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幕府将军 第十六章 雏凤之声
茶屋清次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轻轻便被家康任命为上方商事总管。光悦虽知,清次亦是个有才之人,但他未想到连自己都感棘手的问题,茶屋能处理得这般利索。
“真让人高兴!太让人高兴了!”光悦一路惊叹着,坐进等在门口的轿子。
阿蜜不愧为纳屋蕉庵孙女,听到茶屋清次说要拼上性命投身于朱印船的制造,她突然发觉自己心胸狭窄,大概也是因为她看到清次对自己表现出的深深的情意,感到万分惊讶。不管怎么说,她决定和腹中的胎儿一起好生活下去。
“世伯,小侄送阿蜜小姐回去便是,给您添麻烦了。”听清次这般说,光悦甚是放心,告辞而去。
“把我送到本阿弥路口。”光悦弯身坐进轿中,口里喃喃道,“果然是太平世道造就贤良啊。”
在乱世,人们为了生存竭尽全力;但如今已无战事,此前无法得到发挥的才能便能尽情挥洒。茶屋清次便是最好的例子。
以前,武艺最是重要。不能舞刀弄枪,便不会有出息。但不管如何锻炼,武艺如何精湛,最终不过是习得一身伤人的本领。现已到了太平世道,对人的评判亦有了很大的改变。
利休居士留下茶道,长次郎留下茶碗,我能留下什么?或许茶屋清次等人日后会被称为海外交易的先贤。光悦一路想着,不知不觉轿子已到了自家门前。“辛苦了。”他高兴地走下轿子,打开门。
母亲妙秀一见他,便道:“那人真有意思,会说话。虽不是我喜欢那类人,但娘家的阿幸似和他颇投缘,我就让她陪着说话。”她说话时声音很小,似乎怕里边人听见。说完这些话,母亲就要转身回厨下。光悦忙叫住她:“母亲,您还没说完呢。客人是谁?”
“哎呀,我忘了告诉你。我正忙着做梅干,让女孩子们帮忙。对了,是一位叫大久保长安的先生。”
“大久保大人?”
“和阿幸很是投缘。”
所谓阿幸,乃是光悦舅父本阿弥光刹之女,日前已与夫家断绝,回了娘家。对于光悦来说,她既是妻妹,也是表妹。
光悦之母已年近六旬,乃是不寻常之人,据说一次家中进了盗贼,她甚至为他们沏茶。直到今日,她都未穿过绫罗绸缎。人们送来各种锦缎,她都分给家中上下人等,还添上些金银。她是个虔诚的日莲宗信徒,为人正直,绝不允许丝毫浪费。光悦的弟弟宗知便因奢侈被赶出了家门,至今未归。
“母亲,您还是老样子。”光悦感叹。世间传言,光悦的脾气性情和妙秀一模一样。但光悦发现,母亲常令他无可奈何。
光悦苦笑着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内厅。大久保长安和阿幸果然在有说有笑。
“哎呀呀,大人何时来的?”光悦一本正经施了一礼。长安马上接口道:“先生,你可是清闲得很。”语气甚是夸张,“太阁的七周年忌辰没有几日了,江户又诞下公子,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整日闲着无事可做。黄金闲置不用不过是块石头,你不能想几个用黄金的法子?”
光悦不言,长安果然非母亲喜欢的人。正想到此,阿幸大声笑了起来。
“茶屋先生虽是上方商事总管,但他太年轻。虽然有你跟着,但我终是有些不放心……”长安仍旧喋喋不休,光悦突然打断了他:“大久保大人,您此来有何指教?”
“我是说佐渡开采出太多的黄金,让我感到为难。”大久保放声大笑,“光悦,知道吗,江户诞下了一位公子。”
“此事我已听说,可喜可贺。”
“哦?”
“哦?”
“当然可喜可贺。但有人恐甚是失望。”
“是啊。”
“比如大坂的淀夫人,或许她一直在指望,秀赖会成为第三代将军。总之,你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应该为太阁举行一次盛大的七年祭?”
光悦没吱声,看了长安一眼。此人才干出众,头脑机敏,胜于常人,但每次见到他,看到他狐假虎威的样子,不仅母亲,就连光悦也感到很是不悦。
以前的手猿乐师十兵卫现在成了大久保石见守长安,既是家康的金山奉行和御物奉行,亦是忠辉的家老,辅佐治理忠辉领地,是俸禄四万石的大名。武州的八王子尚无居城,而他却有一座气派的宅子。光悦也在反省,不能因别人过去身份低微而心生蔑视,否则只能说是嫉妒,说不定此人才是太平世道需要的贤良。
“哈哈,先生分明什么都知道,是想试探鄙人吗?”
“岂敢岂敢。”
“不不,你肯定知道。为政依靠法度,法度就该严格。即便无少主之诞,日下也应为太阁举行一次盛大的七年祭。”
“大人说得有理。”
“通过此次盛大的祭祀,首先,人心定能一新。其次,大坂城上下亦会感激不尽。第三,大坂方面心存感激,此次祭祀便可成为巩固天下的奠基之仪。还有一样好处,是通过此次祭祀,少主身上的诅咒也可解除。敝人以为,此事应对将军大人提及,一定要办得盛大隆重。先生的意思呢?”
“且等。”光悦忙道,“大人刚才说,少主身上的诅咒?”
