田。宋濂来送行,刘伯温问:“皇上没有说什么吗?”宋濂说:“皇上很关心你,问你能否坚持到家。”
  刘伯温苦笑说:“当然能。”二人分别的最后,他拉宋濂的手。宋濂听见他说:“我在1360年没来南京时就已死啦!”宋濂知道他又神经错乱了,正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又听到刘伯温说:“死了的我,用十五年做了一个大大的梦!”
  宋濂失声道:“不要多想,回去好好养病。”
  刘伯温看了他一眼,再也没说什么,宋濂也不说什么了,二人心知肚明,此次分别,将是永别。
  青田凉爽得使人如在天堂,这至少是刘伯温到家那天的感觉。他的家人对这位病入膏肓的老人所表现出的快乐情绪大为惊讶,自谈洋事件后,刘伯温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心底的笑容。他的家人以为他能挺过这一关,不过第二天,刘伯温从床上醒来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坐在床上,自言自语。他要他的家人准备椅子,说不能让客人来站着。他还让家人杀鸡宰猪,因为客人们要吃饭。家人对他突然变成这样,大为惊骇。
  实际上,刘伯温在那个空荡荡的屋子里看到了他生命中所有的人。他看到他的儒学导师郑复初,郑复初正在给他讲课。他就跟着郑复初大声地读了起来。他又看到父亲,父亲在心无旁骛地钻研一本天书,还让他安静一会儿,不要打搅自己。他看到很多人,元大都里那个卖书的书商,高安衙门他的领导,还有他那些同僚,他看到了方国珍,这都是他最痛恨的人,可现在,他却发现,原来自己这么爱他们,如果没有他们,他的人生就不会这样完美。最后,他看到了此生最不想看到的人——朱元璋。
  他叫了起来,在房间里直打滚。但在这个房间里的朱元璋并没有那么多戾气,反而非常和蔼可亲。朱元璋还向他鞠躬,说:“我为天下,屈四先生。”
  刘伯温赶紧跪下,说:“皇上千万不能这样说,多年以后,我无法忍受你的前恭后倨啊。”
  朱元璋语重心长地说:“谁让你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呢。”
  刘伯温说:“那是民间的刘伯温,不是真实的刘伯温。”
  朱元璋点头说:“我承认。但是,我容不下你。”
  刘伯温不无伤感地说:“可在1368年,我已经隐退,为何还要把我叫回?”
  朱元璋说:“你们道家讲究功成身退,对别人而言,是可以操作的。可对你,却不行。我容不下你,却需要你。最重要的,你还没有死,这就是命运!”
  刘伯温愣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地笑了。他说:“我明白了。如果朱升活到现在,恐怕也是这样凄凉的结局吧。”
  朱元璋点头,说:“是的,一个人只要活着,就难免有事。”
  刘伯温已彻底清醒,说:“也就是说,无论我多么能掐会算,也无法逃脱。因为我还活着,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罪恶,特别是活在你的世界中的人。”
  朱元璋鼓掌大笑,说:“你说对了。你看现在活着的那些人,必有厄运等着他们。要知道,我是个从不念旧情、有着蛇蝎心肠的人。”
  刘伯温大叫一声,因为世界上还有这种人,让他暴怒。他猛地敲向身边的桌子,在一阵灰尘飘扬中,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空气流动的声音。
  1375年阴历四月十五,折磨了刘伯温一个多月的那些幻象突然消失不见了。他感觉非常好,他知道,这是死神即将来的征兆。于是他把儿子刘琏叫到床边,手指着他的所有著作,说:“等我死后,把这些书都送到南京去,你要告诫子孙后代,千万不要看这些书。”
  刘琏翻开一份书目,这是刘伯温一生中最辉煌的著作,可称为刘伯温全集:《郁离子》《覆瓿集》《写情集》《犁眉公集》《春秋明经》《清类天文分野之书》《天文秘略》《白猿经风雨占候》《玉洞金书》《灵棋经注》《解皇极经世稽览图》《三命奇谈滴天髓》《金弹子》《一粒粟》《地理漫兴》《灵城精义》《佐元直指图解》《效颦集》《观象玩占》《演禽图诀》《披肝露胆》《注玉尺经》《多能鄙事》《烧饼歌》《百战奇略》。
  或许正是这些著作在后世的流传,才让许多人把刘伯温看成一个神乎其神的魔法师和预言家。而作为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学家,刘伯温的光环在民间越来越淡。
  这对刘伯温是绝不公平的。他要子孙后代不要学习这些神秘的玄学,可能是谈洋事件给他造成了难以释怀的伤害。他以精通术数闻名,最终却倒在了术数上,这不能不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讽刺,或许正如梦幻中的朱元璋所说,这就是命运。
  在嘱咐完大儿子刘琏后,他又对小儿子刘璟说:“为政宽猛如循环,当今之务,正在修德省刑,祈天永命。诸形胜要害之地,应与京师声势联络。我想给皇上写封信,说明这样的问题,但现在胡惟庸在,我就是写了,也没有用处。等胡惟庸下台后,皇上必然思念我,会找你们,你就把我这段话说给他听。”
  ——刘伯温临死前还对朱元璋和这个帝国念念不忘,用赤胆忠心这四个字恐怕不能完全概括。有时候,我们很难理解古人那份百死不悔的情怀,刘伯温就是这样的一个古人。
