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乱世孤主 第十七章 坐失良谋
最初来访的,是陪同织田吉法师前来的平手中务。他与波太郎密谈了两个时辰。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但可以想象,波太郎肯定将前往京城和大坂途中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波太郎和织田家如此亲近,他到底想从中得到什么,有什么目的,无人知晓。
密谈之后,波太郎来到疏远了许久的神坛,连夜祭祀。
平手中务告诉吉法师,波太郎想依靠织田父子,拯救乱世。“这家主人受南朝所托,乃修行之人,希望通过祈祷,天朝的威福能够降临在您身上。您一定要用心倾听。”
波太郎在陪着吉法师来到神坛时,却提起了一件与祈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吉法师公子,您觉得您能够顺利继承织田氏的大业吗?”
几年过去,吉法师不但个头长高了,也愈发调皮,性子愈发暴烈。“你以为我没有那样的能耐?”他瞪着一双鹰眼,尖锐地反问道。语气和神情丝毫不似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波太郎仍旧一脸平静,似笑非笑地微微摇头。
“为何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公子过于伶俐。”
“你是想告诫我,过犹不及?”
波太郎点了点头:“公子兄弟众多。织田大人虽然想让公子继承家业,有人却不希望。”
“你的意思,是让我变得愚钝一些?”
“瞧,瞧,就像您现在,别人尚未说宪,您抢过话头。这样只能给自己树更多的敌人,别说继承大业,只怕连性命都难保。一定要装得愚钝些。很多事情即便你想到了,也要装作没想到。”
吉法师没有说话,只是瞪了一眼波太郎。他虽然没说自己明白了波太郎的意思,但在波太郎为他祈祷完毕之后,他真比以前老实多了。退出神坛时,他对波太郎 道:“你让我假装愚钝,但这种愚钝和以往的愚钝又不同,是吗?”他似乎已经读懂了波太郎的心思,“我明白。我会牢牢记在心。”
吉法师去后,怪僧随风飘然而至。随风这次几乎没有和波太郎谈到时势。他马上就要踏上自己的旅程,去劝说各地的豪强成为佛家弟子。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在大坂遇到的水野藤九郎,也就是小川伊织和阿俊私奔一事。在熊邸住了三日,随风淡然离去。
住在熊村附近的一些人,不知是否波太郎的属下,也陆续来访。已经很久不曾往来的刈谷城主水野下野守信元竟也派来了使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之前波太郎从未见过,或许是信元在水野忠政逝后招到身边的宠臣。
走进遍地都是胡枝子花的熊邸,使者大概担心礼数有差,特意整了整衣领。来到书院,他和波太郎相对而坐:“芥川东马前来拜访!”傲慢地报上姓名之后,他 便絮絮叨叨说起自家主公下野守是如何牵念波太郎。“我家主公英明胜过先主,受到这样一代明主的挂念,先生必深感荣幸。”他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告诉波太郎,下 野守想要邀请他到城内赏菊。
波太郎毫无表情,道:“请转告下野大人,斯时在下刚巧有事,还请另择良辰。”
使者瞪犬眼睛。虽说波太郎可免交年赋,但同样是水野的领民。他竟敢拒绝城主的邀请,实让使者难以置信。“我甚是意外。我家主公特意嘱咐,并派在下前来。如果先生拒绝,便是失礼。请先生务必将约定推掉!”
波太郎冷冷说道:“那么,推掉先前的约定便不是失礼吗?”
“这因人而异。现在邀请你的可是城主。”
“那么我便对人说,这是城主的命令,还请原谅。”波太郎击掌叫来神女,对使者微微一笑。“准备派出使者,就说水野大人下令取消十五日的祭祀。”他旋又平静地说道:“派使者前往古渡的织田弹正信秀大人和安祥城的三郎五郎信广大人处。”
“啊?”使者遽然变色。“啊,不,等等!”
他叫住正要退下的神女,“与你约定之人,是弹正大人父子?”
