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 灯火楼台 第六章(2)(2)
罗四姐心想,照他的话看这堂木器似乎也只有胡雪岩家用得起。不想居然也还有那么一个阔气和江西候补道,转念又想,胡雪岩也是江西候补道,莫非是他叫人来看过?于是姓问:“那个江西候补道姓啥?看来他倒也是用得起的。”
“姓朱。”李老板又说:“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也不是自己用,是打算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的。”
罗四姐心中一动,随即问说:“你这堂木器啥价钱?”“照本卖,一千五百两银子,其实照本照本卖,已经把利息亏在里头了。好在另外两堂,我已经赚着了,这一堂亏点本也无所谓。”
“李老板,我还你一个整数。”
“罗四小姐,”李老板苦笑着说:“三分天下去其一,你杀价也杀得太凶了。”
本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对折拦腰掼’”的生意还多的是。“
“罗四小姐,听你口音是杭州人?““不错。你问它作啥?““你们杭州人杀价厉害,’对折拦腰掼’四分天下去其三。世界上哪里有这种生意。罗四小姐, 你总要高升高升吧?“高升又高升,讲定一千二百两银子。罗四姐是带了银票来的,取了一张四百两的,捏在手中,却有一番话交代。“李老板,你要照我的话,我 们这笔交易才会成功,明天我带个人来看,问你啥价钱,你说八百两银子。”“这为啥?”
“你不要管。”罗四姐说:“你要一千二百两,今天我付你四百;明天再付你八百,一文不少。”罗四姐又说:“你要在收条上写明白,一定照我的话;不照我的话,交易不成,加倍退定洋。”
“是,是!我照办。”
于是李老板收下定洋,打了收条。等罗四姐走后不久,又来了一个老主顾。
“唷,唷!古太太,我财神又临门了。今天想看点啥?”“看了再说。”
李老板领着她一处一处看,看到那堂螺甸酸枝木器,站住脚问:“这堂木器啥价钱?”
“对不起,古太太,刚刚卖掉了—”
七姑奶奶大失所望,却未死心,“卖给哪个?”她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见此光景,李老板心里在转念头,他原来的话,还有一句:“就是罗四小姐买的。”哪知话未说完,让“古太太”截断了;看她的样子,有势在必得之意,如果说破“罗四小姐”,她一定会跟人家去商量情让,那一来事情就尴尬了。“罗四小姐”人很厉害,少惹她为妙。
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不答腔;七姑奶奶却是越看越中意,就越不肯死心,“你卖给人家多少钱?”她问。“既然卖掉了,古太太也就不必问了。”
“咦,咦!”七姑奶奶放下脸来,“当场开销,”她说:“问问怕啥,李老板你是生意做得大,架子也大呢?还是上了年纪,越老越糊涂?做生意哪有你这个做法的,问都问不得一句!”
“古太太你不要骂我。”李老板灵机一动,顿时将苦笑收起,平静地问道:’我先请教古太太两句话,可以不可以?”“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
“古太太想买这堂木器,是自己用,还是送人?”“送人。”
“送哪个?”
“你不要管。”
“古太太,你告诉我了,或许有个商量。”
“好。”七姑奶奶说:“喏,就是上回我同她来过的那位罗四小姐。”
在这下,李老板会意了,“罗四小姐”所说要带个人来看;此人就在眼前。于他笑着说道:“古太太,你说巧来真是巧!刚刚那个卖主,就是罗四小姐。”
七姑奶奶大感意外,“她来过了?”
她急急问说:“买了你这堂木器?多少钱?”
“八百两。”
七姑奶奶点点头,“这个价钱也还公道。”她又问:“付了多少定洋?”
“没有付。”
“没有付?”七姑奶奶气又上来了:“没有付,你为啥不卖给我?”
“做生意一句话嘛!罗四小姐是你古太太的来头,我当然相信她。”
七姑奶奶觉得他这两句话很中听,不由得就说了实话;“李老板,我老实跟你说了吧!罗四小姐要做新娘子了,我买这堂木器陪嫁她,她大概不愿意我花钱,所以自己来看定了。这样子,明天我陪她来,你不要收她的银子;要收我的。”“是,是!”
“还有,你答应她八百两,当然还是八百两,不过我要杀你的价。杀价是假的,今天我先付你二百两,明天我杀价杀到六百两,你就说老主顾没办法,答应下来。这样做,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你懂不懂?”
“懂啊!怎么不懂?罗四小姐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正前世福气,买木器陪嫁她,还要体谅她的心。这样子厚道细心的人,除了你古太太,寻不出第二个。”
七姑奶奶买了这堂好木器,已觉踌躇满志,听了他这几句话,越发得意,高高兴兴付了定洋回家,将这桩称心如意的事,告诉了古应春。
第二天,罗四姐来了,七姑奶奶一开口就说:“你昨天到昌发去过了?”
罗四姐不知她何以得知?沉着地答说:“是的。”“你看中了一堂木器,价钱都讲好了?”
“是的。讲定八百两很子。”
“那再好都没有。”七姑奶奶说:“你真有眼光!我们走。”
于是一车到了昌发;李老板早已茶烟、水果、点心都预备好了。略坐一坐,去看木器。
“罗四小姐说,价钱跟你讲好了,是不是?”
