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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乱世孤主 第十五章 织田示威

 凉风夹杂着初秋的味道扑面而来。盐田里,晒盐似已完毕,现在人影稀疏。而稻荷神社左边的五十町农田,稻穗沉甸,迎来了三年不遇的大丰收。似已有太平气象。

水野下野守信元心中明白,在父亲刚刚去世时,不仅仅是家臣,就连普通百姓都说他比不上父亲。信元首先将父亲先前的宠臣赶出了家门,然后改建了城池。他 心里清楚,改建城池必然会招致百姓的非议,他却故意这么做。他想开创一种新的气象,并让家族聚向自己。城池改建完毕,他便着手扩张盐田。虽说繁重的赋役导 致了百姓不满,但后来他将成盐分给了众人。百姓可以专门种植水稻,而不用去盐场奔波。

“真是一代明主啊。”听到大家对他的评价已经改变,信元心里笑了。去年的稻子只收成了七分,于是他将年贡降至五分,并派人到各村宣扬:“领民是珍宝,不能让他们忍饥挨饿。”

此前的盂兰盆节,信元在海滨泛起一百五十艘船,点起无数灯笼,以祭奠故去的父亲。不仅领民,就连众多乡绅也因这壮观场面瞠目结舌。

“这等风雅,京城亦无啊。”

“下野大人的气概真是当世少有。”

信元对这些话付之一笑。他的目的远不止此。他从京城招来游历诸国的连歌师,向他们学习连歌。实际上他是想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向那些连歌师打听各国人物风情。

以前与於国幽会时的急躁性情已经不复存在,他的双颊变得饱满,眼神和动作都从容持重。现在信元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冈崎的妹夫松平广忠不识时务。於大生下了竹千代。一想到这个外甥将来会成为冈崎城主,做舅父的便放心不下。

一日他骑马从盐滨穿过田间小道赶往实相寺时,突然想到此事,今川氏已是日薄西山,织田氏却是蒸蒸日上。应该尽可能让广忠也明白这些道理,追随织田信秀。

进入实相寺领内,信元搭手遮住阳光,只见一个骑马的武士从大手门飞奔而来。那人看来心急如焚。是谁?又有什么事呢?下野守心中嘀咕。

近些一见,竟是弟弟忠近。信元把父亲宠爱的人都赶出了家门,唯独留下了忠近,因为唯忠近能理解兄长的抱负。

“兄长,那古野派来了使者,平手中务大辅……”

“藤次,莫要慌慌张张的,把额上的汗先擦干净。”下野守笑着责备弟弟,“平手中务前来,必然有机密大事。你能猜出是何事?”

忠近在马背上擦着汗,摇了摇头,“那只癞蛤蟆,脸上毫无表情。”

“哈哈哈……你只要睁大眼用心看,天地万物都是有表情的。你看这水稻……”信元策马缓缓走到前面,说道,“它在说,百姓用心栽培,它非常高兴。只有听 到万物的声音,才算是长大成人。”忠近感觉兄长越来越像父亲。总是那么严肃,每一句话都会讲出一番道理,不高兴时会大声嚷嚷,高兴时便会自我炫耀。但今天 走在前面的兄长却不再多语。

平手中务是织田信秀的心腹重臣。据说今年已经十一岁的吉法师越发调皮,而且近来早熟,竞开始接近女色。一看见商家女子,他便会叫嚷:“呔,撅起屁股让我看看。”信秀不得已将吉法师托付给了平手中务,由他负责管教。

兄弟二人从大手门进去,到达本域的大书院之前,二人一直在揣测平手中务此行的目的。织田是要出兵美浓而让他们充当后盾,还是要再次攻打今川而让他们担当先锋?

