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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五章(2)

“几千两银子,随时都有。我马上拨给你。”

“那就行了。”胡雪岩说,“藩台衙门那里有几万银子的差额好顿,本来要付给通裕的,现在不妨压一压。”

“对,对!”王有龄想通了,“通裕已经借了十万,我们暗底下替他做了保人,这笔款子压一压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

“正就是这话。不过这笔款子要领下来,总要好几个月的工夫,得要走走路子。”

这是王有龄很明白的,领到公款,哪怕是十万火急的军饷,一样也要重重勒掯,尤其是藩司衙门的书办,格外难惹,“‘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他说,“麟藩台那里,我有把握,就是下面的书办,还想不出路子。”

“我来!”胡雪岩想说:“你去见阎王,我来挡小鬼。”话到口边,想到“见阎王”三个字是忌讳,便不敢说俏皮话了,老老实实答道:“你那里备公事去催,下面我来想办法,大不了多花些小费就是了。”

这样说停当,第二天王有龄就从海运局公款中,提了五千两银子,交给胡雪岩。钱是有了,但要事情办得顺利,还得有人,胡雪岩心里在盘算,如果光是开家 钱庄,自己下手,一天到晚钉在店里,一时找不着好帮手也不碍。而现在的情形是,自己要在各方面调度,不能力日常的店面生意绊住身子,这就一定要托个能干而 靠得住的人来做档手。

信和有两个过去的同事,倒是可造之材,不过他不愿去找他们,因为一则是挖了张胖子手下的“好角色”,同行的义气,个人的交情都不容出此,再则是自己的底细,那两个人十分清楚,原是玩笑惯的同事,一下子分成老板、伙计,自己抹不下这张脸,对方也难生敬畏之心。

想来想去,想出来一个人,也是同行,但没有什么交情,这个人就在情和坊一家钱庄立柜台做伙计,胡雪岩跟他打过一次交道,觉得他头脑很清楚,仪表、口才也是庸中佼佼,大可以物色了来。

这件事最好托张胖子。由此又想到一个难题,从在上海回杭州的船上,下决心开钱庄那一刻起,他就在考虑,这件事要不要先跟张胖子谈,还是等一切就绪,择吉开张的时候再告诉他?

其实只要认真去想一想,胡雪岩立刻便会发觉,早告诉他不见得有好处,而迟告诉了必定有坏处,第一,显得不够交情,倒象是瞒着他什么,会引起他的怀 疑,在眼前来说,张胖子替他和王有龄担着许多风险,诚信不孚,会惹起不痛快。而且招兵买马开一爿钱庄,也是瞒不住人的,等张胖子发觉了来问,就更加没意思 了。

主意打定,特为到盐桥信和去看张胖子,相见欢然,在店里谈过一阵闲话,胡雪岩便说:“张先生,我有件要紧事跟你商量。”说着,望了望左右。“到里头来说。”

张胖子把他引入自己的卧室,房间甚小,加上张胖子新从上海洋行里买回来的一具保险箱,越发显得狭隘,两个就坐在床上谈话。

“张先生,我决什自己弄个号子。”

“好啊!”张胖子说,声音中有些做作出来的高兴。

胡雪岩明白,张胖子是怕他自设钱庄,影响信和的生意,关于海运局这方面的往来,自然要起变化了。

因此他首先就作解释“你放心!‘兔子不吃窝边草’,要有这个心里,我也不会第一个就来告诉你。海运局的往来,照常归信和,我另打路子。”

“噢!”张胖子问,“你是怎么打法?”

“这要慢慢看。总而言之一句话,信和的路子,我一定让开。”

“好的!”张胖子现在跟胡雪岩的情分关系不同了,所以不再说什么言不由衷的门面话,很坦率地答道“作为人我相信得过。你肯让一步,我见你的情,有什么忙好帮,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尽心尽力。你说!”

“当然要请张先生帮忙。第一,开门那天,要捧捧我的场。”

“那还用得着说?开门那天,我约同行来‘堆花’,多没有把握,万把两现银子,是有的。”

“好极!我先谢谢。”胡雪岩说,“第二件,我立定宗旨,信和的好手,决不来挖。我现在看中一个人,想请张先生从中替我拉一拉。”

“哪个?你说说看!”

“清和坊大源,有个小朋友,好象姓刘,人生得蛮‘外场’的。我想约他出来谈一谈。”

“姓刘,蛮‘外场’的?”张胖子皱着眉想了一会想起来了,“你的眼光不错!不过大源的老板、档手,我都很熟,所以这件事我不便出面,我寻个人替他把他约出来见面,将来谈成了,你不可说破是我替你拉拢的!”

“晓得,晓得。”

张胖子没有说假话,他帮胡雪岩的忙,确是尽心尽力,当时就托人把姓刘的约好。这天晚上快到二更了,有人到胡家去敲门,胡雪岩提盏“油灯照”去开门,把灯提起来往来人脸上一点,正是那姓刘的。

“胡先生,信和的张先生叫我来看你。”

“不错,不错,请里面坐。”

请进客厅,胡雪岩请教名字,姓刘的名叫刘庆生。他就称他“庆生兄”。

“庆生兄府上哪里?”

