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幕府将军 第十二章 春花秋月
片桐且元不无担忧,他发现这些人明显分成两类。不用说,其中一批乃太阁生前一手提拔的大名,他们想前来看看令人怜爱的秀赖。浅野幸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福岛正则都是如此。家康在伏见时,他们似还有些顾虑,家康一离开伏见,尚在往江户的路上,他们便立时在大坂露了面。
还有一些人,且元一看便知,他们乃是德川之敌。这些人一见秀赖,定会称颂太阁的功德,怀念太阁生前旧事。其中便有这样一些对话:
“长到十六岁时,便归还天下的约定……”
“想出建幕府这一招啊。”
对尚不知政事的秀赖,他们煞有介事地说些连且元都无法明白的话,喋喋不休。据这些人看,家康之所以想以征夷大将军的名义统领天下,便是不想把天下还给秀赖,是阴谋。他们说,若是天下仍由关白或摄政主持,天皇亲政,于情于理,都得把天下交与秀赖。但如今,所有的武士都是天皇子民,同时也是将军部下,有何天下可交?德川家康不过是施了一个偷天换日之计。
即便是且元,也并不认为这话全无道理。但实际上,若众人都仅仅是天子子民,争端便无休元止,百年的乱世便是明证。信长公和秀吉公都以武力服天下,家康不过是将它明确为法度。若不这样做,只要不是背叛天皇的叛逆,便只有依靠检非违使进行管制。但且元清楚,以现在群雄的力量,绝非检非违使可管制得了。
这两类人,前者代表高台院的意思,后者则为淀夫人呜不平。由此看来,秀赖身后众人不日便会分裂成两派。大坂城内到时又会刮起怎样的风呢?不管怎样,作为大坂城的大管家,片桐且元不得不背负起所有是非功过。一念即此,且元便觉喘不过气。
大凡在关原之战投靠了家康,并得到重赏之人,都念着高台院,同时也把秀赖当作故主遗孤,深加敬爱。他们已明白,建幕府乃是为了天下一统而不得已之举。因此,他们能来拜谒秀赖,且元甚是高兴。但是,另外那些人却对昔日的威风怀有莫名的感伤,不仅会挑唆淀夫人和秀赖,还可能导致这母子二人对敬重高台院之人生起反感。这让且元忧心忡忡。
“请恕直言,加藤、福岛、黑田和细川等人,好像都是因为爱惜身家性命,才倒向江户。高台院夫人说不定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他们经常这样私语。万一江户和大坂生出嫌隙,且元还打算求高台院和诸将出面周旋,可如今看来,已是不能了。况且,最近淀夫人已似深受影响。
且元绝非那种能看透女人微妙心思的男子,可那日和久宗友前来拜访,说到所司代板仓胜重常去探望高台院。宗友去后,淀夫人对且元说出让他大感意外之言。其时,淀夫人确已醉了。
“市正,你怎么想?”她特意支开别人,将酒杯递给且元,小声问道。
她只对大野修理亮才露出这样的妖冶之态。且元颇为尴尬,不知所措,嗫嚅道:“夫人指的是……”
“内府。哦,不不,现在已是将军。将军和北政所是什么关系?”
且元不知如何回话,抬头疑惑地看着淀夫人。
“高台院仅仅是为自身安危才去接近将军,还是因为二人有更深的关系?”
“夫人说……高台院夫人……”
“呵呵。无甚好惊讶的。她不也是个女人吗?而且,她可能还未完全衰老呢。”
“这种蠢事……不,怎会有这等事?”
“话虽如此,女人一旦碰到男人的引诱,自会变得脆弱不堪。我不也曾对将军……”说到这里,淀夫人忙将酒杯推给且元。
且元愣住,那些传言原来并非子虚乌有。据传,家康住在大坂城二道城的时候,和前去拜访的淀夫人曾单独待在一间屋子里……没想到,此言竟从淀夫人口中出来。
淀夫人脸上依然洋溢着笑容,或许是因为揶揄了且元,或许是为了掩饰刚才的失言,道:“近来我听到些令人担忧的传闻。”
“什么传闻?”
“听说将军曾想做秀赖的父亲,和我一起过活。”
“怎会有这等事?”
“啊呀,你只管听就是。听了之后,笑笑,然后把它忘掉。”
“是。”
“可是事情却变了。我原来以为是因为年轻的阿龟阿万等人,还笑话将军。可听说并非这样。实话告诉你吧,听说啊,实际上是北政所在从中作梗。”
“夫人到底听谁说的?”
“呵呵,别管他是谁。”
“莫非是刚才叫来的伶人,那个名古屋山三?”
“你别管。让我听听民间有这样的传言也好。反正就是因为这个,将军才改变了主意。于是,为了向我表示歉意,关原合战以后,他便立即让修理亮回到了我身边。呵呵,想想看,这也并非绝无可能。男女之事啊,有时实难解释。”
“夫人,那靠编故事来助酒兴的优伶,不过是说笑话罢了。”
“你相信北政所绝不会做出这等事?”
