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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 幕府将军 第二章 秽乱内庭

  今井宗薰用扇子遮住暖暖的春阳,急匆匆赶往三本木高台院住所。天下初定,伏见城的修缮也即将完工,据说大坂城内的德川家康不日便会搬到那里。于是,宗薰先一步在伏见城筑建了府邸,几乎不再回堺港。

民间盛传,宗薰和家康之谊,丝毫不亚于已故太阁丰臣秀吉与千利休,甚至有人说宗薰便是家康手眼。然而宗薰却严格告诫自己,不能因此自高自大,仗着权势飞扬跋扈。他从心底里信任家康。当今海内,谁还敢对家康说半个“不”字?即便如此,家康却几乎从未对人轻易动怒,也不曾露出一丝骄奢之气。世人皆以为家康会理所当然留在大坂城,号令天下,他却说将把秀忠遣回江户,自己亦会引退伏见,以处理政务。家康作出这个决定之前,发生的一事让宗薰佩服得五体投地。

蒙丰臣氏厚恩的大名推出浅野长政向家康提议:“少君尚年幼,不如暂且让他移居别处,内府大人则留在大坂处理政务。”

然而家康十分干脆地回绝:“无此必要。反正孙女随后就要嫁过来,家康在伏见城做他们后盾便是。”

丰臣氏的旧臣们听到这话,无不感激涕零,宗薰自然敬服不已。当然,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家康用来笼络丰臣旧臣的伎俩。宗薰常常想:这些人的想法真是奇怪,即便家康之行是出于对丰臣旧臣的顾忌,但其谦逊不同样令人敬佩吗?

今日,宗薰接到传话,高台院紧急召见他。宗薰已经很久没见过高台院了。他忙忙乘轿赶到三条大桥。刚刚下轿,就听得有人喊道:“啊呀,今井先生?”

宗薰回头看去,乃是本阿弥光悦,正满头大汗一路小跑而来。宗薰道:“本阿弥先生,您这是往哪里去?”

“高台院夫人召见。”

“啊,我也正为此事而来。”

二人皆甚是不解。“莫非是因为宇喜多大人……”宗薰悄声道。京城盛传宇喜多秀家逃到了萨摩,尚活在人世。

本阿弥光悦没有回答。在他眼里,高台院绝非对这些事轻易插嘴的不谨之人。即便现在高台院向家康为宇喜多秀家乞命,结果也只能适得其反,总会对丰臣氏不利。秀吉在世时,她可毫无顾忌地干预政事。但已故太阁和他人毕竟不同,这一点她尚有分寸。

见光悦不吭声,宗薰也便不多言,跟着他一起到了三本木,进了高台院府内。一路上,宗薰仍在思量:她是要分别召见我们,还是一起进去说话?正思量间,庆顺尼出来对他们道:“二位请。”

二人对视一眼,便跟着庆顺尼走了进去。

院内的其他樱花早已凋落,只有八重樱沉甸甸坠在枝头。

“久疏问候,今见夫人一切安好,小人欣慰之至。”

在宗薰问安时,光悦擦了擦眼睛,试图从高台院脸上看出些什么。与宗薰相比,光悦更加细心。

“二位康健,老身也很高兴。”高台院命庆顺尼沏茶,随即切入正题,“实际上,此次让你们来,是想让你们去打听内府大人的意思。”

“虽不知何事,但若是夫人的事,想必内府大人……”宗薰话还未完,便被光悦打断:“即使结果不能如夫人所愿,鄙人也会尽力。”

高台院看着二人,道:“听说内府大人要离开大坂,移居伏见。”

“正是。想必就在近日。”

“那么到底哪些人会留在少君身边?如今只有小出和片桐二人。虽说是由七手组负责护卫秀赖,可未免单薄。你们可曾听说还有什么更得力的人留下来任监护之职,照顾秀赖吗?”

“这倒未曾听说……”

光悦话音未落,宗薰便道:“听说淀夫人不愿将少君交于他人之手,她要自己严格管教,把少君养育成人。”

“大藏之子修理亮也出仕了吗?”

