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3) 烟消云散 七、查封典铺(2)(2)
当然也少不得谈到胡雪岩的失败,月如更是表现了故主情殷,休戚相关的忠捆。周少棠倒很想趁机谈一谈公济的事,但终于还是不曾开口。“姨太,”丫头又来报了,“老爷叫人回来说,首柜的病很重,他还要等在那里看一看,请周老爷不要走,还有要紧事谈。”
“晓得了。你再去烫一壶酒来。”
“酒够了,酒够了。”周少棠说,不必再烫,有粥我想吃一碗。”
“预备了香粳米粥在那里,酒还可以来一点。”
“那就以一壶为度。”
喝完了酒喝粥,接着又喝茶,而唐子韶却无回来的消息,周少棠有些踌躇了。
“周老爷,”月如从里间走了出来,是重施过脂粉了,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打口烟你吃。”
“我没有瘾。”
“香一简玩玩。”
说着,她亲自动手点起了烟灯,自己便躺了下去,拿烟签子挑起烟来烧。丫头端来一小壶滚烫的茶,一盘松子糖,放在烟盘上,然后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烟打好了。”月如招呼:“请过来吧!”
周少棠不由自主地躺在月如对面,两人共用一个长枕头,一躺下去便闻到桂花油的香味。
魔障一起,对周少棠来说,便成了苦难,由她头上的桂花油开始,鼻端眼底,触处无不是极大的挑逗。“周少棠啊周少棠!”他在心中自语:“你混了几十 年,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了,莫非还是这样子的‘嫩’?”这样自我警告着,心里好象定了些,但很快地又意乱神迷了,需要第二次再提警告,就这样一筒烟, 还没有到口,倒已经在内心中挣扎了三四回了。
月如终于打好了一个“黄、长、松”的烟泡,安在烟槍“斗门”上,拿烟签子轻轻地捻通,然后将烟槍倒过来,烟嘴伸到周少棠唇边,说一声:“尝一口看。”
这对周少棠来说,无异为抵御“心中贼”的一种助力,他虽没有瘾,却颇能领略鸦片烟的妙处,将注意力集中在烟味的香醇上,暂时抛开了月如的一切。
分几口抽完了那筒烟,口中又干又苦,但如“嘴对嘴”喝一口热茶,把烟压了下去,便很容易上瘾,所以他不敢喝茶,只取了块松子糖送人口中。
“周老爷,”月如开口了,“你同我们老爷,原来就熟悉的吧?”
“原来并不熟,不过,他是场面上的人,我当然久闻其名。”
“我们老爷同我说,现在有悠扬事,要请周老爷照应,不晓得是什么事?”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由得诧异,不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个不知?想一想,反问一句:“老唐没有跟你谈过?”
“他没有。他只说买的一百多亩西湖田,要赶紧脱手,不然周老爷面上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
“他说,要托周老爷帮忙,空口说白话不中用。”月如忽然叹口气说:
“唉,我们老爷也是,我常劝他,你有亏空,老实同胡大先生说,胡大先生的脾气,天大的事,只要你老实说,没有不让你过门的。他总觉得扯了窟窿对不起胡大先生,‘八个坛儿七个盖’,盖来盖去盖不周矣,到头儿还是落个没面子,何苦?”
“喔,”周少棠很注意地问:“老唐扯了什么窟窿?”
接下来,月如便叹了一大堆苦经,不外乎唐子韶为人外精明、内糊涂,与合伙做生意,吃了暗亏,迫不得已在公济典动了手脚。说到伤心处,该然欲涕,连周少棠都心酸酸地为她难过。
“你说老唐吃暗亏,又说有苦说不出,到底是啥个亏,啥个苦?”
“周周老爷说说不要紧。”月如间道:“胡大先生有个朋友,这个姓很少见的,姓古,周老爷晓不晓得?”