  刘伯温说完这些话,剧烈地咳嗽,当他恢复平静后,嘴唇已发白。这个时候,他突然困倦了。他说他要睡一会儿,他的两个儿子走出他的房门,还没有把门关上,刘伯温就睡着了。在梦中,他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周围的墙壁白得使人发抖。一种他是第一个走进这房间的沉重感使他极为不安。睡梦中,他不经意地想起,最近几年来,他做的都是这个梦,也就是说,这个梦他已经重复了有一千天,可每次醒来后,他都会忘记。于是,每次梦到这个房间时,他都认为自己是第一次来。只有在梦将要醒时,他才发现自己不是第一次来。
  现实中,那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梦幻中,刘伯温想推开那个房间的窗户,看看是否也在下雨。但他没有找到窗户,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甚至连门都没有。和从前一样,他在这个房间里恐慌起来,他拼命地大叫,于是,梦醒了。
  房间里一片梦幻,他看到了陈友谅、张士诚正在向他招手,是那种彬彬有礼而充满热情的招手。他从床上爬起来,向他们走去,可能是动作太快,他突然穿过了他们透明的身体,转头再看时,两人消失了。于是,他再度醒来,窗外一片明亮。
  这已是1375年阴历四月十六日的夜晚,月亮早早地升起,又大又荒唐。月光探进房间里,刘伯温在床头睁着眼睛,看到在流动的月光中,有那么多人在向他招手。此时,他忘记了正在南京城里顾盼自雄的胡惟庸,忘记了他亲手毁灭的陈友谅、张士诚,忘记了他曾效忠过的元王朝。他闭上眼睛,月光消失了,眼前却更光明起来。他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瘦骨嶙峋,郁郁寡欢,眼神忧郁,正在一个山洞中如饥似渴地读书。他又看到一帘厚厚的帐幕被人掀起,里面走出了一个下巴突出、两眼晦暗的人,正是朱元璋。
  他听到地球飞速自转轰隆隆的声音,把他震得浑身发抖。他睁开眼睛,看到月光如闪电一样从他的房间里退了出去,穿街过巷,冲向原野,然后一个优美的姿势越上了青田山,在飞驰了一段时间后,月光贴着青田县城湿润的石子小路快速地流向处州,在处州城里,月光左旋右转,右旋左转,终于在一处空地前停了下来,它转身向青田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呼啸一声,冲天而逝。这是65年前1311年阴历六月十五的那道月光,它和刘伯温在人间驻足65年,如今重回天界。
  月光如水,刘伯温归天。
  死因罗生门
  1377年,刘琏写信给南京,要人来取刘伯温全集。朱元璋拿到这套全集后,假惺惺地掉下几滴眼泪,说:“刘基太忠诚了,可让他的大儿子刘琏来做官。”如果这次是逢场作戏,那么在1390年,刘伯温归位的15年后,朱元璋的一番话倒的确是真情实感。1380年,胡惟庸谋反案爆发,朱元璋兽性大发,先后屠杀三万余人。胡惟庸临死前将会想起,那个寒冷的上午,他去见刘伯温的情景。刘伯温对他说,五年后再见,如今,一语成谶。
  而朱元璋或许正是在这个时候,才想到刘伯温论相。他对刘伯温的小儿子刘璟说:“我经常思念刘伯温。他在这里,满朝都是党,他却一个也不从。他后来吃了胡惟庸的毒药,死掉了。我也算是为他报仇了,胡惟庸那厮被我斩尽杀绝,坟墓也被我挖了。”
  事实真如朱元璋所说的那样吗?或者换个问法:刘伯温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一种意见认为,刘伯温的确如朱元璋所说的,是胡惟庸下毒。胡惟庸案的爆发,是因为有人密告,说胡惟庸正准备造反,在密告信中,提到的胡惟庸种种不法勾当中,就有一条是,胡惟庸谋杀了刘伯温。这封告密信的主人在胡惟庸被杀后现身,正是胡惟庸最信任的一名手下。这人知道内情,应该没有异议。可问题是,当朱元璋审问那个与胡惟庸共事的汪广洋时,汪广洋说自己毫不知情。有人于此认为,胡惟庸根本没有谋杀刘伯温。至于那封告密信,在中国政治场中,栽赃陷害是常有的事,告密信的主人栽赃胡惟庸,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二种意见认为,是朱元璋指使胡惟庸谋杀了刘伯温。因为胡惟庸在1375年去看刘伯温时,是朱元璋命令他去的。或许就在这份命令之外,又加了一条命令: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刘伯温。这种意见太荒谬,如果朱元璋真要杀刘伯温,谈洋事件是最好的理由,何必要去谋杀?
  这两种意见都把刘伯温当成了白痴。刘伯温对药理相当了解,《多能鄙事》中关于药方的搜集就是证明,况且,他对胡惟庸始终就有防范,不可能明知是毒药还吃。如果他那么想死,也不会在谈洋事件出现后来京谢罪。他大可就在青田等着死亡的降临。
  第三种意见则认为,刘伯温的死亡是正常事件,没有谋杀。刘伯温多年以来的肝肺都有问题,年纪大了后,病情加重,后来他向朱元璋说自己身体里有个瘤子,可能就是肝癌,已到晚期。
  刘伯温家族自刘伯温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出类拔萃的人。不过,刘伯温给子孙后代积攒下一个十几世都用不完的家底。所以,刘伯温家族在整个明朝时期,不算太辉煌,但也不算太糟糕。
  1514年,当心学宗师王阳明在南京城中向他的数万弟子传授心学时,正德皇帝颁布诏书,赠刘伯温“太师”称号,并谥“文成”。正德帝用他那尖利的嗓子对他的臣子们说,刘伯温是“渡江策士无双,开国文臣第一”。天上听到这十二个字的刘伯温肯定会流下激动的泪水,对他功绩的认定居然迟了140年!
  虽然迟了这么久,但刘伯温应该感到很欣慰,因为从此,他的大明国师的地位奠定,无人出其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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