“正是。”这次回答的是光悦,“声称是内府大人所遣,因此礼遇有加。”光悦故意把话说得很直白,暗中观察高台院脸色。

只见高台院皱起眉头,把头扭向一边。虽说淀夫人年轻守寡,令人怜悯,但目睹母亲与近臣秽乱,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秀赖该多么悲哀。想到这里,高台院甚是不安。片刻,她若无其事转换了话题:“内府大人日理万机,想必也很辛苦,此时本不该……可是老身确已在这宅子里住腻了。”

“夫人的意思……”光悦偷偷朝宗薰看了一眼,心中大吃一惊:莫非高台院想回到大坂城和秀赖一起过活?

“住在这里一日,便有人来扰我一日。”

“事情必如夫人所言,可……”宗薰也不解高台院的意思,一脸疑惑,只得含糊其辞,“那是因为众大名将夫人奉为母亲。”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拒绝他们来访,可我又无法一一见他们。我已累了。”

“这……”

“我这个太阁遗孀,已经到了抛却凡尘、归隐山林的时候了。”

“夫人这是……真是可惜。”

“不,唉。内府大人继承太阁遗志,江户的中纳言人品也无话可说,况且秀赖和千姬的婚约也已妥当,故,我想就此归隐。”高台院说完,双手合十,“不知二位能否问问内府大人,可否为老身建一座小小的寺院?”

“夫人您……”

“我想在一个尘世之风吹不到的地方,在寺院中安静度日,每日里仅对着太阁大人灵位,跟他说说话……”

本阿弥光悦突然感到眼眶有些湿润,把头扭向一边。他已经明白了高台院的心意。

“真没想到……”宗薰感到意外,侧首道,“想必内府大人会颇为乐意为夫人修建寺院,可如今……”

“还不是时候,是吗?”

“正是。丰臣氏的许多事,不能没有夫人的指点……”宗薰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哦,有一封书函想让夫人过目,是陆羽的伊达大人写给小人的。”

“伊达大人?可否读给我听?”

“遵命。”宗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绸布包,小心翼翼打开伊达政宗书函。

伊达的字苍劲有力,甚是洒脱。

本阿弥光悦一脸认真,试图揣摩信中内容。

“伊达喜直言,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宗薰郑重地一字一顿念了起来:“……总之,吾等希望,在江户也好,伏见也罢,内府大人能将年幼的少君带在身边,细心抚养。待其长大成人之后,依大人判断,待时机成熟之日,归政少君。虽说是太阁大人血脉,可当下少君仍非可执掌国家大事之人,不如内府大人依据自己判断,看准时机,先将一二领国与之,以作长久打算……而今少君居于大坂,每日厮混于内庭,无所事事。倘过些时日,因小人无端作怪,致无知稚子犯下大罪,岂非有负太阁重托?吾等今寄书与先生,仅为此事,此亦为少君着想。即便作戏言,亦望能将此函之大概,转达本多正信大人……”

还未听完,高台院就已面如白蜡。她清楚地知道宗薰为何要将这封信念给她听。宗薰自己也认为,将秀赖托付给家康调教,乃是为了丰臣氏千秋万代的基业。他肯定想说,高台院不下此吩咐,有谁敢提?

高台院拿念珠抵住额头,沉默不语。

“这封书函实在颇有远见。只有伊达大人才能写出此函。小人感佩之至,不知夫人作何感想?”

“是啊。”高台院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实际上,老身也是因为害怕这些事,才想早日归隐。”

“夫人想差了。”光悦忽开口道。宗薰吓了一跳,慌忙阻止:“本阿弥先生……”

光悦仍是口无遮拦:“夫人错了。夫人倘若提出这事,而淀夫人不肯,无论如何要将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到时夫人再归隐不迟。夫人无所作为,任凭少君日日在内闱厮混,才是对太阁大人不敬。”

“本阿弥先生!”