“听说过,是替胡大先生办洋务的。”
“不错,就是他这位古老爷做地皮,邀我们老爷合股。当初计算得蛮好,哪晓得洋人一打仗,市面不对了。从前‘逃长毛’,都逃到上海,因为长毛再狠,也 不敢去攻租界。一到洋人要开仗了,轮到上海人逃难了,造好的房子卖不掉,亏了好几十万。击老爷你想想,怎么得了?”月如又说:“苦是苦在这件事还不能同胡 大先生去讲。”
因为第一,唐子韶当年曾有承诺,须以全副精力为胡雪岩经营典当,自己不可私营贸易。这项承诺后来虽渐渐变质,但亦只属于与胡雪岩有关的生意为限,譬如收茧卖丝之类,等于附搭股份,而经营房地产是一项新的生意。
“再有一个缘故是,古老爷是胡大先生的好朋友,如果说跟古老爷一起做房地产亏了本,告诉胡大先生,他一定会不高兴。为啥呢?”月如自问自答:“胡大 先生心里会想,你当初同他一起合伙,不来告诉我,亏本了来同我说,是不是要我贴补呢?再说,同古老爷合伙,生意为啥亏本,有些话根本不便说,说了不但没有 好处,胡大先生还以为有意说古老爷的坏话,反而会起误会。”
“为啥?”周少棠问道:“是不是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月如不作声,因为一口烟正烧到要紧地方,只见她灵巧的手指,忙忙碌碌地一面烘一面卷,全神贯注,无暇答话,直待装好了烟,等周少棠抽完,说一声:“真的够了,我是没有瘾的。”月如方如搁下烟签子,回答周少棠的话。
“周老爷你想,人在杭州,上海的行情不熟,市面不灵,怕胡大先生晓得,还不敢去打听,这种生意,如果说会赚钱,只怕太陽要从西面出来了。”
这话很明显地表示,古应春有侵吞的情事在。周少棠对这话将信将疑,无从究洁,心里在转的念头是:唐子韶何以至今未回,是不是也有设美人局的意思?”
这又是一大疑团,因而便问:“老唐呢?应该回来了吧?”
“是啊!”月如便喊来她的丫头失照:“你走快点,到公济看老爷为啥现在还不回来?你说,周老爷要回府了。”
丫头答应着走了。月如亦即离开烟榻,在大冰盘中取了个天津鸭梨,用一把象牙柄的锋利洋刀慢慢削皮,周少棠却仍躺在烟榻上,盘算等唐子韶回来了,如何谈判?
正想得出神时,突然听得“啊唷”一声,只见月如右手捏着左手拇指,桌上一把洋刀,一个快削好了的梨,不用说,是不小心刀伤了手指。
“重不重,重不重?”周少棠奔了过去问说。
“不要紧。”月如站起身来,直趋妆台,指挥着说:“抽斗里有干净帕儿,请你撕一条来。”
杭州话的“帕儿”就是手绢。周少棠拉开抽斗一看,内有几方折得方方
正正的各色纺绸手绢,白色的一方在下面,随手一翻,发现了薄薄的一本书。
“这里还有本书。”
周少棠顺口说了这一句,正要翻一翻时,只听得月如大声极叫:“不要看,不要看,”
周少棠吓一大跳,急忙缩手,看到月如脸上,双颊泛红,微显窘色,想一想恍然大悟,那本不能看的书是什么。
于是他微笑着抽出一条白纺绸手绢,拿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下寸许宽的一长条,持在手上,另一只手揭开粉缸,伸两指拈了一撮粉说道:“手放开。”
等月如将手松开,他将那一撮粉敷在创口上,然后很快地包扎好了,找根线来缚紧,“痛不痛?”周少棠问,但仍旧握着她的手。
“还好。”月如答说:“亏得你在这里,不然血一定流得满地。”说着,她在手上用了点劲想抽回去,但周少棠不放,她也就不挣扎了。
“阿嫂,你这双手好白。”
“真的?”月如问道:“比你太太怎么样?”
“那不能比了。”
“你的太太很年轻吗?”
“她属羊的。”周少棠问:“你呢?”
“我属牛。”
“她比你大多了。”周少棠牵着她的手,回到中间方桌边,放开了手,各自落座。
“梨削了一半”
“我来削。”周少棠说:“这个梨格外大,我们分开来吃。”
“梨不好分的。”月如说道:“你一个人慢慢吃好了。梨,化痰清火,吃烟的人,冬天吃了最好。”
“其实,我同你分不分梨无所谓。”周少棠说:“只要你同老唐不分梨就好了。”
“梨”字谐音为“离”,彼此默喻,用以试探,月如抓住机会说了一句切中要害的话。
“我同老唐分不分离,完全要看你周老爷,是不是陰功积德了。”
“言重,言重。我哪里有这么大的力量。”
“不必客气。我也听说了,老唐会不会吃官司,完全要看周老爷你肯不肯帮忙,你肯帮忙,我同老唐还在一起,你不肯帮忙,我看分离分定了。”
周少棠这时才发现,她对唐子韶的所作所为,即使全未曾参预,定必完全了解,而且是唐子韶安排好来眼他谈判的人。然则自己就必须考虑了,要不要跟她谈,如果不谈,现在该是走的时候了。
但一想到走,顿有不舍之意。这样就自然而然在思索,应该如何谈法?决定先了解了解情况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阿嫂,你晓得不晓得老唐亏空了多少?”