“余姚。”

“噢,好地方,好地方。”胡雪岩很感兴趣地说,“我去过。”

于是谈余姚的风物,由余姚谈到宁波,再谈回绍兴,海阔天空,滔滔不绝,把刘庆生弄得莫名其妙,好几次拉回正题,动问有何见教?而胡雪岩总是敷衍一句,又把话扯了开去,倒象是长夜无聊,有意找个人来听他讲《山海经》似地。

刘庆生的困惑越来越深,而且有些懊恼,但他也是极坚忍的性格,胡雪岩与王有龄的一番遇台,当事人都从不跟别人谈,但张胖子了解十之五、六,闲谈之 中,加油加酱地渲染着,所以同行都知道胡雪岩是个神秘莫测的“大好佬”,刘庆生心里在想:“找我来,必有所为,倒偏要看看你说些什么?”就由于这一转念, 他能够忍耐了。

胡雪岩就是要考验他的耐性。空话说了一个钟头,刘庆生毫无愠色,认为满意,第一关,实在也是最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

这才谈到刘庆生的本行。胡雪岩是此中好手,借闲谈作考问,出的题目都很难。刘庆生照实回答,大都不错,第二关又算过去了。

“庆生兄,”他又问,“钱庄这一行,我离开得久了,不晓得现在城里的同业,一共有多少家?”

“‘大同行,八家,‘小同行,就多了,一共有三十三家。”

“噢!哪三十三家?”

这下才显出刘庆生的本事,从上城数到下城,以兑换银子、铜钱为主的三十三家“小同行”的牌号,一口气报了出来,一个不缺。这份记性,连胡雪岩都自叹不如。

到此地步,他差不多已决定要用此人了,但是还不肯明说出来,“宝眷在杭州?”他问。

“都在余姚。”刘庆生答。

“怎么不接出来呢?”

“还没有力量接家眷。”

“想来你已经讨亲了?”

“是的。”刘庆生说,“伢儿都有两个了。”

“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爷娘都在堂。还有个兄弟,在蒙馆里读书。”

“这样说,连你自己,一家七口,家累也够重了!”

“是啊!所以不敢搬到杭州来。”刘庆生说,“在家乡总比较好寻生路。”

“倘或说搬到杭州,一个月要多少开销?”胡雪岩说,“不是说过苦日子,起码吃饭嘛一荤一素,穿衣嘛一绸一布,就是老婆嘛,一正一副也不算过分。”

刘庆生笑道:“胡先生在说笑话了。”

“就当笑话讲好了。你说说看!”

“照这样子说,一个月开销,十两银子怕都不够。”

“这也不算多。”胡雪岩接着便说:“杭州城里钱庄的大同行,马上要

变九家了。”

“喔!”刘庆生很注意地问:“还有一家要开出来?”

不错,马上要开出来。”

“叫啥字号,开在哪里?”

“字号还没有定,也不知道开在哪里。”

“这这是怎么回事?”

胡雪岩不答他的话,“庆生兄,”他问:“如果这家钱庄请你去做档手,大源肯不肯放?”

“什么?”刘庆生疑惑自己听错了,“胡先生请你再说一遍。”

这一次听清楚了,却又有些不大相信,细看胡雪岩的脸色,不象是在开玩笑,才知道自己的运气来了。

“大源没有不肯放的道理。我在那里,感情处得不错,倘或有这样的好机会,同事听了也高兴的。”

“那好!我请你,我请你做这家新开钱庄的档手。”

“是胡先生自己要开钱庄?”刘庆生略有些讶异。

“老板不是我,也好算是我,总之,一切我都可以作主。庆生兄,你说一个月至少要十两银子的开销,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两,这样,我送你二百两银子一年,年底另有花红。你看如何?”

这还有什么话说?但太慷慨了,却又有些令人不信。胡雪岩看他的神情,猜到他心里,告个便到里面取了五十两一锭的四锭银子出来,放在他面前。

“这是今年四月到明年三月的,你先关了去。”

“不要,不要!”刘庆生激动不已,吵架似的把银子在外推,“胡先生,你这样子待人,说实话,我听都没有听见过,铜钱银子用得完,大家是一颗心,胡先生你吩咐好了,怎么说怎么好!”

他激动,胡雪岩却冷静,很恳切地说:“庆生兄,这二百两头,你今天一定要带回去。钱是人的胆,你有这二百两银子在手里,心思可以定了,脑筋也就活了,想个把主意,自然就会高明。”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

“你不必再客气了,是你分内应得之财,客气什么?你不肯收,我反倒不便说话了。”

“好,好,这先不谈。谈正经!”

“对啊,谈正经。”胡雪岩说,“你今天回去,最好就把在大源经手的事,料理料理清楚。第一桩要寻店面,房子要讲究、漂亮,出脚要方便,地点一定要在上城。寻‘瓦摇头’多看几处,或买或典,看定了来告诉我。”

“是的。第二桩?”