“既是夫人特意召见,若不将心头所思说出,反而是对夫人不恭……夫人,您不想想,在众女人的溺爱中长大,龙马也会变成驽马!如何培育好后人,从来就是大事。”

面对又正辞严的光悦,高台院依然不动声色。

光悦接着道:“今日夫人召见,想必也是希望我等能直言不讳,故小人多有冒犯。”

宗薰素知光悦性情,不将心思全部吐露出来,他绝不会住口,因此不再加以阻拦。

“刚才伊达大人在信中所提之事,必须由少君身边的人提出来才是。人人都会认为,这是最好的建议。在下以为,内府大人也是思前想后,才有意拒绝了浅野的建议。夫人认为呢?”

“浅野的建议?”

“原来夫人还不知。浅野大人对内府大人建议说,让少君搬出大坂城,移居别处。然而内府大人却说孙女近期会嫁过去,没有必要移居,他自己移到伏见便是……可是在下认为,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内府大人既如此说,便不如请他把少君带在身边,细心调教。但不知少君身边是否有有此见地之人,能说出这些话,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愚以为这其中莫不有些试探之意,然而谁也未提出来。在女人中长大的少君,会变成何样,可想而知。人应以学习为重,若是不经任何磨炼,整日我行我素,长大之后凭何执掌天下?现在既已将天下托付给内府大人,他若要另寻他人托付天下,那也是无可厚非……夫人以为如何?”光悦突然停了下来,他见高台院已落泪,遂道,“小人过分了,请夫人恕罪。”

高台院凄然一笑,摇了摇头,“不……这正是我想问的。”

“不敢。小人未能考虑到夫人心情……”

“二位先生请听老身一言。”

“洗耳恭听。”

“实际上,是老身让浅野那般说的。”

“啊?是夫人说让少君从大坂城移居别处?”光悦惊问。

高台院拭去眼角的泪痕,点了点头,“我真是个居心不良的老婆子。老身原本是想,这样一说,内府大人可能会如愿以偿,前来与我商议。做个有头有脸的大名,丰臣氏既得以保住颜面,也得以保住血脉。”

“的确如此,可谁能想到……”

“然而内府大人比老身要耿直得多。”说到这里,高台院夫人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内府大人令浅野和老身羞愧难当,老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台院的一番肺腑之言让光悦和宗薰眼睛湿润了。高台院并不怎么看重秀赖的脸面。她只是想尽快让秀赖离开大坂城,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她才能放心。只要秀赖身在大坂,便会为野心之刀荼毒。

“但细细想来,老身这个考虑未免过于性急。内府大人的回答似另有深意。要将秀赖培养成什么人,如何培养,目前还无人仔细想过——内府的话里含此责备之意。”

光悦和宗薰相视点头,这么说不无道理,现在就确定秀赖的斤两,未免操之过急,也不现实。同样是鹰,只有通过驯鹰人的努力调教,最后才能确定它的优劣。

“内府果非寻常之人。于是,我便让孝藏主跟着浅野大人暗中去了大坂。”

“去淀夫人处?”光悦问道。

“秀赖还是个孩子,什么事都由淀夫人做主。”

“那么……淀夫人又如何说?”

“哎!”宗薰语气里含着责备。这是告诉光悦,要注意分寸,怎可主动询问这种问题?

“对你们,我不隐瞒。我是让他们去和她商议,是将秀赖托付给内府大人,还是选一位内府大人赏识的辅佐之人……”

“夫人怎么说?”

“未能得见。”

“什么,未得一见?”光悦道。

高台院不答,将头扭到一边,使劲咬住嘴唇。孝藏主是如何汇报的,她并没有原原本本告诉二人。听说淀夫人当时正靠在大野治长膝头上,如痴如醉……只是,孝藏主并未亲眼看到这一切。但是在本城,有一个服侍过高台院的侍女说:“今日夫人繁忙,不能召见,请留下口讯,代为传达。”后来,她对浅野长政透露了内情。

“既然未能得见,也就无法商议。”宗薰叹了口气,小声道。

“正因如此,我才起了归隐之心。”高台院擦擦泪水,“就此放手,或许是对太阁大人不敬。但在这个世上,总有些事令人无可奈何。或许,还是因为我累了……”

本阿弥光悦真想毫无顾忌道:“真洒脱!”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人生的确有些事让人无可奈何,他也承认这一点。可是因此便起归隐之念,于人世有何助益?所谓有果必有因,不管什么样的困难,都有其产生的根源。将这些根源斩断的决心便称为勇气,有勇气之人才能克服困难。

“我也曾想,该不该亲自去和淀夫人谈?”