“我想,总有三四万银子吧?”
“不止,”
“喔,是多少呢?”
“起码加个倍。”
一听这话,月如发愣,怔怔地看着周少棠——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主平最凄凉的事,居然挤出来一副“急泪”。
周少棠大为不忍,“阿嫂,你也不必急,慢慢商量。我能帮忙,一定帮忙。”他问:“老唐眼前凑得出多少现银?”
“现银?”月如想了一下说:“现银大概只有两三千,另外只有我的首饰。”
“你的首饰值多少?”
“顶多也不过两三千。
“两个两三千,就有五六千银子了。”周少棠又问:“你们的西湖田呢?”
“田倒值一万多银子,不过一时也寻不着买主。”
“西湖田俏得很,不过十天半个月,就有买主。”
“十天半个月来得及,来不及?”
这句话使得周少棠大为惊异,因为问到这活,就显得她很懂公事。所谓“来得及,来不及”,是指“马大老爷”复命而言,。即受藩宪之委,当然要克服复命,如果事情摆不平,据实呈复,唐子韶立郎便有缧绁之灾。
照此看来,必是唐子韶已彻底研究过案情,想到过各种后果,预先教好了她如何进言,如何应付。自己千万要小心,莫中圈套。
于是他想了一下问说:“来得及怎么样,来不及又怎么样?”
“如果来得及最好,来不及的话,要请周老爷同马大老爷打个商量,好不好把公事压一压,先不要报上去。”
“这恐怕难。”
就在这时,周少棠已经打定主意,由于发现唐子韶与月如,是打算用施之于胡雪岩的手法来对付他,因而激发了报复的念头,决定先占个便宜再说。
“阿嫂,”他突然说道:“船到桥头自会直,你不必想太多。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等老唐来了,商量一个办法,我一定帮你们的忙。不过,阿嫂,我帮了忙,有啥好处?”
“周老爷,你这话说得太小气了。”月如瞟了他一眼:“好朋友嘛,一定要有好处才肯帮忙?”
“话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帮朋友的忙,总要由心里发出来的念头,时时刻刻想到,帮忙才帮得切实。不然,看到想起,过后就忘记了,这是人之常情,不是小气。”
“那么,你说,你想要啥好处。”
“只要阿嫂待我好就好了。想起阿嫂的好处,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阿嫂交代给我的事。”说着,周少棠伸出手去,指着她的拇指问:“还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
“我看看。”周少棠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又伸手探入她的袖筒,她只是微笑着。
“好不好?”她忽然问说。
“什么好不好?”
“我的膀子啊!摸起来舒服不舒服?”
“舒服,真舒服,”
“这就是我的好处。”月如说道:“想起我的好处,不要忘记我托你的事。”
“不会,不会!不过,可惜。”
“可惜点啥?”
“好处太少了。”
“你要多少好处?”说着,月如站起身来,双足一转,索性坐在周少棠的大脚上。
这一下,周少棠自然上下其手,恣意轻薄。不过他脑筋仍旧很清楚,双眼注视着房门,两耳细听楼梯上的动静,心里在说:只要不脱衣服不上床,就让唐子韶撞见了也不要紧。
话虽如此,要把握得住却不大容易,他的心里象火烧那样,一次又一次,想作进一步的行动的意念越来越强,到快要真的忍不住时,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推开月如,将靠穿一张半桌上放着的一杯冷茶,拿起来往口中就倒,“咕嘟、咕嘟”一气喝完,心里比较舒服了。
但他不肯就此罢手,喘着气说:“阿嫂,怪不得胡大先生见了你会着迷。”
“瞎说八道。”月如瞪起眼说:“你听人家嚼舌头!”
“无风不起浪,总有点因头吧?”
“因头,就象你现在一样,你喜欢我,我就让你摸一摸,亲一亲,还会有啥花样?莫非你就看得我那么贱?”
