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大全 > 胡雪岩全传

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四章(3)

两个人争是在争,其实谁也不愿意去,王有龄不愿硬派,便说,“这样吧,我们掣签!”

“不必了!”周委员很坚决他说,“决定我去。吴兄文章好,留在这里帮大人料理公事。我今天下午就走,尽快回来复命。”

“也不必这么急。”胡雪岩作了个诡秘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替周老爷饯行。明天动身好了。”

“雪岩兄的话不错。公事虽然紧要,也不争在这半天工夫。”吴委员也说,“晚上替周兄饯行,我跟雪岩兄一起作主人。”

王有龄也表示从容些的好,并且颇有嘉勉之词,暗示将来叙功的“保案”中,一定替周委员格外说好话,作为酬庸。自告奋勇的收获,可说相当丰富。为了周 委员回杭州,那个庶务却是大忙而特忙,第一要雇船,照周委员的意思,最好坐原来的那只“无锡快”,由阿珠一路伺奉着来回。但那只船名“快”而实不快,只宜 于晚开早到,多泊少走,玩赏风景之用,赶路要另雇双桨奇快的“水上飞”。

第二件更麻烦,也是胡雪岩的建议,杭州抚、藩、臬三大宪,加上粮道,还有各衙门有关系的文案、幕友,都应该有一份礼。“十里夷场”,奇珍异物无数, 会选的花费不多而受者惬意,不会的,花了大价钱却不起眼,变成“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因此,备办这十几份礼物,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使。胡雪岩主意,请尤老五 派个人,带着那庶务和高升,到“夷场”上外国人所开最大的一家洋行“亨达利”去采办。

这天人人有事,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在船上办文稿,开节略,把此行的经过,如何繁难吃力,而又如何圆满妥帖,字斟句酌地叙了进去。胡雪岩和张胖子的任务,自然更重要,中午与尤老五请“三大”的档手,在英租界的“番菜馆”赴宴谈生意。

结果生意不曾在番菜馆谈,因为照例要“叫局”,莺莺燕燕一大堆,不是谈生意的时候。饭罢一起到城隍庙后花园钱业公所品茗,这时张胖子才提到正事。

“三大”之中,大亨钱庄姓孙的档手资格最老,他代代表发言,首先就表示最近银根很紧,“局势不好,有钱的人都要把现银子捏在手里,怕放了倒帐。这句实在话,钱庄本来是空的。”

这是照例有的托词,银根紧的理由甚多,不妨随意编造,目的就在抬高利息。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懂这个道理,尤老五却以受过上海钱庄的气,怀有成见,大为不快。

“我看不是银根紧,只怕是借的人招牌不硬,”他的话有棱角,态度却极好,是半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的,“漕帮现在倒霉,要是‘沙船帮’的郁老大开口,银根马上就松了。”

尤老五说的这个人是沙船帮的巨擘,名叫郁馥山,拥有上百艘的沙船,北走关东,南走闽粤,照海洋的方位,称为“北洋”、“南洋”,郁馥山就以走南北洋 起家,是上海县的首富。近年因为漕米海运,更是大发利市,新近在小南门造了一所巨宅,崇楼杰阁,参以西法,算是“海天旭日”、“黄浦秋涛”等等“沪城八 景”以外的另一景。

沙船帮与漕帮,本来海永不犯河水,但漕运改了新章,使有了极厉害的利害冲突,所以尤老五那句话斤两很重,姓孙的有些吃不消。

“啊,尤五哥,”姓孙的惶恐地说,“你这话,我们一个字也不敢承认。吝户都是一样的,论到交情,尤五哥的面子更加不同。好了,今天就请尤五哥吩咐!”

象尤老五这样在江湖上有地位的,轻易说不得一句重话,刚才话中有牢騷,已不够漂亮,此刻听姓孙的这样回答,更显得自己那句话带着要挟威胁的意味,越觉不安,所以急忙抱拳笑道:“言重,言重!全靠各位帮忙。”

张胖子总归是站在同行这方面的,而且自己也有担保的责任,心里在想,姓孙的吃不消尤老五,说到“请吩咐”的话,未免冒失!如果凭一句话草草成局,以后一出麻烦,吃亏的心是钱庄,自己也会连带受累。

由于这样的了解,他不希望他们讲江湖义气,愿意一板一眼谈生意,不过他的话也很圆到,“大家都是自己人,尤五哥更是好朋友,没有谈不通的事,”他说,“‘三大,愿意帮忙,尤老哥一定也不会叫‘三大’吃亏。是不是?”