“毋庸置疑……”话犹未完,且元就忙缄口。这绝非戏言。淀夫人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连家康和高台院之间,她都怀疑有事,这么看来,刚才她那些无意间说的话,不定也非空穴来风。且元突然感到后背发冷,慌忙喝干了酒,便想离去。
“市正。”
“在。”
“要是连所司代都频繁和北政所来往,我们母子所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你可不要抛弃我们母子啊。”
“夫人何出此言?”且元越觉惊心,浑身发冷。
无须多问,在此话中,明显有贬抑高台院的恶意,让人心寒。
且元匆匆离去时,已近亥时,长长的走廊里只有几盏夜灯发出淡淡的光芒。在阴暗的走廊里,且元却意外地碰见一人。一个鬼鬼祟祟的女人,从秀赖房中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千姬的贴身侍女荣局!这个时候,她怎会在这里出现?
“何人?”在城中碰见可疑之人,且元总要叫住问一下。从千姬的住处来这里,要经过一道门,那里有守夜的嬷嬷。酉时四刻以后出入,必须得那嬷嬷允准。
荣局听到人问,缓缓停下脚步,“奴婢乃是千姬小姐身边的阿荣。”荣局年轻的脸,在昏暗的灯光里像死人脸一样苍白。
“这个时候,你怎会在此处?”
“小姐派奴婢来的。”
“小姐派你……”且元有些不解,“好,那我得去证实一下。跟我来。”说罢,他就要朝门口方向走去。周围一片寂静,冬夜的寒风吹在脸上生疼生疼。
“奴婢……奴婢不是千姬小姐派来的。”
果不出所料,走了几步,荣局怯怯地小声否定了前论,“是少君叫奴婢来的。”
且元没说话,默默穿过走廊,来到了一扇贴着小犬画的门前,此处便是由人严把着的关口。他朝门房里喊道:“今晚是谁值夜?我是片桐市正。”
房里的今户嬷嬷显然有些惊惶失措,她快速应一声,把门打开。看到且元,她强装笑脸,低下了头。
“阿荣出去的事,你知道吗?”
“是……知道。”
“为何事出去?”
“是小姐派……”
“胡说!”
“这,据说是少君召见。”
“什么时辰?”
“似是酉时以后。”
听了此话,且元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疑问:真是秀赖派人叫她?但只要她自己想去接近秀赖,让秀赖派人去叫她也甚方便。秀赖虽然个头不小,毕竟还是孩子,不管怎说,这个女人在秀赖房里待了近两个时辰,又是为何?
“好了,我有话跟阿荣说,借你的地方,你先回避。”
“是。”这嬷嬷似知些内情。且元故意不去理会,催促荣局进了门房。
“现在只有我们二人了。坐下吧。”
荣局依言坐在且元面前。
“你是堺港人?”
“是。以前奉高台院夫人之命,在宇喜多家做过侍女。”
“你做了一件很是危险的事啊。”
“……”
“好了,即便是少君召见,也要及时赶回来才是。万一被巡夜的武士抓住盘问,如何是好?”
荣局始终低着头,未敢抬起来。即便是不懂女人,且元也感到些许异常,“难道你在故意对我隐瞒什么?”
“……”
“一开始你说是千姬小姐派你来的,后来你又改口说是少君召见。为何改变说法?”
“因为一开始,奴婢想袒护少君。”
“嗯。眼看没法袒护了,便说出真相?”
“是。”荣局声音细如游丝。
且元盯着荣局,看了片刻,道:“好了,我再问你。既是少君叫你去的,但你去之前知是何事?”
“是……是。”
“少君看见你,便会对你说他为何要召见?”
“……”
“是吗?”
“是。”
“到底何事!照实说来!”
荣局抬起头,怨恨地看着且元。
“你不想说?”
“……”
“你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你应当明白,少君还小,你却已成年。要是被人误解为你有不良企图,又当如何?你眼里布满血丝,若让人以为,你乃是想趁夜深人静去加害大人,你还能如何辩解?”
“奴婢说。”
“这就好。这里,只有我,况且你不说也不行。”
“少君说,他不该来到这世上。”
“什么?”
“他不是有事召见奴婢,只是想对奴婢发发牢骚,说他寂寞。”
“他为何会说出这等话来?”
“他说,因为自己来到这世上,才让淀夫人变得不幸。他还担心有巨大的不幸将要降临……”
且元感到全身一紧:已故太阁唯一的儿子,竟说出这等话?且元感到彻骨的寒冷,因为他知,事情并非毫无可能。
近来淀夫人举动奇怪,让且元难以理解。她对秀赖的关爱,谁都清楚地看在眼里,大家也都认为乃是理所当然。但随着时日的流逝,这种关爱变得畸形。她在所有前来拜访的人面前,都会眼含泪水,诉一句同样的话:“秀赖真令人怜爱。”但也可从中感觉到她内心紊乱。她在秀赖身边陪伴的日子已经不多,有时甚至还会有意疏远他。
照且元的理解,这是一个母亲要调教儿女学会自主。可秀赖认为正好相反,他以为母亲乃是觉得他碍事,才疏远了他。秀赖身旁无良师教导,在女人中间长大,养就了任性娇纵的性情。想到这里,且元亦不禁心生怜意。
秀赖叫来荣局倾吐烦闷,可这种没出息的唠叨,能花费多长时辰?只要说上一个时辰,便会没了话题,可荣局却待了近两个时辰。她隐瞒了什么?
且元上下打量着荣局。荣局脸色苍白,僵直了身子坐在昏暗的灯光下。
“我知道了,大人是想向你倾吐。但不应只有这些,用不了这般久。还有什么事,说!”
“奴婢不能说。”
“不能说?”
“是。”
“哼!你罪不可恕!”
“请大人依法处置便是。”
“荣局,你似在蔑视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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