“这便最好,这才是勇气。”光悦忙道。

“事情尚未定下来,夫人却袖手旁观,如何使得?”宗薰道。

“先生言之有理。”

“不敢。小人只是将心中所想照直说出来罢了,如若不然,才是对夫人不恭。”

“先生是否想过,我若压制住淀夫人,强行将秀赖送到内府身边,万一少君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但是……”

“听我说完。现在秀赖患病还未痊愈,万一严重,因此有了不测,那又将如何?”

“是啊,可……”

“那时若是传出谣言,说是少君遭毒手,老身何以自处?”

“夫人,”宗薰似不想再让光悦说话,插嘴道,“如此一来,不仅内府大人和淀夫人,就是您和淀夫人也会……”

“不仅如此,经常与我来往之人,和淀夫人的人必生起争端……故,实不可强硬行事。”

“即便如夫人所言,但不管怎么说,淀夫人亦是信长公外甥女,若敞开心扉,心结想必可以解开。”

光悦仍旧坚持己见。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的误会乃是因胆小怯懦、互相顾忌而生。即使发生冲突,若能敞开胸怀,相互沟通,很快便能化干戈为玉帛。高台院也是因为深知光悦有此勇气,才特意把他叫来。

“先生,你先听我说!”

“是,小人说话太冒失……”

“不,我正是欣赏你这仗义执言的性情,才想请你帮忙。我累了,已经无余力再管秀赖的事,才想归隐山林,与青灯古佛为伴。我想让你把这些话告诉淀夫人。”

光悦立时摆正姿势,认为其中定有缘故,但一想及高台院不过是想让家康给她修建一座寺院,他不免又有些失望。但高台院似有更深的考虑……想到这里,光悦便道:“夫人说让小人到淀夫人处?”

“以为秀赖进献腰间所佩之物为由,想必能顺利见到她。”

“是。”

“另,你将我们今日所言,原原本本告诉淀夫人。”

“遵命!”

“我曾为了秀赖的事与内府大人商议,被内府大人责备,派浅野和孝藏主前去未能得见……”

“还有夫人因此而想遁世……”

“不错。”高台院突然降低声音道,“听好,我说要隐居,也是因为一个小小愿望。”

光悦不由往前探身道:“在下明白。如此才好。”

高台院紧紧盯住光悦:“我之所以要皈依佛门,仅仅是想从此不见世人,以便一心供奉太阁大人亡灵。你就这般向她说。”

“太阁大人亡灵?”

“是。淀夫人和秀赖只要生在这凡俗尘世,便免不了诸多杂事,哪里顾得上供奉亡灵?因此,为了不让太阁大人寂寞,我索性抛开一切世俗杂务,早晚守护太阁大人。你这般说即可。”

“这……可否合适?”

高台院认真地点点头,“你告诉她,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但这么说,岂非在责备淀夫人疏于……”光悦话说到一半,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闭口。高台院若这般说,一向争强好胜的淀夫人将会作何感想?她肯定会想:绝不能认输!于是争着供奉亡灵。这与埋首于其他事情相比,自然要好得多,年少的秀赖也定能从中感受到责任的重大。

是啊,这才是高台院最后的心愿,倒不如说是她最后的教诲。“小人明白。”光悦急急点头,“的确如此。若想让少君认识作为丰臣氏继承人的责任,此乃最佳途径。”

光悦和宗薰从三本木的府邸走出时,已过了未时。

高台院的目的颇为明确。她想让宗薰委婉地向家康转达自己的愿望,希望家康能为她建一座小小的寺院,并不是为了给亡夫和先母祈求冥福而建,而是要清静地在寺中度过余生。

二人出来,谁也没说话,一路到了四条河岸,不约而同走进一家茶舍。坐了下来,二人才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高台院托付之事看似简单,其中意义却愈想愈重大。

“淀夫人……是吧?”光悦喝了一口茶,出语颇含糊。

“好像是。”宗薰道,“值此春意勃发之时,一切生命都在生长。淀夫人毕竟年轻啊!”