尤老五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立即接口:“一点不错!江湖归江湖,生意归生意。我看这样,”他望着胡雪岩说,“小爷叔,这件事让张老板跟孙老板他们去谈,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无不照办,我们就不必在场了。”

胡雪岩听他这一说,暗暗佩服,到底是一帮的老大,做事实在漂亮。于是欣然答道:“对,对!我也正有事要跟五哥谈。”

说着,两人相偕起身,向那几个钱庄朋友点一点头,到另外一张桌子去吃茶,让张胖子全权跟“三大”谈判。

“小爷叔!”尤老五首先表明,“借款是另外一回事,通裕垫米又是一回事,桥归桥,路归路。米,我已经叫通裕启运了,在哪里交兑,你们要不要派人,还是统通由我代办?请你交代下来,我三天工夫替你们办好。”

“好极了!五哥跟老太爷这样放交情,我现在也不必说什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就晓得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在哪里交兑,等我问明白了来回报五哥。要不要另外派人,公事上我不大懂,也要回去问一问。如果我好作主,当然拜托五哥,辛苦弟兄们替我办一办。”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我关照通裕老顾去伺候,王大老爷有什么话,尽管交代他。”

一件有关浙江地方大吏前程的大事,就这样三言两语作了了结。胡雪岩还有件要紧事要请尤老五帮忙。

“五哥,我还有个麻烦要靠你想办法。”他放低了声音说:“我有两万银子要汇到福建,不能叫人知道,你有什么办法?”

尤老五沉吟了一会问道:“是现银,还是庄票?”

“自然是庄票。”

“那容易得很。”尤老五很随便地说:“你自己写封信,把庄票封在里面,我找个人替你送到,拿回信回来。你看怎么样?”

“那这样太好了。”胡雪岩又问:“不晓得要几天工夫?”

“不过五六天工夫。”

胡雪岩大为惊异:“这么快?”

“我托火轮船上的人去办。”

从道光十五年起,英国第一艘“渣甸号”开到,东南沿海便有了轮船。

不久为了禁鸦片开仗,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七月,英国军队攻陷镇江,直逼江宁,运了大炮安置在钟山,预备轰城。朝廷大震,决计议和,派出耆英、伊里布和 两江总督牛鉴为“全权大臣”,与英国公使谈和,订立和约十三条,赔军费,割香港,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力通商口岸,称为“五口通商”,大英公司 的轮船,源源而至,从上海到福州经常有班轮,但一路停靠宁波、温州,来回要半个月的工夫,何以说是只要五六天?胡雪岩越发不解。

“我到英国使馆去想办法,他们有直放的轮船。”

“噢!”是一声简单的答语,可是胡雪岩心里却是思潮起伏,第一觉得外国人的花样厉害,飘洋过海,不当回事,做生意就是要靠运货方便,别人用老式船, 我用新式船,抢在人家前面运到,自然能卖得好价钱。火轮船他也见过,靠在码头上象座仓库,装的东西一定不少,倒不妨好好想一想,用轮船来运货,说不定可以 发大财。

其次,他发觉尤老五的路子极广,连外国使馆都能打得通,并且这个人做事爽快,应该倾心结交,将来大有用处。

这样一想,便放出全副本领来跟尤老五周旋,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把与王有龄的关系,作了适当的透露。尤老五觉得此人也够得上“侠义”二字,而且肯说到这种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而原来奉师命接待的,这时变成自己愿意帮他的忙了。

这面谈得忘掉了时间!那面的钱庄朋友,却已有了成议,由通裕出面来借,“三大”和张胖子一共贷放十万两银子,以三个月为期,到期可以转一转,尤老五 和胡雪岩做保,却有一个条件要王有龄答应,这笔借款没有还清以前,浙江海运局在上海的公款汇划,要归三大承办,这是一种变相保证的意思。

“用不着跟王大老爷去说。”胡雪岩这样答复,“我就可以代为答应。”

“利息呢?”尤老五问。

“利息是这样,”张胖子回头看了看那面“三大”的人,低了声说道:“年息一分一照算。”

“这不算贵。”尤老五说。

人家是漂亮话,胡雪岩要结交尤老五,便接口说道:“也不算便宜!”

张胖子很厉害,他下面还有句话,起先故意不说,这时察言观色,不说不可,便故意装作埋怨的神气:“你们两位不要性急!我话还没有完,实在是这个数!”说着伸开食拇两指扬了扬。

“八厘?”胡雪岩问。

“不错,八厘。另外三厘是你们两位做保应得的好处。”

“不要把我算在里头。”胡雪岩抢着说道,“我的一份归五哥。”

“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我更加不可以在这上面‘戴帽子’。这样,”尤老五转脸问张胖子,“你的一份呢?”

