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角习题(2)
陆贾的论点诚恳而有道理。
楚国的重臣们都颇认同陆贾的意见,唯独项羽不以为然。
在理性上,项羽也非常了解自己的危机,但在潜意识上,他认为自己绝不应输给刘邦。
他深信只要进行决战,一定可以彻底击溃刘邦。
他瞪着陆贾,沉声表示:
“你认为汉王有资格和我平起平坐、共治天下了?”
陆贾很想说“是”,但他看出项羽情绪上的不满,乃不敢明白表示,只狼狈地想为刘邦辩解:
“汉王真的有诚意!”
“你不用说了!”项羽压抑住怒火,仍很有风度地表示:“要结束战争不难!回去告诉汉王,他若真的为天下苍生想,就与我彻底决一死战,使天下归于一统吧!”
陆贾只好无功而返,向刘邦回报。
“虽然未达成任务,但我绝未辱没使命,已为汉王争够了面子!”
刘邦心中虽骂道:“无聊、虚伪的竖儒。”但表面上仍给予安慰一番。
陆贾失败了,但刘邦仍不死心。他派出另外一位宾客候公再度去和项羽谈判。
候公出身不详,是个瘦瘦的高个子。他年岁已大,平日又不修边幅,看起来一点也不体面。
刘邦一向最喜欢这种人,尤其他深知侯公智慧过人,是面临危机时的好帮手。
和陆贾相同,侯公只是刘邦的宾客而非部属。
侯公出发前向刘邦建议楚汉双方不妨以鸿沟为界。
鸿沟是流经荥陽附近的运河,由荥陽东方引黄河之水注入淮河。
候公认为和项羽谈判时策略要清楚而具体,一次便得成功,否则将来会有麻烦。
以鸿沟为界,以西归刘邦、以东划给项羽,这种分界虽颇粗糙,但在紧张情况下却不愧为好方法。
侯公到楚营后只表示:
“我将在此待一阵子!”
这个请求表示不急着谈判,也不赶行程,只有在项羽想谈时再说,绝不勉强。
项羽对侯公的这种态度的确颇为惊讶,便派人送来酒食,并打听候公的来意。
但侯公对接待人员绝口不提公事,反而大讲养生长寿之道,并传授些道家导引术的秘诀。
这下子可让项羽傻眼了。
就当时情势而言,项羽比刘邦更急于和谈。
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项羽主动召见了侯公。
“汉王要你来,到底是有什么讯息?”
“汉王说的事,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
“你是道家信徒?”
谈到修身养道,侯公兴趣可来了,三天三夜也绝不疲劳。
“汉王不是我的主人,我侯公是世人的代言人;汉王的意见不重要,重要的是您们两位天下人能不能有共识!”
项羽对侯公的说词相当感兴趣。
“如果为了天下众生而维持永久和平,我是可以和汉王谈判的!”
侯公立刻摆出一副天下公证人的模样,主张以鸿沟为界;他并且表示两军僵持在此,便应以之为和平缓冲线,这样才算公平。
项羽听得频频点头,显然他完全同意侯公的建议。
项羽是楚国贵族,本身又比较好面子、讲气派,侯公深诸此理,所以绝口不提刘邦。
他甚至公开表示:
“我不是汉王的部属,不必效忠于他。”
或许便是因为这句话,让项羽心中颇为受用,才会答应接受和谈的条件。
双方很快地约定撤军的日期和方法。
侯公也立刻回去向刘邦报告。
九月,项羽释放刘公和吕氏回归汉营,营中军士大呼万岁。
看样子,和平即将到来。
项羽首先依约定解兵归国。
刘邦自然也决定暂时退入关中。
僵持年余的广武战场即将成为“台风眼。”
但就在刘邦下令撤军的同时,首席谋士张良和陈平连袂秘密晋见刘邦。
“两位先生同时到来,想必有所指教!”
“以君王看来,我们目前是强势还是弱势?”