“即便如此,她的身份和责任……”

“不不,先生是例外。你虽年轻,行事却中规中矩。”

“内府大人姑且不说,就是其他大名,对日后也颇担忧,可在这种时候……”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何事?”

“年轻寡妇往往会整日胡思乱想,妒心如焰。想必她也曾想过,内府大人会不会对她……”

“你说什么呢!”

“瞧,瞧,马上就摆出这副脸孔。先生门风谨严、洁身自好,可并非所有人都如你,特别是男女之事……”

“内府大人怎会……”

“他嘴上不说什么,却让曾和淀夫人有过瓜葛的大野修理回到她身边。这样一来,愈是好胜的女人,愈会变得固执。”

光悦惊讶地瞪大眼,不言。他感觉到高台院话里有话,责备淀夫人行为不端似只是表意。可他万万没想到,家康竟会牵连其中。

“你要不信则罢。以淀夫人的性情,要做她的夫君,必得天下人。以前的内府大人虽也是出类拔萃,可到底是效劳于太阁大人之人。今日的内府大人已不一样了,他如今乃是天下人,因此对这位同住一城的天下第一美女,若不示爱,怎生也说不通,这在男女之事上便算无礼。”

“哼!”

“哈哈。若已示爱,女人待怎样,是女人的事。但若不把她当回事,无一言辞表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内府大人却硬是做了这不通情理之事。”宗薰似乎想给过于死板的光悦讲些世故人情。

“休要说笑了。见到淀夫人,我该说些什么,我一想到这个便发愁。”

光悦以为宗薰在说笑。宗薰拿起一个串丸子,道:“看这丸子,并非端上来就非吃不可。但没有这道菜,便会被指责为待客不周。”

“不必说了,离题太远!”

“先生,你以为我在说笑?”

“难道不是?”

“怎会是说笑!你去见淀夫人之前,起码应知这其中玄机。这是忠告。”

“哦?”

“内府没上这道菜。因此有人便生了气,于是取出先前存在腰间的干粮吃了起来。我没有十分把握,但必有这种可能,因此给你提个醒。”

“这么说,大野修理便是那干粮?”

“可不是以前就挂在腰间的吗?”

“真令人意外。这么说,你以为淀夫人必是风流之人?”

“非风流不风流也。这世上男女,若不好色,才真不中用。我要说的便是,内府大人若真那般无礼,淀夫人的做法或许不足为怪。”

“我不懂!”光悦使劲摇头,“为何向寡妇示爱不是无礼,沉默反倒是无礼?”

“别说得这般生硬,似在讽刺挖苦。女人再怎么装腔作势,若对她说:我钟情于你。她也不会因此生气。之后的事当然另当别论。若像太阁大人那般,夸奖了别人的夫人,便急急命她侍寝,肯定会招致反感。然而这夸奖却也是一种体贴,女人谁不想为天下盛赞?因而,不这么做便是无礼。”

光悦一脸认真,陷入沉思。若宗薰的话有理,这差事更加难办了。高台院是想阻止淀夫人的不轨。她当然想让淀夫人一心向佛,最重要的,乃是想培养秀赖的心志。然而,淀夫人却因家康未对她示爱而怒火中烧,一介外人可如何是好?若此事让宗薰做,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光悦喝了几口茶,便起身告辞。只要思绪杂乱,他便不能静下心来。

“我考虑一下,回家再慢慢……这女人的心思,还得问女人。”光悦总算说出了这么一句稍稍像说笑的话,便告辞而去。

光悦把淀夫人为秀赖定做的刀鞘装了箱,朝大坂出发,是那之后第三天早晨。

在淀川坐船顺流而下,光悦盯着湍急的水流,继续思量。在家中一向一本正经的光悦,还真的试探了一番妻子和来家中学习家事的尾形宗柏之女阿菊。

“我认为,无论模样性情,在这京城之中,无人能与你相比。”他对妻子这般说道。

妻子一下子愣在当地,道:“您因何出此戏言……”言未毕,一脸绯红,有些坐立不安了,但看起来颇为高兴。

真这样,人生也太无趣了。仅因为几句甜言蜜语,一介女子便被俘虏了身心,那光悦这种人的能耐又该如何体现呢?

