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今雨轩(2)
“要活着就别想”,维杉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维杉觉得自己同这全部世界中间隔了一道深深的沟。“桥是搭得过去的,不过深沟仍是深沟,你搭多少桥,沟是 仍然不会消灭的。”这是一代人的悲剧,作为知识分子的维杉,只不过是比别人更早地体味到了这一点:维杉心里说:“对了,出去,出去,将来,将来,年轻!荒 唐的年轻!他们只想出去飞!飞!叫你怎不觉得自己落伍,老,无聊,无聊!”他说不出的难过,说老,他还没有老,但是年轻?!他看着烟卷没有话说。芝看着他 不说话也不敢再开口。
最后写到少朗的女儿芝请维杉写一封介绍信给她去美国的同学,少朗问:“你还在和碧谛通信吗?还有雷茵娜?”‘’很少……“维杉又觉得窘到极点了。仿佛连过去的那一点有色*彩的生活,也被这道无形的沟隔开了,甚至没有回眸生活的权力。
生活状态的窘迫,是心理状态窘迫的投射。这篇小说的主题,其深刻之处在于她写出了整整一代人的生存尴尬,这里面有社会的、历史的、道德的、观念的因素,但最本质的还是那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鸿沟。
这篇小说,发表于《新月》月刊第三卷第九期。
《九十九度中》是林徽因的一部重要作品,在叶公超主编的《学文》杂志创刊号发表后,立刻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和同代作家的注意。
这篇小说充满了寓意和象征。李健吾先生早在1935年就慧眼独具,给予林徽因的小说《九十九度中》以很高的评价。他说:“一件作品或者因为材料,或者 因为技巧,或者兼而有之,必须有以自立。一个基本的起点,便是作者对于人生看法的不同。由于看法的不同,一件作品可以极其富有传统性*,也可以极其富有现 代性*。”‘’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最有现代性*;唯其这里包含着一个个别的特殊的看法, 把人生看做一根合抱不来的木料,《九十九度中》正是一个人生的横切面。在这样一个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式式披露在我们眼前,没有组织,却有组织;没有条 理,却有条理;没有故事,却有故事,而且有那样多的故事;没有技巧,却处处透露匠心。……一个女性*细密而蕴藉的情感,一场在这里轻轻地弹起共鸣,却又和 粼粼水波一样轻轻地滑开。“
诚如李健吾先生所说,《九十九度中》以一幅全景式的京都平民生活风俗画,多角度呈现了市民阶层一个生活的横断面。
通篇小说处处洋溢着一个“热”字,有钱的人热热闹闹地祝寿,热热闹闹地过生日,热热闹闹地娶媳妇。另一面,生活在下层社会里的挑夫、洋车夫忙忙碌碌地为生活奔波,一切都是混乱的、无序的,仿佛这世界就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开水锅,所有的面孔都在这生活的蒸汽里迷离着。
这家在忙着祝寿:喜棚底下圆桌面就有七八张,方凳更是成叠地堆在一边;几个夫役持着鸡毛帚,忙了半早上才排好五桌。小孩子又多,什么孙少爷,侄孙少 爷,姑太太们带来的那几位都够淘气的。李贵这边排好几张,那边小爷们又扯走了排火车玩。天热得利害,苍蝇是免不了多,点心干果都不敢先往桌子上摆。冰化得 也快,篓子底下冰水化了满地!汽水瓶子挤满了厢房的廊上,五少奶看见了只嚷不行,全要冰起来。
那一户在忙着娶亲:喜燕堂门口挂着彩,几个乐队里人穿着红色*制服,坐在门口喝茶——他们把大铜鼓撩在一旁,铜喇叭夹在两膝中间。杨三知道这又是哪一 家办喜事。反正一礼拜短不了有两天好日子,就在这喜燕堂,哪一个礼拜没有一辆花马车,里面搀出花溜溜的新娘?今天的花车还停在一旁……
这沸沸扬扬的闹热,确已达到了九十九度,人生就像一台戏,总是由锣鼓声伴着开场的。然而:此刻那三个粗蠢的挑夫蹲在外院槐树荫下,用黯黑的毛巾擦他们的脑袋,等候着他们这满身淋汗的代价。一个探首到里院,偷偷看院内华丽的景象。
他们是生活最热情的参与者,但又是最无奈的旁观者。通篇小说中不着一个冷字,连冰菜肴的冰块都“热”得要溶化了,但每一笔都透着逼人的寒气:七十年的穿插,已经卷在历史的章页里,在今天的院里能呈露出多少,谁也不敢说。
事实是今天,将有很多打扮得极体面的男女来庆祝,庆祝能够维持这样长久寿命的女人,并且为这一庆祝,饭庄里已将许多生物的寿命裁削了,拿它们的肌肉来补充这庆祝者的肠胃。
在那场婚礼的闹热背后又是什么呢?