“是的。”
“那是罗四小姐,买现在是我买。”七姑奶奶说:“李老板,我们多年往来,你应该格外克已,我出你六百两银子。”“古太太,我已经亏本了。”
“我晓得你亏本,无非多年往来的交情,硬杀你二百两。”“下回我一定讲交情。这一回,”李老板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价钱,讲出算数,决不能改。”
如此绝情,七姑奶奶气得脸色发白:真想狗血喷头骂他一顿,但一则是喜事,不宜吵架;二则也是舍不得这堂好木器,只好忍气吞声,连连冷笑着说:“好,好!算你狠。”说完,取出八百两银子的银票,往桌上一摔。
“古太太,你请不要生气,我实在有苦衷,改天我到府上来赔罪。”
“哪个要你来赔罪。我告诉你,这回是一闷棍的生意。”说完掉头就走,李老板追上来要分辩,七姑奶奶不理他,与罗四姐坐上马车回家,一路气鼓鼓的,话都懒得说;罗四姐也觉得好生无趣。
一到家,在起坐间中遇见古应春。他一看爱妻神色不怡,便含笑问道:“高高兴兴出门;回业好象不大开心,为啥?”“昌发的李老板不上路!’七姑奶奶的声音很大,“以后再也不要作成他生意了。你说要带洋人到他那里定家具,省省!挑别家。”
“怎么不上路?”
“他,”七姑奶奶想一想说:“硬要我八百银子。”“你照付了没有呢?”
“你倒想!”
七姑奶奶预先付过“差价”,是告诉过古应春的;他心里在想,李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人虽精明,却很讲信用,似乎不至于硬吞二百两银子,其中或者另有缘故,只是当着罗四姐,不便深谈,只好沉默。
于是罗四姐便劝七姑奶奶:“七姐,东西实在是好的,八百两银子是真正不贵。你先消消气;我要好好跟你商量,这堂木器有个用法。”
七姑奶奶正要答话,让小大姐进来打断了。她是来通报,李老板来了,要见七姑奶奶。
“不见。”
“我见。”古应春接口,“等我来问他。”
去了不多片刻,古应春笑嘻嘻地回进来,手里拿着个红封套;七姑奶奶接过来一看,封套签条上写“贺仪’二字,下面是李老板具名;贺仪是一张二百四十两的银票。“这算啥?”
“不是送你的。”古应春说:“你不是告诉,罗四姐做新娘子了,人家是送喜事的贺礼。”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与罗四姐相顾愕然;事出突兀,都用眼色催古应春说下去,但古应春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气。
“你笑啥?”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快说啊!”“怎么不要好笑?这种事也只有你们心思用得深的人,才做得出来。”古应春看了罗四姐一眼,向妻子说道:“你晓得这堂木器多少钱?一千二百两。”
“唷!”罗四姐叫了起来,“七姐夫,李老板告诉你了?”“当然告诉我了,不然,他另外收了二百两银子的定洋,硬不认帐,这话怎么交代呢?”
’啊?”罗四姐问说:“七姐,你已付过他二百两?”
七姑奶奶楞了一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反问一句:“你先付过他四百两?”
“是的。”
“为啥?”
“我不愿意你太破费。”
“两个人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七姑奶奶哈哈大笑,“我晓得你不愿意我太破费,所以预先付了他二百两。我道呢,啊里有这么便宜的东西!”
罗四姐也觉得好笑,“七姐夫说得不错,心思用得太深,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螨我,我瞒你,大家都钻到牛角尖里去了。不过”她说:“李老板也不大对,当时他就让二百两好了。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场气。”
“他也有他的说法。”古应春接口答道:“我拿李老板的话照样说一遍;他说:‘那位罗四小姐,看起来是很厉害的脚色,我不能不防她;收条!上写明白, 报价只能报八百两改口的话,加倍退还定洋。万一我改了口,罗四小姐拿出收条,一记“翻天印”打过来,我没话说。所以我当时不松口,宁可得罪了古太太,事后 来赔罪。’”
七姑奶奶前嫌尽释,高肖地笑道:“这个人还算上路,还多送了四十两贺礼。”说着将红封套递给罗四姐。“我不要。”罗四姐不肯接,“不是我的。”
“莫非是我的?”七姑奶奶开玩笑:“又不是我做新娘子。”罗四姐窘笑着,仍旧不肯接;七姑奶奶的手也缩不回去,古应春说:“交给我。二百两是退回来的定洋;四十两送的贺礼,我叫人记笔帐在那里。”
于是七姑奶奶将红封套交了给古应春;接着便盛赞那堂酸枝嵌螺句的家具,认为一千二百两银子,实在也不算贵。
由此便谈到这堂木器的来历;它之贵重,已经不能拿银子多寡来论了。罗四姐因此有个想法,觉得自己用这堂木器,虽说出于“陪嫁”,亦嫌过分,难免遭人议论,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商量,打算把这堂木器,孝敬胡老太太。
“我这个念头,是听了李老板的一句话才转到的,他说,有个江西的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我心里就在想,将来我用这堂木器;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我用了心里也不安,倒不如借花献佛,做个人情。七姐,你不会怪我吧?”
“哪里,哪里!”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地,“说实话,你这样子会做人,我就放心了。胡家人多口杂,我真怕你自己觉得行得正、坐得正,性子太真了,会得罪人。”
“得罪人是免不了的。只要有几个人不得罪就好了。譬如胡老太太,一定要伺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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