波太郎避开对方的视线,看着院中的胡枝子花。妹妹於国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刚才他接到消息,说神志不清的於国生下了一个孩子。想到这里,他突然开始厌烦 自己——对区区使者挖苦讽刺以示对信元的怨恨,心胸未免过于狭窄了。波太郎遂看了看脸色苍白的使者,笑道:“要是因为下野守大人的命令而对织田父子爽约, 下野守大人恐怕会有麻烦。下野守大人吩咐在下去,一定有事。好,今日我就跟阁下走一趟。”他回头看了看神女,淡淡说道:“好了,没事了。”
下野守的使者先波太郎一步,匆匆回城。
波太郎牵马走出熊邸,秋色尽收眼底,富士山遥遥可见。蓝天白云,脚边野菊怒放。战争已经持续了一百年……虽然这令人难以置信,但是秋色中,几个衣衫褴 褛的百姓已是明证。百姓已经开始相信,战争不会从这个世上消失。平安朝和奈良朝的太平只能在梦中出现,这个世界永远充满苦难。如果说这个世界是苦难的轮 回,那么生孩子便是一种罪恶,出生于世上更是一种灾难。波太郎骑在马上,不由叹了一口气。
在金胎寺的领地内,鸟儿正婉转歌唱,稻穗沉甸甸地随风摇晃。武士府邸中的松树枝繁叶茂,各种小草似乎也在享受生命的快乐。为什么只有人类在忍受煎熬? 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也不足为奇。天下万物均须顺应自然的规律,而人类却忘记了自己的生命是上天赋予。他们任意妄为,划分等级,抢占土地,杀戮、仇视…… 人类到底何时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呢?想到世间纷乱似永无休止,波太郎又叹了一口气。
佛陀断言,世上有争执,是因人有欲念,于是他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地位和权力。皇室也是如此,他们用祭祀来表达对自然的敬畏。而这种智慧现在却被乌云遮蔽 了。人不仅寸土必争,而且将生来平等的众人变为家臣什役,牢牢掌控在手中。这个世界上有亲属,有主从,草木、山河、鸟兽会分主从吗……正想到这里,几名持 枪的武士挡在了波太郎面前,“下马!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波太郎这才惊觉自己已到了刈谷城的正门。从这里穿过二道城和三道城到达本城,有近十町的距离。水野忠政在时,这里不用下马。下野守开始狂妄自大了。把万民看作珍贝的仁德已被武功取代。但很多人还自以为能从中得到好处,争相追随。
波太郎下了马,把缰绳扔给对方,悠然解开袴带,对着护城河撒尿。家臣们从来没见过这样大胆的人,不禁面面相觑。
下野守信元在新建的大书院接待了波太郎。信元已经微微发胖,言语和眼神锋芒稍敛。
“波太郎啊,你可是一点儿都没变啊。莫非有长生不老之妙方?”他眯着眼睛,装出一副甚是挂念的样子,然后支开了身边的人,“展眼已是三年,时间真如白驹过隙。”
“是啊。”
“当年常前去叨扰你,到现在还想念於国。”
波太郎没有回答,单是看着新隔扇上青翠的芒草。
“不知是谁曾经说过,秋天人们容易产生怀念之情。我想起了你,想和你一同赏菊……可是听说你已经与人有约,真令人无奈。”下野守继续低声道:“於国真是可惜!”
波太郎猛地盯住信元。他那双定定的眸子里既没有憎恶也没有可怜,平静如水。
“我……她若是稍稍谨慎一些,现在或许已经迎娶到城中。唉,这不是於国一人的过错,是藤九郎那个浑小子的不是……”
波太郎方觉信元可怜。他重复着这样的谎言,真能得到宽慰吗?
信元见波太郎表情平静如水,便往前探了探身子,扶住扶几。
“不,这也不能责怪藤九郎公子。他一定不知道我和於国的关系。只能怪於国……但於国还是太可怜了。每到赏菊时,我便会想起她。在白色花朵的香气中,她的魂魄……”
“大人。”
“哦?”