理论和实际似乎永不发生关系;理论说婚姻得怎样又怎样,今天阿淑都记不得那许多了。实际呢,只要她点一次头,让一个陌生的,异姓的,异性*的人坐在她 家里,乃至于她旁边,吃一顿饭的手续,父亲和母亲这两三年——竟许已是五六年——来的难题便突然的,在他们是觉得极文明的解决了。
她没有勇气说什么,她哭了一会,妈也流了眼泪,后来妈说:阿淑你这几天瘦了,别哭了,做娘的也只是一份心。……现在一鞠躬,一鞠躬的和幸福作别,事情已经太晚得没有办法了。
这是一幅多么发人深省的人生的冷风景。
林徽因以哲学的关照俯瞰人生,以九十九度来比照生命的零度,如同《红楼梦》中翻看“风月鉴”,美女的另一面便是骷髅。
这才是人生真正的严酷。
活泼、美丽、健硕,全幻灭在死的幕后,时间一样的向前,计量着死的实在。
寒暑表中的水银,一直过到九十九度的黑线上,这人生的闹热也算达到了顶点。
然而就在这种种纷乱中,却不会有谁注意到,坐在喜棚门外的小丫头,肚子饿得咕咕叫,一早眼睛所接触的大都是可口的食品,但是她仍然饿着肚子,坐在老太 太门槛上等候呼唤;没有谁注意到,给祝寿的人家送宴席的挑夫,因中了霍乱,跑遍全城竟找不到一粒暑药,只好眼睁睁地死去。
小说结尾是颇有意味的:报馆到这时候积渐热闹,排字工人流着汗在机器房里忙着。编辑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阅新闻。本市新闻由各区里送到;编辑略略将张宅名 伶送戏一节细细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场吃冰其凌后,遇到街上架,又看看那段厮打的新闻,于是很自然地写着“西四牌楼三条胡同庐宅车夫杨三……”新闻 里将杨三、康的争斗形容得非常动听,一直到了“扭区成讼”。
再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乱数小时毙命一节,感到白天去吃冰其凌是件不聪明的事。
这果然是一幅精辟入理的“冷热金针”,它准确无误地针砭到了社会的痛点。
那滚沸的油锅底下,原来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人世炎凉,岂止是小说家一幅笔墨了得?这篇小说,真正给予读者的,是纸的背面的那些底蕴。
《吉公》写了一个身分卑微却灵魂高贵的小人物。吉公本是作者“外曾祖母抱来的儿子”,因此,在家里的地位是尴尬的,介乎于食客和下人之间,然而吉公是 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喜欢摆弄小机械,房间里像一个神秘的作坊,他能修理手表,自称大上海的手表修理匠还比他不过,他会照相,这在当时可真了不起,因此总能 得到许多女人的青睐。还有一次:我那喜欢兵器武艺的祖父,拿了许多所谓“洋枪”到吉公那里,请他给揩擦上油。
两人坐在廊下谈天,小孩子们也围上去。吉公开一瓶橄榄油,扯点破布,来回的把玩那些我们认为颇神秘的洋枪,一边议论着洋船,洋炮,及其他洋人做的事。
吉公所懂得的均是具体知识,他把qiang支在手里,开开这里,动动那里,演讲一般指手画脚讲到机器的巧妙,由枪到炮,由炮到船,由船到火车,一件一 件。祖父感到惊讶了,这已经相信维新的老人听到吉公这许多话,相当的敬服起来,微笑凝神的在那里点头领教。大点的孩子也都闻所未闻地睁大了眼睛;我最深的 印象便是那次是祖父对吉公非常愉悦的脸色*。
但吉公最终还是离开了,那是为了一个女人,人赘到那个女人家去当上门女婿了,这当然有损于一个大家的体面,于是:忽然突兀的他把婚事决定了,也不得我祖母的同意,便把吉期选好,预备去入赘。
祖母生气到默不作声,只退到女人家的眼泪里去,呜咽她对于这个弟弟的一切失望。家里人看到舅爷很不体面的到外省人家去入赘,带着一点箱笼什物,自然也有许多与祖母表同情的。但吉公则终于离开那所浪漫的楼屋,去另找他的生活了。
吉公的行为既是叛离亲族,在旧家庭里许多人就不能容忍这种的不自尊。他婚后的行动,除了带着新娘来拜过祖母外,其他事情便不听到有人提起!似乎过了不 久的时候,他也就到上海去,多少且与火轮船有关系。有一次我曾大胆地问过祖父,他似乎对于吉公是否在火轮船做事没有多大兴趣,完全忘掉他们一次很融洽的谈 话。在祖母生前,吉公也还有来信,但到她死后,就完全地渺然消失,不通音问了。
这是一曲高亢的灵魂自由之歌。
林徽因以独到的艺术视角,揭示了生命最本质的生存态势:即对生命意志的张扬和灵魂对自由的渴求。他不需要别人恩赐他的生活,他要凭着自己的生命去奋斗去追求。
这是对本真的赞美与呼唤。
因此,这篇不足5000字的小说,却有着丰厚的艺术含量,闪现着浓厚的人文主义色*彩。
“来今雨轩”时期,是作为作家、诗人的林徽因,创作生命最辉煌的时期。她的艺术风格已经确立,作品锋芒已露端倪,且日臻完美。
这个时期虽然短暂,但她留下来的作品,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笔重要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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