“先生不知?淀夫人不断到神社佛阁祈祷,希望秀赖能够成为第三代将军。因此,此时出生的少主身上,定然背负着诅咒。”
光悦未能立刻明白长安的意思。但他一明白过来,反而哑然。此人真能想到些别人想不到的……在此之前,光悦想都没想过这种事。淀夫人向神佛祈祷,诅咒江户莫要产下男儿,细细想来,这亦非全不可能。但这种凭空想象实在让人毛骨悚然。长安有未想过,此事若让阿江与夫人知悉,会变成什么样子?虽是同胞姊妹,但淀夫人和阿江与夫人必针锋相对。
若秀忠没有子嗣,秀赖作为千姬丈夫,继承将军职位自顺理成章。但阿江与夫人十分希望生一个男儿。她的第一个男孩夭折后,怀疑是因为自己的祖父和父亲死于非命,亡灵作怪,遂特意为浅井久政和长政父子举行了盛大的法事。这次她又生下一个男孩,家康特为其取名为竹千代。而在这个时候,若说阿江与夫人的姐姐在诅咒那个幼小的生命……诅咒,信则有,不信则无,它无影无形,但一旦听说,便可能在心中留下阴影,跟随一生。
长安又笑了。他敏感地想到,光悦在意他方才所言。“哈哈,是在下失言。在下并无诅咒的证据。但即便无此事,江户有公子出生,大坂的梦便破了。故,此时举行一次盛大的祭祀,供奉太阁亡灵,亦是对少主的祝愿,先生以为如何?”
长安使劲往前探了探身子。喜欢热闹的阿幸马上插嘴道:“大久保大人说要在京城里举行盛大的法事。”
“你老老实实待着!”光悦喝住她,然后对长安道,“鄙人未曾想到这些。”
“主意如何?”
“说是高见,倒不如说,不得不如此。”
“哈哈,果然是光悦,这是你的性情。太阁和将军原本乃肝胆相照的兄弟。世人常说,有了太阁才有将军,有将军才有了太平。自应果断地举行盛大的祭祀,让世人明白,此世之盛已超过太阁时了。”
“大久保大人,在下明白您的意思。那您今日来找我又有何事?”
“将军大人定要怪长安多管闲事,我想让你通过茶屋先生和板仓大人说服大人。长安一直以为,先生长于此道,只不知尊意如何?哈哈哈。”
光悦一本正经端正了姿势。不能因为此人不讨人喜欢,就不听取本应听取的意见,那怎生对得起日莲大圣人?想毕,光悦郑重地对长安施了一礼,“在下明白。还是大久保大人想得周到,光悦定会尽快向所司代大人提出此事。”
“你明白了就好。”长安扬扬得意,小声道,“要是我提出此事,定会招人嫉妒,斥为逞能。但此事不能不为。”
“大人说的是。鄙人也这样认为。”
“有言叫一石二鸟,此事可谓一举多得,此乃为政之道。”
光悦压抑着对长安的反感,同时也感觉到,长安其实并非总是那么傲慢。
“将军大人到现在还坚持,节俭乃是至高美德。可是先生,世间之人都节俭,这个世上必会死气沉沉。”
“哦?”
“在战事连续不断的年月,浪费实为罪过。但时世不同了,全天下百姓都精神抖擞地劳作,创造着财富。”
“这……这是因生在太平世道。”
“前年我去大坂城,有幸看到太阁留下的黄金,当时都惊呆了。”
“以前听大人提起过。”
“可现在那点黄金却不足为奇了,我可挖掘出更多的黄金,在佐渡、上野、伊豆……不,或许天下到处都有黄金。时局变了,应该改变习性了。”
光悦看了一眼阿幸,道:“到用饭的时辰了,去备饭吧。”他觉得这些话可能会给生性喜欢奢侈的阿幸带来麻烦。吩咐毕,他佯附和长安道:“的确,或许是这样。”
“你嘴上虽这般说,心里不见得也这样想。比如说,你恐觉得,现在并非黄金遍地……”
“正是。市井还有很多乞丐,盗贼也屡禁不止。”
“所以才要让百姓知道,只要好生劳作,便能过上富足日子,这样才能给他们希望。”
光悦不想再说下去。有才之人,有善攻者,有善守者。大久保长安因为发现了金山,故多少有些飘飘然。但关于太阁祭祀,他愈想愈觉得长安有理,此事已然迫在眉睫。
长安拉过烟丝盘时,光悦突然想,应赶快去一趟所司代府邸。在茶屋清延过世以后所司代板仓胜重与光悦的关系越发亲密起来。要是让长安与所司代见上一面,事情立时就可解决。
“大久保大人。”正在此时,刚刚离开的阿幸一路小跑回来,禀道,“表哥,有位稀客来访。”
光悦与大久保长安听了这话,齐声急问:“是谁?”
“是……茶屋先生。”
“什么,他刚才还在……”
正说着,清次已到了。“听说大久保大人来访,小人擅自进来了。恕小人失礼。”
“茶屋,阿蜜呢?”光悦问道。
“片桐大人担心,便前来接她。我拜托给片桐大人,便到了世伯这里。”
“这也难怪。来,到这边来坐。”光悦起身拿来坐垫,“方才我听了大久保大人一席话,正要去一趟所司代府。”
“那,小侄碍事了……”
“无妨。此事还要劳你帮忙……”
未等光悦说完,长安便插嘴道:“茶屋,你年纪轻轻就做了上方商事总管,一定甚是忙碌,但再忙,亦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
“小人明白。小人才疏学浅,如有不周之处,请多多指教。”
“今日你来找光悦,有何急事?”
“有一事想请世伯指点,因世伯刚去过大坂。”长安点点头,颇有些长者风范:“那你先请讲。我的话已说完了。”
“实际上,小人也想拜听大久保大人的意思。”
“噢,要是我能帮上忙,请尽管问。”
茶屋清次郑重施了一礼,转向光悦:“世伯,小侄想八月十八在京城举行盛大的祭祀。”
“你说什么,八月十八?”光悦不由和长安对视了一眼,道:“八月十八乃已故太阁忌日,你是说要举行丰国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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