不见得人人如此吧。像阿袖那样的巾帼女子,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光悦爱寻根究底的毛病,实在非比寻常。他心中这样想着,又以同样的话试探了阿菊。

“阿菊,我觉得啊,在这广阔的世间,再也无一女子能有你这般容貌和性情。”

“哎呀!”阿菊惊呼了一声,紧紧盯住光悦,慌张的神态比他的内人更甚。只见她羞涩地低下头,似要扑到光悦怀里,“光悦哥哥,这种话,你可不要在姐姐面前说……”

贱人!光悦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就要打上去。他控制住自己:分明是自己先去戏弄人家,怎怪得别人?但他仍然沮丧不已:女人这东西,表面上都一本正经,莫非暗地里却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男人求欢?这难道是天地间人的本性?虽然这般想,但他对阿菊的厌恶之情已挥之不去,决心日后再也不会给她一个笑脸了。

坐在船上,光悦想到这些,愈觉见淀夫人之事难办。按淀夫人秉性,若话不投机,她便会破口大骂,着实让他担心。罢,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出入大坂内庭。不然干脆不提此事,只说高台院要出家。但这样又怎能满足光悦喜欢探究的心思——淀夫人到底是出于何种想法,才不愿将少君托付给家康?想弄清这个问题,就须窥到淀夫人内心。

宗薰这家伙,给我的什么暗示啊!光悦心中埋怨。

船到达大坂本城外,已是下午。

门口,盛开的八重樱沉沉欲坠。光悦在门口等着人去通报。

秀吉在世时,男子绝不可擅自踏进内庭一步。光悦曾经认为那是理所当然,不以为怪。可今日他却感到另一种意味。太阁对自己的年龄和相貌都有自知之明,他害怕让年轻的姬妾们见到年轻男子。也许,他早已深知女人天生水性杨花。

老天保佑,夫人千万莫要让我饮酒。光悦暗自祈祷。

以送刀鞘为由求见淀夫人,本是说不通的。内庭有主管此事之人,若是比这更重要之事,直接找辅佐之人商议才最为恰当。然而他偏偏要见淀夫人,未免有恃宠之嫌。但若说到送少君腰间所佩之物,淀夫人必定会插嘴。从某种意义上说,光悦被当成了闲聊解闷的人。

等了将近两刻钟,方才有人出来。“先生请进。”

听到下人这话,光悦出了一身冷汗。淀夫人不仅是少君生母,更是一个像阿菊一般在等着男子前去求欢的活生生的女人!想到这里,光悦有些不知所措:对于女人,难道我真是过于死板,我不知之事太多了。

他边想边到了厅里。厅里虽没有酒气,可满屋子一股令人窒息的脂粉味,让人难以忍受。

“光悦啊,让你久等了。近前些吧。”

淀夫人的容姿映在刀上,亦映到光悦的眼里。这是一个比阿菊和妻子还要饥渴的风骚女人。她衣着打扮甚是妖冶,让人想起熟透的果子。

“夫人命小人做的刀鞘已经做好,今日带过来,想在夫人面前把刀装进去。”

“辛苦了。先给我看看。”

这时有人端着盘子走了过来。于根来漆盘上方,光悦认出此人正是大野治长。

这干粮果然在她身边——光悦心道。

只听大野治长道:“啊,好!做得太好了!这必配得上已故太阁最钟爱的一尺八寸正宗刀。快快让他装上吧。”治长把刀鞘捧到淀夫人面前,语气甚是亲密,可以看出二人早已习以为常。

谣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对这把自己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刀鞘,及将要装进去的正宗名刀,光悦顿大生悲哀。

淀夫人将刀鞘拿了起来。秀赖抬起眼睛,好奇地看着母亲手中的东西。

“这式样算何种风格?”淀失人问道。

“乃后藤佑乘风格。”

“这刀柄上的花纹呢?”

