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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枭雄归尘 第二十二章 暗云涌动

  庆长三年八月二十九,石田三成在浅野长政和毛利秀元的陪伴下向博多进发。人们仿佛早已等不及似的,三成刚一出发,到伏见德川家康府邸拜谒的客人就一下子多了起来,不只是出征到朝鲜的诸将家人,甚至连公卿、僧侣都携带礼物前去。对于这些访客,家康尽量严肃对待,因他深知这些人来访的目的。

天下已经易主……人都以为家康定喜欢听此言,而实际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令家康苦恼的了——三成和淀夫人就是因此才猜忌他。家康认为,当前要做的,是尽量避免招摇,以免人心动荡。一旦生起谣言,流传到朝鲜战场,会给撤兵带来灭顶之灾。

这日,家康冷冷地把客人打发走后,刚回到房里,秀忠之妻阿江与便领着蹒跚学步的千姬来了。由于嫁过好几次,生了不少孩子,淀夫人的小妹阿江与看上去比姐姐还要苍老许多。

“你们过来了。好好,过来让爷爷抱抱。”家康朝年轻的侧室阿龟努努嘴,“把孩子抱过来。”

“是。来,千姬小姐。”阿龟抱起千姬,刚要交给家康,没想到千姬忽然像是被火烧着似的,手舞足蹈哭了起来。

“怎么了,不喜欢爷爷?”

“大人今日脸色不好,小姐恐怕……”

“哦?他们净跟我说些无聊的话。好吧,交给她母亲。”家康略尴尬地把手从千姬身上拿开。比起几个侧室,儿媳阿江与反而显得更为苍老,这让家康心里实不是滋味。

“阿千,你怎么了?不是哭闹着要到爷爷这里来吗?”阿江与接过千姬,哄了起来,“阿千不哭,不哭,笑一笑,笑着要爷爷抱,乖。”千姬渐渐停止了哭闹。

这个女人真会哄孩子……家康正想着,阿江与浑身散发着乳香,来到他身边。“好了,不哭。已经笑了。请爷爷抱一抱。”

果然,家康再伸出手时,千姬也不哭了。家康苦笑了,“哦,好孩子,好孩子。阿江与,你今日找为父有事吗?”

“父亲,媳妇能不能带阿千回一趟江户?”阿江与落落大方地问道。

家康只“晤”了一声,既没答应,也没反对。阿江与为何要带千姬去江户?家康一时没想明白她的意图。当前,为防万一,须让秀忠返回江户。可阿江与在这边既有同胞姐姐,又有前夫之子,淀夫人也时常以秀赖的名义给千姬送些玩物点心之类。因而,即使秀忠要带她去江户,她也该托辞留下,才合常理。

“你真想去江户?”

“是。媳妇不在身边,中将大人定有诸多不便。”

“唔。”家康应一声。他深知阿江与确在悉心照料秀忠。甚至有女人在背地里议论:“少夫人似不想让其他女人接近中将大人啊。”

“那还用说!中将不纳侧室,她才能独享专宠。”

“是啊。生怕让人抢去不还。”

对于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家康喜忧参半。妻子深爱丈夫,当然无可厚非。可女人的忌妒和独占欲,有时却会把男人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家康便是一例——年轻时的家康,曾深受筑山夫人忌妒之苦。

“您答应了吗,父亲?”阿江与看着家康怀里满脸不安的千姬,问道,“中将大人说了,只要您答应,他就没有意见,所以媳妇也想去江户看看。”

“可秀忠这次回去,与以往情形大别。”

“难道会有骚乱?”

“这倒不至于。只是……”家康一边把千姬交还阿江与,一边说道,“只是若世人知中将连家眷都带回了领地,你知会带来多大影响吗?”

“媳妇想说的也正是此事。”阿江与仿佛早就在等着家康之言,道,“人们会说,中将带着妻儿回到了领内……反倒会安定人心。”

家康这才露出笑容,“你难道就不愿离开中将半步?”