“第二桩要寻伙计,你看中了就好了。”

“是。第三桩?”

“以后无非装修门面,买木器之类,都是你办,我不管。”

刘庆生想了想答道:“我晓得了!胡先生请你明天立个一千两的折子,把图章交给我,随时好支用。”

“不错!你替我写张条子,给信和的张先生。请他垫支一千两,立个折子。”

这又是考一考他的文墨。刘庆生倒也应付裕如,把条子写好,胡雪岩看过不错,便画了花押,连同那二百两现银,一起让刘庆生带了回去。

刘庆生是就在这一夕谈中,完全为胡雪岩降服了。他本来一个人住在店里,这夜为了有许多事要筹划,特意到客栈去投宿,找了间清静客房,问柜上借了副笔砚,讨两张“尺白纸”,一个人在油灯下把自己该做的事,一条一条记下来。等到写完,鸡都叫了。

和衣躺了一会,天亮起身,虽然睡得极少,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提了银包,直回大源。同事见他一夜不回来,都道他狎妓去了,纷纷拿他取笑。刘庆生的为人,内方外圆,笑笑不响,动手料理自己经手的帐目,一把算盘打得飞快,到日中都已结算清楚。吃过午饭,说要去收帐,出店去替胡雪岩办事。

第一件就是寻房子,这要请教“瓦摇头”。到了“茶会”上寻着熟人,说了自己所要的房子的格局,附带有个条件,要在“钱庄”附近,替他租一所小小的住屋,刘庆生的打算是要把家眷接了来,住得离钱庄近了,随时可以到店里去照应。

约定了听回话的时间,然后要去寻伙计,人来人往,总要有个起坐联络的地方,离开大源他得有个住处,好得手里有二百两银子在,刘庆生决定去借客栈,包了一座小院子,共有三个房间。论月计算。接着到“荐头行”去挑了个老实勤快的“打杂”,当天就叫他到客栈来上工。

看看天快黑了,大源的档手孙德庆,已经回家。刘庆生办了四样很精致的水礼.登门拜访。

“噢!”孙德庆大惑不解,“无缘无故来送礼,这是啥缘故?”

“我有件事,要请孙先生栽培”

“我晓得,我晓得!”孙德庆抢着道:“我已经跟东家说过了,一过了节就要加你工钱。你何必还要破费?庆生,争钱不容易,这份礼起码值四两银子,你两个月的工钱,何苦?”

他完全弄错了!但这番好意,反使得刘庆生难以启齿,笑一笑答道:“看来我要替孙先生和老板赔不是了!”

“怎么?”孙德庆一惊:“你闯了什么祸?是不是吃进了倒帐?”

“不是!”他把随身所带的帐簿,往孙德庆面前一放“帐都结清楚了,没有一笔帐收不到的。孙先生,我要走了。”

“走到哪里去?”

“说出来孙先生一定替我高兴,有个朋友要弄个号子,叫我去做档手。”

“唷!恭喜,恭喜!”孙德庆换了副怀疑的面孔又说,“不过,你倒说说看,是怎么样一个朋友?何以事先一点风声都不露?”

“我也是昨天才撞着这么个难得的机会。”刘庆生说:“有个人,孙先生总晓得:胡雪岩!”

“是从前信和的那个胡雪岩?他是你的新东家?”

听到“新东家”三字,可知孙德庆已经答应了,刘庆生宽心大放,笑嘻嘻地答道:“大概是的。”

“这就不对了!东定就是东家,什么大概,小概?胡雪岩这个人,我也见过,眉毛一动,就是一计。我看”孙德庆终于很率直地说了出来,“有点不大靠得住!”

“靠得住。”刘庆生说,“真的靠不住,我再回来,孙先生象我的长辈一样,也不会笑我。”

这两句话很动听,孙德庆点点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你一出去就做档手,也是大源的面子,但愿不出笑话。如果真的靠不住,你千万要当心,早早滑脚,还是回大源来。”

过去也有过虚设钱庄,吸进了存款,一倒了事的骗局。孙德庆“千万要当心”的警告,就是怕有此一着,将来“东家”逃走,做档手的要吃官司。这是决不会 有的事,但说这话总是一番好意。刘庆生本来还想表示,等钱庄开出来,跟大源做个“联号”,现在当然也不必送这个秋彼。答应一声:“我一定听孙先生的话。” 随后便告辞了。

离了孙家,来到胡家,他把这一天的经过,扼要报告了胡雪岩。听说他在客栈里包了一个院子,胡雪岩就知道他做事是放得开手的,原来还怕他拘谨,才具不够开展,现在连这最后一层顾虑也消除了。

“好的,你尽管去做。该你做主的,尽管做主,不必问我。”

“有件事,一家要胡先生自己做主。”刘庄生问道,“字号不知道定了没有?定了要请人去写,好做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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