“是取自古和歌意境:明石海上微波生。这两只鸟乃是白颈鸻,乃白金制成。”

“看起来有些像银。”

“银过些时日便会发黑。若是想让其像黄金一般永放光芒,则非白金不可。”

“哦。好,那快快装进刀罢。”

此时下人手托装在简易刀鞘里的正宗刀走了进来。光悦取回刀鞘,走到门口,背对众人,将刀鞘中的竹刀换下,装上正宗刀。

天衣无缝,一尺八寸的正宗名刀俨然成了一位少年公子的佩刀。

光悦听说,皇宫里近来发起了要任源氏家康为征夷大将军的议论。如若成真,那么秀赖将理所当然晋为权大纳言。家康或许会以秀赖晋升为由,在此之前婉言谢绝升职之机。但无论如何,这把刀秀赖都不可或缺。

光悦装好了刀,突然听淀夫人和治长、大藏局等人说要为这刀寻个侍童,跟随秀赖左右。

“木村重成应该合适。”只听飨庭局说。

“那倒不如索性要来那位的儿子,让他来捧刀。”大藏局道。

“你说的那位是指谁?”淀夫人责问道,“是内府的阿龟夫人?”

“呵呵,奴婢说笑,夫人可别见怪。”

光悦心头一惊,难道是说,要让家康刚刚出生不久的七子五郎太丸来做带刀侍童不成?刚想到此,淀夫人又说了一句,话里依然带刺,愈让光悦觉得奇怪。“阿龟夫人的儿子倒似合适,好像比少君大三四岁吧。”

光悦完全不知阿龟夫人还有个那么大的儿子,愈加疑惑不解。他在家康府上见到的阿龟夫人,看起来顶多不过二十二三,怎么会有比秀赖还大三四岁的儿子?真叫人难以置信。

装好刀鞘,光悦又回到淀夫人面前,终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刚才好像说要寻一个带刀侍童?”

听光悦这么问,淀夫人尖声笑了,“原来你也在听。”

“正是。制这刀鞘的时候,小人就在想,这么气派的刀,应该选一个什么样的捧刀人呢?”

光悦又转向大藏局道,“刚才您说,在内府大人庶出诸子当中,有一位年纪相当?”

大藏局笑了,语带嘲讽:“本阿弥先生,难道您不知道阿龟夫人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哦?”

“呵呵,所以说人不可貌相。”

“那个孩子怎的了?”

“被内府大人送到江户抚养了。”

“小人说他的出身……”

“他怎可能是内府大人亲生?”

满屋子的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哄然大笑。再不懂女人的心,光悦也能听得出这笑声不同寻常,里面含着侮蔑和敌意,让人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快。

“连光悦先生这等高雅之人也上了大当。”大藏局的亢奋非同一般,她再一次把揶揄的矛头对准了光悦,“实际上啊,有人前来跟我说,不如让夫人做了内府大人正室,这样一来,也能保得少君平安。”

“哦。”

“于是,我便打探了一下。呵呵,要是夫人被那位阿龟夫人欺负可不行。”

光悦默默点点头,心中暗想:淀夫人身边的女人真会这么想吗?

“殊不知,那位阿龟夫人原来也曾是个寡妇。她先前的丈夫叫竹腰助九郎,原来乃是美浓斋藤氏的武士。斋藤氏被灭之后,尾羽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便浪迹于八幡山中。阿龟夫人便是那个时候嫁给他的。”

“当真?”

“因此,我才未劝夫人再嫁。”

“哦。”

“然而,阿龟夫人怀上了竹腰助九郎的孩子,而这时竹腰助九郎在秋田介实季手下找了份差事,可不知因什么自杀了。先生,内府不仅染指助九郎遗孀,连其前夫的遗孤也视为珍宝带回江户抚养,像这等男人,我怎会介绍给夫人做夫君?虽同为遗孀,但夫人可是堂堂太阁大人的遗孀啊。”大藏局又大笑起来,接着道,“太阁大人的遗孀被助九郎的遗孀欺负了……万一真发生了这等事,那才糟糕呢。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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