“父亲……”

“这次就算了吧。太阁葬礼时……”家康使了个眼色,“到……到时,中将也必须赶回来。只半年,你且忍耐几日。”

听家康这么一说,阿江与不满地垂下头。

看来另有隐情……家康又笑了。“你是不是一刻也放不下中将?”他极其少见地开起了玩笑。

“父亲!”阿江与顿时面红耳赤。一旦害起羞来,她就显出与实际年龄相符的年轻。“实话告诉父亲,确另有隐情。”

“我猜也是。你且说说。”

家康早就看出阿江与和其姊淀夫人一样,是个心高气盛的女人。但淀夫人深受秀吉宠爱、又是秀赖生母,向来我行我素、随心所欲,而阿江与则已嫁过好几次,行事小心翼翼。

“父亲,中将这次回江户,是不是为了防备会津的上杉……”

家康忙举手止住她,警惕地望了一眼四周。立在身后的鸟居新太郎立刻心领神会地走到院子里望风。室内除了他们,只剩下千姬和阿龟二人。家康才道:“这是中将告诉你的?”

“不,是姐姐身边的亲信飨庭局说的。”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石田治部少辅已派遣密使到会津的上杉处,要上杉火速进京。她要我多加小心。”

“哦?”

“据飨庭局说,上杉大人一旦进京,这座府邸恐怕要受到袭击,因此嘱咐我,切切多加小心。”

“袭击?”虽然家康故作轻松应了一声,却隐藏不住眼里的焦灼。

“是。袭击者既非上杉,也非石田,而是另有其人。而且,无论发生怎样的不幸,都非上杉大人的过错,也非治部大人的责任。飨庭局担心有人居心叵测,便把这事告诉了媳妇。此事连姐姐都不知,是飨庭局给千姬送点心时说的。”

“故你觉得待在这里危险,要回江户?”

“父亲……”阿江与令人意外地着急,“媳妇虽然浅陋,却也是中将的妻子。若真有人心藏祸心,实在残忍。所以,媳妇想把阿千也带去,不留在府邸。这样,或许能够引起歹人注意,因此打消念头。出于这样的想法,媳妇才……”

“哦。”家康重重点了点头,不论传言真伪,真相已有了些头绪。三成自己不在时,却把上杉景胜悄悄召进京城,令其负责京城守备,这样,既可防备家康图谋不轨,也可派人刺杀他。不管成败,景胜和三成都装不知,事情便可不了了之……家康装作不解地深思起来:“居然有这样的传言?”

“父亲,媳妇能不能一起去?”

阿江与又催了一遍,直盯着家康。她一脸坚定,俨然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和淀夫人一模一样。

秀忠定是被这种气势折服,难以拒绝,只好答应,一旦家康允许,便会带走她。家康却道:“我并未说你的话可信。”

“这么说,您还是不让媳妇与中将同行?”

“不。”家康笑道,“若你只是因为不愿离开中将,想照料他,我倒可以答应你。”

“……”

“作为妻子,谁也不想离开丈夫,此乃人之常情。身为长辈,我不能不答应。可你若有其他想法,我反而不好答应。”

阿江与吃了一惊,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显然家康的回答和她预料的完全相反。她原本以为,只以依恋丈夫为由,定被家康斥责,一旦家康见她还有更深远的考虑,便会欣然答应。

家康似看出了阿江与的困惑,道:“阿江与,身为女人,偶尔与丈夫谈谈自己的主张尚可,可是绝不能逼迫丈夫就范。是否采纳女人的意见,应由男人来决定,作为贤内助,只要善意地提醒丈夫就足够了。”

“是。”

“如果事事强迫丈夫,男人会不知不觉变成一个事事征求女人意见的无用之人。这样,就不是贤内助了。女人的强大会削弱男人,你一定要注意。哈哈……若是这样,你也会被丈夫厌弃,一生不幸。”

“是,父亲。”阿江与向前靠了靠,两手伏地,“父亲是否已经看透,伏见和京城不会出事?”