“我?”张胖子笑道,“我是放款的,与我什么相干?”

“话不是这么说。张老板,我也知道,你名为老板,实在也是伙计,说句不客气的话,‘皇帝不差饿兵’,我要顾到你的好处。不过这趟是苦差使,我准定借三个月,利息算九厘,明八暗一,这一厘算我们的好处,送了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完全站在尤老五这面说话,“我们什么时候成契?”

“明天吧!”

就这样说定局,约定了第二天下午仍旧这里碰面,随即分手。张胖子跟“三大”的人还有话谈,胡雪岩一个人回去,把经过情形一说,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兴奋非凡,自然也把胡雪岩赞扬不绝。

避开闲人,胡雪岩又把汇款到福建的事,跟王有龄悄悄说了一遍。他皱着眉笑道,“雪岩,事情这么顺利,我反倒有些担心了。”

“担心什么?”

“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凡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那在于自己。”胡雪岩坦率答道:“我是不大相信这一套的。有什么意外,都因为自己这个不够用的缘故。”说着,他敲敲自己的太陽穴。

“不错!”王有龄又说,“雪岩,你的脑筋好,想想看,还有什么该做而没有做的事?”

“你要写两封信,一封写给黄抚台,一封写给何学使。”

“对,我马上动手。”

当夜胡雪岩跟吴委员在三多堂替周委员饯行,第二趟来,虽算熟客,“长三”的规矩,也还不到“住夜厢”的时候,但尤老五的朋友,情形特殊,周、吴二人当夜就都做了三多堂的入幕之宾。

第二天王有龄才去拜客,先拜地主上海知县,打听总办江浙漕米海运,已由江苏臬司调为藩司的倪良耀,是否在上海?据说倪良耀一直不曾回苏州,公馆设在天后宫,于是转道天后宫,用手本谒见。

倪良耀是个老实人,才具却平常,为了漕米海运虽升了官,却搞得焦头烂额。黄宗汉参了他一本,说他办事糊涂,而且把家眷送到杭州暂住,所以谕旨上责备 他说:“当军务倥偬之际,辄将眷属迁避邻省,致令民心惶惑,咎实难解,乃犹以绕道回籍探访老母为词,何居心若是巧诈?”为此,他见了王有龄大发牢騷,反把正事搁在一边。

王有龄从胡雪岩那里学到了许多圆滑的手法,听得他的牢騷,不但没有不豫之色,而且极表同情。提到家眷,他又问住处,拍胸应承,归他照料。

“你老哥如此关顾,实在感激。”倪良耀说的地真话,感激之情,溢于词色,“我也听人说起,你老哥是黄中丞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除了敝眷要请照拂以外,黄中丞那里,也要请老哥鼎力疏通。”

“不敢!不敢!”王有龄诚恳地答说,“凡有可以效劳之处,无不如命。”“唉!”倪良耀安慰之中有感慨,“都象老哥这样热心明白,事情就好办了。”

有了这句话,公事就非常顺手了。提到交兑漕米余额,倪良耀表示完全听王有龄的意思,他会交代所属,格外予以方便。接着,他又大叹苦经,说是明知道黄宗汉所奏,浙江漕米如数竟足这句话不实,他却不敢据买奏复,辩一辩真相,讲一讲道理,原因是惹不起黄宗汉。

“黄中丞这一科——道兴十五年乙未,科运如日方中,不说别的,拿江苏来说,何学使以外,还有许中丞,都是同年。京里除了彭大军机,六部几乎都有人。他老哥替我想想,我到哪里去伸冤讲理?”

“大人的劳绩,上头到底也知道的。吃亏就是便宜,大人存心厚道,后福方长。”

倪良耀是老实人,对他这两句泛泛的慰词,亦颇感动,不断拱手说道:托福,找福!”