张良首先提出问题。
刘邦怔了一下,略为思考后表示:
“如果僵持下去,对我们有利,但如果进行会战,我没有把握能击败项王!”
陈平接着表示:
“的确如此。我们是很难真正击败项羽,只有现在是惟一的机会!”
刘邦:“怎么讲呢?”
陈平:“目前我们已拥有天下的大部分,诸侯也都站到我们这一边来,楚军久战而兵疲粮尽,这正是天亡他们的时候。我们应乘此机会攻击他们,否则便成了俗语所谓的‘养虎而自遗患’了!”
“但我们已达成约定了!”
“创大事业者不拘小节,只要击败项王,我们便再也不需要谈判和约定了!”
张良也表示支持。
刘邦有所醒悟,乃下令大军越过鸿沟,准备袭击项羽撤退中的主力部队。
【陈文德说评】
老子《道德经·第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放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真正的智者,知晓道体的精微奥妙并不是言语可以说明或阐释的,因此他只会审慎地勤而行之,不愿多言多做言辞表达。
一切顺乎自然,堵塞意念,关闭情欲,收敛锋芒,消除纷扰于未然,不表示自己的特异,遇光则和,遇尘则同,这种人便到达了玄同的境界。
所谓的玄同,便是表面和万物大同而无迹可见,这样子便可完全合于大道了。
超然物外,淡泊无欲,无法用任何引诱来亲近他,所以想疏远或离开之也不可得。
只问自然,顺势而为之,不刻意努力,利不足诱之,害不足畏之,富贵吸引不了他,贫贱也不会在意,这种亲疏利害贵贱都引动不了的人,才称得上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蒯彻在游说韩信的立足点上,大部分都颇有道理,只是蒯彻过分强调利害。
表面上虽是为了韩信,其实蒯彻本身是有野心的,他想借由韩信提升自己的地位,以韩信的实力让自己在争夺天下上拥有重要的角色地位。
因此他疏忽了韩信的“感觉”,对韩信和刘邦问本有的情谊视而不见,更且卑视之。他无法了解对早年挫折连连的韩信而言,刘邦的破格提拔有其重大的意义,不是单纯的“利害安危”所能说服的。
论点相当正确,热情也够真诚,游说的技巧也十足功力,但蒯彻企图以理性上的完美逻辑来克服韩信作为“人”的自然感情,最后的失败也是不可免的。
韩信和刘邦间可能产生的互动和权力之争,原本可以顺其自然而发展,或许这样对韩信会稍有利些。但蒯彻的一番提醒,相信在韩信心目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对韩信和刘邦间的自然相处也必产生不少变数。日后韩信之以悲剧收场,似乎是被蒯彻不幸说中了,然而蒯彻的游说其实也对韩信后来的心态产生不小的影响。
陆贾和侯会在游说技巧方面也因为态度的不同,而有完全不同的结果。
陆贾也是由理性的利害观点来作游说,立论相当客观而实际,也颇得到楚国重臣的重视。因此以说客立场而言,陆贾的表现的确十分出色,然而惟一无法同意的却是当事人项羽。
陆贾一样疏忽了项羽的情绪问题。
从优势打到劣势,项羽心里自然相当不平衡,但他再怎么样也不愿认输。因此陆贾这种堂皇的正规理由,对项羽的心理无异是种伤害。
反之,侯公便颇懂得利用项羽情绪上的弱点,他不但没有长篇大论的巧辩,而且从头到尾都不替刘邦说话,甚至经常故意在言语上折损刘邦,这种态度对项羽而言是对他胃口的了。
顺着人性的自然,不迷失于自我的推论,正是侯会最成功的地方。
据说为感谢候公的功劳,刘邦封侯公为平国公,但侯公却躲起来不接受晋封,也不再和刘邦见面,真正做到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
刘邦为表彰候公的贡献,仍赐之一府邸,并题名日:“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故号为平国君。”
但这位平国君却从未踏入这府邸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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