“即便出事也无妨。无论哪里发生什么样的骚乱,我都会让它平息下去,这才是男人当做之事。女人虽能敏锐地察觉男人的遗漏,却往往看不到全局。不必担心,若现在世上真有骚乱,便是我和中将施展身手的机会。因此,明智者绝不会轻举妄动。按兵不动时,我便是忠厚老实的内府,而一旦有人故意挑起骚乱,我就会成为天下最凶猛的老虎。不管是谁,只要明白事理,就绝不会让我露出牙齿。因此,你只管放心便是。”家康平静地说着,露出微笑,“你的聪明胜过男子。你想让中将携妻儿返回江户,以让世人以为,可能发生暴乱,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这种想法,只是雕虫小技。”

阿江与咬着嘴唇,垂头丧气。她本想让公公认可自己的才气,借此稳固地位。正如家康所说,倘若现在有人胆敢掀起动乱,无异于主动给家康父子机会。这一点,阿江与也十分明白。她费尽心思想出的主意,竟被家康讥为雕虫小技,她一时难以接受。

“阿江与,中将虽然生性温和,可他思量问题绝不肤浅。你要明白这些,好好做个贤内助。”

“是。”虽然嘴上应着,阿江与并未立刻退下,“媳妇完全明白了,媳妇就留在这里。”

“如此甚好。哈哈……有空我得跟中将说说,他绝不能携女子去江户。”

“父亲。”

“嗯?”

“听了父亲的话,媳妇就放心了,即使府里受袭也无碍。可是,媳妇还有一事要请父亲指教。”

“你说说看。”

“父亲,人都是那么老谋深算吗?”

家康一脸轻松,道:“你是想说,我为何既是忠厚正直的内府,又是天下最可怕的老虎?你想知,人是否城府愈深,就愈识时势?”

“是。世上总会有一些自不量力的兔子,故意来向老虎挑衅。”

“是啊,但这不甚可悲,可悲的是对情绪不加节制,昏了头脑。”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么,恕媳妇先告退。”阿江与轻轻抱起千姬,就要离去。

家康的表情严肃起来,“阿江与,你这就走?”

“是。听了父亲的教诲,媳妇明白了许多,便……”

“我不忍看刭女人太要强。你且等等。以你方才言,你认为谁是兔子?”

阿江与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两手伏地,抬起脸来,“请父亲见谅。媳妇也是冲动之人,还不够成熟……方才所言的兔子,绝不是指石田、小西,亦非新庄、岛津、细川、有马等人。媳妇并未指任何人,只是想知道,父亲是否允许媳妇一时冲动……”

家康默默看着阿江与。她的要强和执著,决不亚于其姊淀夫人。想到这里,他没有贸然开口。他知这种性子的女人极难对付。如果让她产生反感,她就会愈加抵触;相反,一旦把她感化,她就会成为难得的贤妻良母。从前,家康亦是由于公务繁忙,无暇顾及筑山夫人,筑山竟变成一个恶妻。现在看来,造成这种结果的,其实完全是家康本人。如果他方法得当,筑山完全可以成为贤妻。家康不免感慨道:“阿江与,你生来就拥有超凡脱俗的目光啊。”

“啊?”看到公公已改变了看法,阿江与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养育阿千,目光还这么长远。”

“父亲过奖。媳妇觉得,无论谁是兔子……”

“我知,我知。你方才所言确大有道理。若是太阁,定当即赞不绝口。你说得不错:不主动跑到老虎嘴边,让老虎咬一下,就不知自己弱小的人,实在太多。因此,为父才说人易冲动。”说着,家康微微一笑,“只是我不像太阁那样善于夸人。即使心里赞同,我亦只绷着脸沉默不语。听了你方才所言,我似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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