当他们进了开满胡枝子花的内庭新建的大书院时,发现忠近所说的那只癞蛤蟆已静待多时。

“有失远迎,听说事情紧急,还没来得及更衣便赶了过来,见谅见谅。”

平手摆手说道:“阁下不必和在下讲这些虚礼。”

他笑了笑,“天气不错,今年应该丰收了吧。”

“正是。百姓也该松口气,过几天舒坦日子了。”

“熊邸的波太郎最近去了哪里?好像已经有十数天不在府中了。”

“我不甚清楚。他真的不在府中?”

平手中务轻轻点了点头,道:“言归正传吧,在下今日前来,是主公吩咐在下带几句话过来。其实此次出使,在下再三推脱,无奈主公不允。万不得已,只好前来……”

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紧紧盯住信元。信元有些惊惶。既然连平手中务都再三推脱,今日之事必非同一般。信元没有插话,单是示意对方说下去。

“无他,就是冈崎的事——请多多费心。”

信元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故作镇静,却想象不出对方打算让自己怎样对付冈崎。平手中务似乎看出了信元内心的波澜,仍不慌不忙道:“松平广忠乃贵妹婿,行事却如此固执……”

他话锋一转,令信元愈发惶恐,“听说令妹刚嫁过去时,他对以前的爱妾念念不忘,闹了很长一段时间。”

“是啊,他还年轻,有时会让老臣们为难。”

“可是听说现在他们夫妻却琴瑟和调,外人都羡慕不已呢。您可听说?”

“不错,他们还算和睦。”

“如此在下就放心了。主公这次派我来,是想让在下告诉大人,希望大人能令贵妹婿入了织田一方。身为舅兄,您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示之以威,他必能明白。”

“织田大人是让我去游说广忠吗?”

“正是。”

平手中务眯着眼,干脆地点点头。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方才再三推脱那番话。“以阁下之力,此事并不难办。主公想待此事一定,便安心迎战今川氏。您有何指教?”

信元紧紧地盯着中务。虽然没有迹象表明今川氏会在近期兴兵,但今川家若有进攻之意,想必对冈崎也会严加监视。但中务却说此事乃举手之劳,信元怒从心起。

“织田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白。当然,我只能照先生所说去和冈崎交涉。但阁下也知,广忠年轻,从小体弱多病,脾气暴躁,难免会囿于义理人情而不知转圜。”

“正因如此,在下才建议大人以舅兄的身份前去说服。”

“问题就在这里。”信元皱起眉头道,“水野家的人情,今川氏的义理,面对此两难选择,阁下认为广忠会怎样取舍?”

“呵呵呵。”中务笑了起来,“不敢当。大人反而问起在下来了。”

“当然要问。”信元笑了,表情却很僵硬。“您心中若无主张,想必也做不了使者。如果广忠重视对今川氏的义理,不答应我的请求,那该如何是好?”

“呵呵呵……”中务又笑,道,“大人是广忠爱妻的兄长,他若是不愿意,我家主公岂可旁观?”

信元脊背上掠过一阵寒意。他先前那种激烈的性子被唤醒了,“中务!”

“哦?”

“先生的意思是,让信元在今川大人发起进攻之前,将冈崎拿下?”

平手中务不慌不忙地看了看信元,没有说话。

“你是让我前去与冈崎交涉,劝他们从了织田,若不从,便兵刃相见。我的理解可对?”

平手中务依然不语。

“阁下为何不语,想让我去猜测言外之意?”

“下野大人。”中务突然压低了声音,“大人别着急,难道就没有其他想法吗?”

“其他想法……我不明白。”

“您认为冈崎会拒绝吗?”

“正是。”

“您所考虑的,竞全是如何应付这种情况!”

“您说什么?”

“您为何不想想松平会采取什么措施呢?如您顾念手足之情前去劝说,对方却因无法背弃义理而仍与今川氏为伍,阁下若是感叹此事实属无奈,然后默然离去,对方会怎么做?”

信元方才恍然大悟,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如果自己默然离开,广忠会怎样做呢?