主人并无送客之意,这算是抬举,王有龄不能不知趣,主动告辞,便又陪着倪良耀谈了些时局和人物,从他口中,得知何桂清捐输军饷,交部优叙奖励,也常有奏折,建议军务部署,朱笔批示,多所奖许,圣眷正隆。这些情形,在王有龄当然是极大的安慰。

辞出天后宫,王有龄在轿子里回想此行的种种,无一事不是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因而心里不免困惑,一个人到底是靠本事,还是靠运气?照胡雪岩的情形来说,完全是靠本事,想想自己的今天,似乎靠运气。

这话也不对!他在想,胡雪岩本事通天,如果没有自己,此刻自是依然潦倒,怀才不遇的人,车载斗量,看来他也要靠运至于自己呢?如果不是从小习于吏 事,以及这一趟从京师南下,好好看了些经世之学的名著,为黄宗汉所赏识,那么即使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过派上个能够捞几个钱的差使,黄宗汉决下会把浙江漕米 海运的重任,托付给自己。照此一说,还是要有本事。

有本事还要有机会,机会就是运气。想到这里,王有龄的困惑消失了,一个人要发达,也要本事,也要运气。李广不侯,是有本事没有运气,运气来了,没有本事,不过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现在是运气来了,要好好拿本事出来,本事在胡雪岩身上,把胡雪岩收服了,他的本事就变成了自己的本事。这样深一层去想,王有龄欣然大有领悟,原来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用人,用人又先要识人,眼光、手腕,两俱到家,才智之士,乐予为己所用,此人的成就便不得了了。

由于这个了解,王有龄觉得用人的方法要变一变,应该恩威并用,特别是对胡雪岩,在感情以外,更加上权术、笼络之道,无微不至。

半个月的工夫,一切公事都办得妥妥帖帖,该要回杭州了。王有龄了为犒劳部属,特设盛宴,宴罢宣布:“各位这一趟都辛苦了,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好好玩两天!今天四月初四,我们准定初七开船回杭州。”

说完,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叠红封袋,上面标着名字,每人一个,连张胖子都不例外,封袋里面是一张银票,数目多寡不等,最多的是周委员那一个,一百两,最少的是那个庶务的,二十两。

“这是‘杖头钱。”他掉了句文,‘供各位看花买醉之需。”

说到“看花”那就是“缠头资”了,周、吴二人已经发觉。阿珠成了胡雪岩的禁脔,不便问津,好在三多堂各有相好,有钱有工夫,乐得去住两天。

“你也去逛一逛。”王有龄又对高升说,“我要到我亲戚那里去两天,放你的假吧!”高升也有一个红包,是二十两银子。

托词到亲戚家住,其实是住在梅家弄。这个秘密,始终只有胡雪岩一个人知道。这一天晚上,王有龄约了他在畹香的妆阁小酌,有公事以外的“要紧话”要谈。

半个月之中,王有龄来过四趟,跟畹香已经打得火热,自己的身分也不再瞒她,这天要谈的话,就是关于畹香的。把她安排好了,王有龄还要替阿珠安排。

他的心思,胡雪岩猜到一半,是关于畹香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但觉得不宜冒失。先要探探畹香的口气,所以等一端起酒杯就说:“畹香,王大老爷要回去了。”

一听这话,她的脸色马上变了,看上去眼圈发红,也不知她是做作还是真心?不过就算做作,也做得极象,离愁别恨,霎时间在脸上堆起,浓得化不开。

“哪一天动身?”她问。

“定了初七。”王有龄回答。

“这么急!”畹香失声说道。

“今天初四。”胡雪岩屈着手指说:“初五、初六、还有三天的工夫,也很从容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跟王大老爷说,”

“我!”畹香把头扭了过去,“叫我说什么?我说了也没有用,办不到的!”

“怎么呢?”胡雪岩逼进一层,“何以晓得办不到?”

畹香把脸转了过来,皱着眉、闭着嘴,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是极为踌躇的样子,几次欲语又休,终于只是一声微喟,摇摇头,把一双耳环晃荡个不住。

“有话尽管说呀!”王有龄拉住了她的手说,“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如你的愿,就办不到,我也一定说理由给你听。不要紧,说出来商量。”

“跟哪个商量?只好跟皇帝老爷商量!”

“皇帝老爷”的称呼,在王有龄颇有新奇之感,特别是出以吴侬软语,更觉别有意趣,便即笑道:“有那么了不起,非要皇帝才能有办法?”

“自然罗!”畹香似乎觉得自己极有理,“除非皇帝老爷有圣旨,让你高升到上海来做官”

原来千回百折,不过要表明舍不得与王有龄相离这句话。本主儿此时不会有所表示,敲边鼓的开口了。

“畹香!”胡雪岩问道:“你是心里的话?”

“啊呀,胡老爷。”畹香的神色显得很郑重,“是不是要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我相信,我相信!”王有龄急忙安慰地说。

“我也相信。”胡雪岩笑嘻嘻地接口:“畹香,初七你跟王大老爷一船回杭州,好不好?”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