“我哪里敢?”周少棠坐回原处,一把拉住她,恢复原样,但这回自觉更有把握了,“好,既然你说喜欢你就让我摸一摸、亲一亲,我就照你的话做。”说着,一手搂过她来亲她的嘴。
月如很驯顺地,毫无挣扎之意,让他亲了一会,将头往后一仰问道:“我给你的好处,够不够多?”
“够多。”
“那么,你呢?”
“我怎么?”
“你答应我的事。”
“一定不会忘记。”
“如果忘记掉呢?”月如说道:“你对着灯光菩萨罚个咒。”
赌神罚咒,在周少棠也很重视的,略作盘算以后说道:“阿嫂,我答应帮你的忙,暂时让马大老爷把你们的事情压一压,不过压一压不是不了了之。你不要弄错,这是公事,就算马大老爷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叫他怎么办,他也不会听我的。”
“这一层我明白,不过,我倒要问你,你打算叫他怎么办?”
“我叫他打个折扣。”
“几折?”
“你说呢?”
“要我说,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你肯这样做,我再给你好处!”周少棠心中一动,笑嘻嘻地问道:“什么好处?”
月如不作声,灵活的眼珠不断地在转。周少棠知道又有新花样了,很冷静地戒备着。
突然间,楼梯上的响动打破了沉默,而且听得出是男人的脚步声,当然是唐子韶回来了。
“周老爷,”月如一本正经地说:“等下当着我们老爷,你不要说什么风话。”接着,起身迎了过去。
这一番叮嘱,使周少棠颇有异样的感觉,明明是他们夫妇商量好的一档把戏,何以月如又要在她丈夫面前假作正经,而且她又何以会顾虑到他在她丈夫面前可能会说“风话”?这都是很值得玩味的疑问,但一时却无暇细想,因为唐子韶已经回来了,他少不得也要顾虑到礼貌,起身含笑目迎。
“对不起,对不起!”唐子韶抢步上前,抱拳致歉,“累你久等,真正不好意思。”
“没有啥,没有啥!”周少棠故意说风话:“我同阿嫂谈得蛮投机的,削梨给我吃,还害得她手都割破了。”
“是啊!”唐子韶转脸看着月如:“我刚刚一进门就看见了,你的手怎么割破的,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月如关切地问:“赵先生怎么样了。”
赵先生便是公济典得急病的“头柜”。唐子韶答说:“暂时不要紧了。亏得大先生给我的那支好参,一味‘独参汤’总算扳回来了。”接下来他又说:“你赶快烧两筒烟,我先过瘾要紧。来,来,周先生,我们躺下来谈。”
于是宾主二人在烟盘两旁躺了下来,月如端张小凳子坐在两人之间,开灯烧烟,唐子韶便谈赵先生的病情,周少棠无心细听,支支吾吾地应着,很注意月如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来。
等两筒鸦片抽过,月如开口了,“刚刚我同周老爷叹了你的苦经,亏空也是没办法。”她说:“周老爷很帮忙,先请马大老爷把公事压一压,我们赶紧凑一笔钱出来,了这件事。”
“是啊!事情出来了,总要了的。周先生肯帮我们的忙,就算遇到救星了。”
“周老爷说,亏空很多,只好打个折扣来了。我们那笔西湖田,周老爷说,有十天半个月就可以脱手。你如今不便出面,只好请周老爷代为觅个头主。”月如又说:“当然,中人钱,我们还是要照送周老爷的。
谈来谈去,唐子韶方面变出来一个结果,他承诺在十天之内,凑出两万四千银子,以出售他的西湖田为主要财源,其次是月如的首饰,唐子韶的古董,如果再不够,有什么卖什么,凑够了为止。
现在要轮到周少棠说话了,他一直在考虑的是,马逢时呈报顺利接收的公事一报上去,唐子韶的责任便已卸得干干净净,到时候他不认帐又将如何?当然,他 可以要唐子韶写张借据,但“杀人偿命”,有官府来作主,“欠债还钱”两造是可以和解的,俗语说:“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唐子韶有心赖债,催讨无 着,反倒闹得沸沸扬扬,问起来“唐子韶怎么会欠你两万四千银子,你跟庸子韶不过点头之交,倒舍得把大笔银子借给他?”那时无言以对,势必拆穿真相。变成 “羊肉没有吃,先惹一身騷”,太犯不着了。
由于沉吟不语的时间太久,唐子韶与月如都慢慢猜到了他的心事。唐子韶决定自己先表示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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