平手中务在一旁沉默不语,他想要信元自己明白。但信元看到他这种从容不迫,愈是怒不可遏。这正是信元的缺点——只想到自己应该怎么做,却没有想到对方会怎么做。只能说是考虑不周。信元压抑住自己的不快。开始想象广忠的反应。

“中务。”

“大人。”

“我要是就此离开,广忠肯定会和於大各自散去,将她送到我这里……”

中务笑着答道:“或许吧。”

“出于对今川家的义理……而且万一战败……或许这也是为於大着想。但无论如何,分离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刚才在下也这么想。”中务使劲儿点了点头,“他要是和夫人分开,就看您的了。呵呵,就像下棋一样,看大人如何应对。”

信元的脸又微微红了,这一点他也没想过。

平手中务佯作没看见信元的狼狈相。他知道,信元和於大并非亲密无间的兄妹。信元的狼狈乃是想掩饰自己的浅薄无知,并非出于对妹妹的同情。平手中务深知这一点,方轻松自如。

信元许久都没有言语,他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难堪。二人的谈话与大人和小孩的对答没什么两样。平手提出一个问题,给信元一些暗示。信元生怕对方不给暗 示,不然便无以对答。平手中务实乃老谋深算之人,而他的主人,把他当成左膀右臂的织田信秀则更是如此。见信元沉默不语,中务再次柔和地强调道:“依在下拙 见,以大人的性子,届时定会因为对方辜负了您的一番好意而出兵冈崎。”

“不错。”信元正了正姿势,点头道,“我别无选择。”

“可是,下野守大人,如果出兵冈崎,您可有胜算?”

“当然有!”信元立马回答。对方的压迫和轻蔑让他不得不这样回答。但在内心深处,他实没这般自信。父亲逝后,他重新整顿了家臣,但家族仍不能协心一 致。冈崎却不一样。广忠虽然年少体弱,但那些在松平家败落之后仍然不离不弃的忠心耿耿的老臣,却紧紧地聚在一起,扶持着广忠。广忠虽然远不及信元,但冈崎 的家臣却成为下野出兵取胜的障碍。慌乱之中,信元本想加上一句:我们背后至少有织田氏。但在这种场合,此话怎能说出口?

“水野大人。”

一阵凉意掠过心头。信元竖起双眉,问道:“何事?”

“看到大人如此自信,在下也算不虚此行。”

“当然有自信。不过区区一个广忠。”

“真是年轻有为啊。”中务此时越发得意,继续道:“在下已经完成了使命。不过在下倒有些拙见,大人要是觉得有用……”

“你想说什么?”

“在出兵之前,大人必先将冈崎的老臣除去。在下以为,冈崎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老臣……”

信元再次感到脊背发凉,他所有的想法已都似被对方看透。

“大人先别着急发怒,声称要马上出兵。大人是否该为其离别表示些伤心呢?和广忠一起痛哭……这样必能动其心意。”

信元听得出神,不知不觉探出了身子。

“恩爱夫妻被迫分离。老臣们都对这位夫人钦佩不已,必也不愿她离去,或许他们会将她送到刈谷领地内。斯时,你就将这些老臣悉数……”说到这里,中务突然目露寒光,随后像个妇人一样呵呵大笑。

信元依然正襟危坐,但他的眼神暴露出了内心的恐惧和惊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秋蝉的呜叫,还有修补米仓的声音和吹过东南箭楼的风声。信元侧耳听着这些声音,让自己平静下来。

信元对平手中务刮目相看。织田信秀出身旁支,却能凌驾于宗家之上,雄霸一方,正是因为有这些谋士相助。此人被信秀任命为吉法师的师父,负责管教吉法师。信秀的刚勇加上中务的智谋,还有那个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吉法师,这一切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迫着信元。

於大将被迫离开冈崎。老臣们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回刈谷。然后将这些老臣全部杀掉,再出兵冈崎……信元想象着每一个步骤,但平手中务却似乎忘记了这件事 情,突然又转移了话题:“人生实在不可思议,来到这个世上并非出于自愿,但既已来了,人便要想入非非,徘徊不止,结果堕入饿鬼道而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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