“大人找我来,有何吩咐?”
“你看我,一时忘情了。於国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不过,今日之事也并非与此毫无关联。”
“大人是说……”
“你疼爰自己的妹妹,我也一样。嫁到冈崎的於大……”下野守压低声音道,“好像已经和广忠散去了。”
波太郎紧盯着下野守。
“个中缘由不用我说,你自然也明白。冈崎对我和织田大人的交往非常不满。因此,我有事相求。”
波太郎不语。
“导致惨情的那些冈崎老臣,为了掩饰自己的过错,定会将於大送到我的领内……”
“恕在下难以从命!”下野守话还未完,波太郎已勃然变色。
“你?”
“在下恕难从命。”
“哼!我话还没说完呢!”
“大人不说,在下也知。”
“是如何知道的?”
“神灵告知。”
下野守哼了一声。他本来就性情急躁,刚才拐弯抹角半天,话还未完,却遭拒绝,怎是不恼?“哦?神明告知——果真如此,我也无可奈何了,谁让你是侍奉神灵之人呢。”
“正是。”
“那好,滚!可是,波太郎,你以为你还能继续在我的领内住下去?”
“本来就不在您的领内。”
“你说什么?你没有住在我的领内?”
波太郎突然纵声大笑。於国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他心中的愤懑突然便爆发了出来。神灵为人类创造了土地,而不是为某一个人创造的。一旦有人想将这公共的 土地据为私有,神灵便会以战争作为惩罚。可是,现在即便把此理告诉下野守,他也不会明白。“在下所拥有的那块土地,连织田大人都免除了年赋……在下想说的 便只有这些。哈哈……恕在下失礼,告辞!”波太郎毕恭毕敬地施一礼,站起身来。
下野守愤怒地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波太郎的背影。他咬牙切齿地击掌。贴身侍卫还未进来,他却已经猛地站起身,匆忙走了出去。
“权六郎!权六郎,更衣!”
芥川权六郎一身下人打扮,来到了檐下。
“不能让熊若宫就这么回去!”下野守匆忙道,“刚才我们二人的谈话你可听见?”
这个芥川流的忍者点头:“城主,此事不可告诉外人。”
“混账!”下野守正欲大发雷霆,贴身侍卫听到击掌声,已经进了书院。下野守急忙从权六郎身边走开。
“城主,您叫我?”贴身小厮在隔扇旁边双手伏地。
“当然是我叫你!”下野守大声骂了一句,便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绝不能让家臣看到自己的慌乱——虽然这样想,他却始终不能静下心来。“我应该怎么办?那个波太郎……还有冈崎的老臣……”
“请问城主有何吩咐?”小厮问道。
下野守仍旧在室内踱来踱去,最后终于压制住内心的怒火。他还以为波太郎会像以前一样对他唯唯诺诺,看来,他想错了。波太郎早就野心勃勃。他当时肯定想 把於国送到城中,以求得荣华富贵,但是他的美梦随着於国的死破碎了。现在波太郎竟和织田勾结了起来。他乃一个侍奉神灵、经常把神挂在嘴边的奸贼,或将比信 元更得弹正信秀的宠信。
下野守冷静下来,越发感觉波太郎可怕。他既不动怒,也不郁气,总是能看到对方的灵魂深处,就像一股冰冷的清泉,静静地流淌。真是一个可怕的人!这种恐 惧使得信元对于冈崎的怒火愈烧愈旺。波太郎拥有实力。他头脑缜密,有先见之明,可以左右织田弹正。而与他相比,松平广忠实乃迂腐无能之辈。
下野守已经忘了要杀掉冈崎重臣的想法,开始焦躁。他觉得,广忠和自己作对,和於大散去,简直是不自量力,无礼之极!
“怎么还在?”他这才看了一眼候在廊下的小厮。他的声音已经非常乎静了:“把元六叫来,我找他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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