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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内阁中的混斗(下)

高拱底复起,据王世贞《首辅传》及《明史·张居正传》,完全出于居正底策动,居正和司礼监李芳勾结,由李芳提出高拱入阁,兼掌吏部。据说居正底计划,不但要引进高拱,抵制赵贞吉,而月.要借此剥夺首辅李春芳底大权。其实春芳在位,始终不曾独揽政权,居正对于蓟辽的布置,也始终不曾受到春芳底牵制。贞吉入阁以后,因为个性倔强,居正当然感到不快,但是引进高拱,抵制贞吉,简直引虎拒狼,居正不会做这样的笨事。而且穆宗二年十一月间,李芳因件旨,已交刑部监禁待决,四年四月,发充南京净军。(《明史》卷三〇五《宦官传》)要说刑部监禁的内监,能够推荐内阁大臣,这实在是一件骇人听闻的故事。

高拱这一次入阁,出于内监底力量,是无可疑的。穆宗是一位宽厚的人,但是因为他和大臣,失去了应有的联系,左右的内监,处处影响他底主张。隆庆初年最得意的内监是滕祥、孟冲、陈洪。引导穆宗游幸、玩鳌山灯、作长夜饮的,都是他们。隆庆二年,徐阶致仕,便是因为和内监不和,也许便是滕样、孟冲、陈洪这一群人作祟。高拱入阁以后,司礼掌印太监出缺,冯保认为应由自己顶补,偏偏高拱推荐陈洪。以后陈洪又出缺了,高拱推荐孟冲,再给冯保一次失望。因此冯保和高拱结下不共戴天的大仇,成为隆庆六年居正勾结冯保,推翻高拱的张本。假如我们认识徐阶失败底原因,同时再推求高拱甘心结怨冯保,一再推荐孟冲、陈洪的原因,显然地便会知道高拱第二次入阁,完全得力于滕祥、孟冲、陈洪这一群人;而且因为以后的故事,也知道高拱入阁与冯保无涉,与居正也无涉。那么,为什么隆庆元年高拱会罢相呢?事情也很显然,一则徐阶底首辅大权尚在,二则高拱和内监们,还没有发生相当的关系。隆庆三年,徐阶和高拱失职家居,丹“大侠”邵方先和徐阶接洽复职的事,徐阶不用;邵方再和高拱接洽,妥当以后,邵方立刻入京,不久高拱也入阁了。(《明史》卷三〇二《列女传·邵氏》)这是当时“名倾中外”(《明史》原文)的故事。所以这一次高拱入阁,推荐的人有了,居间的人也有了,一切都见于《明史》,但是《明史·居正传》却认为居正策动,不能不算是荒谬。“大侠”只是一个交通中外的恶棍,隆庆六年六月居正当国以后,吩咐应天巡抚张佳胤把邵方杀去,确是一件痛快的事。

居正对于高拱底入阁,虽然没有什么策动,但是也没有任何的反感,毋宁说,他对于高拱,还有相当的期待。自己和徐阶底关系,这是公开的事实,但是自己和高拱,不是也有相当的关系吗?在国子监同事的时候,他们有过相互的了解,他们也知道日后在政治界应有的地位。高拱死后,居正说,“追惟平昔期许,萧、曹、丙、魏,今一旦遂成永诀,每一念之,涕泗盈襟。”(书牍十四《答司寇曹傅川》)又说“不谷与元老为生死交,所以疏附后先,虽子弟父兄,未能过也。”(同卷《答司马曹傅川》)这时居正已经当国多年了,用不到讳饰,所言自有可信。即在高拱炙手可热的时候,居正也曾说过:“今天子基命宥密,孰与成王贤?其委任公,不在周公下,薄海内外,皆蹻足抗手,歌颂盛德。即余驽下,幸从公后,参预国政,五年于兹,公每降心相从,宫府之事,悉以谘之,期于周、召夹辅之谊,以奖王室,此神明所知也。”(文集七《门生为师相中元高公六十寿序》)高拱六十岁生日,是隆庆五年十二月十三日,这时内阁只有高拱、居正二人。“周、召夹辅”,恰恰适合,也可看出高拱对于居正,还给予相当的地位,所以居正提到周、召的故事。但是高拱错了,“周公为师,召公为保,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书君奭序》)何尝不是经传底成文?“专权”虽然成为史册底贬词,但是大权独揽,便不愿意共揽,留着一个有政治抱负的人在左右,而自己又没有卓越的地位,可以笼罩一切,必然会引起政治上的不安。居正亲眼看到了,所以后来当国的时候,只肯引进吕调、张四维、马自强这一群三等的人材;他引进的申时行,也许高明一些,但是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和居正底辈行,差得太远,不能构成威胁。高拱底失败,正是居正底借鉴。

高拱入阁,同时兼掌吏部,用人行政的大权,一手包办,在政府里,成为最大的势力。内阁中最感受威胁的是赵贞吉。恰巧左都御史王廷在隆庆四年正月致仕,贞吉和首辅李春芳说明了,在二月中兼掌都察院。一边是行政权,一边是监察权,真是旗鼓相当。从隆庆三年十二月高拱入阁以后,到四年十一月赵贞吉致仕为止,他们是内阁中两个对峙的势力。首辅李春芳和陈以勤只是旁观,居正比较和高拱接近。这是这一年中内阁的大势。

高拱真是第一流的吏部尚书。以前吏部当局,照例不和外间来往,算是避嫌疑。到徐阶为吏部侍郎的时候,才打破这种惯习。高拱到部,吩咐吏部司官,把一切官员底姓名籍贯,编造成册,同时在下边注明贤否,所以对于当时的人材,竟是按图索骥,一求便得。他认定国防的重要,以后兵部侍郎出为总督,总督入为兵部尚书的计划,便从此确定。他认为军事行政,需要专门人才,所以对于兵部司官,不轻加更动,以后兵备道和边方督抚,也常用兵部的人员。这是他底主张。

在国家大政方面,他底第一着便是和徐阶为难。他还记得徐阶不经商量,发表世宗遗诏的故事!等待三年了,现在他要报复。世宗因为大礼,曾经贬窜许多人,徐阶用遗诏起用了,高拱对于他们,再来一次罢黜。他疏称“明伦大典,颁示已久,今议事之臣,假托诏旨,凡议礼得罪者,悉从褒显,将使献皇在庙之灵,何以为享?先帝在天之灵,何以为心?而陛下岁时入庙,亦何以对越二圣?臣以为未可。”世宗垂死的时候,相信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这一群人底医药,他们一个个升官。世宗死了,徐阶发表遗诏,归罪他们,于是他们一齐入狱,等待死刑底执行。从隆庆元年到隆庆四年,事态迁延下来了,也许是皇天上帝底“保祐”罢,高拱入阁以后奏称:“人君陨于非命,不得正终,其名至不美。先帝临御四十五载,得岁六十有余,末年抱病,经岁上宾,寿考令终,曾无暴遽。今谓先帝为王金所害,诬以不得正终,天下后世视先帝为何如主?乞下法司改议!”穆宗批准了,王金等因此免死,改编口外为民。遗诏当然只是大臣们底主张,但是主持世宗遗诏的,除了徐阶,还有居正。现在遗诏推翻了,我们看到居正底文章,“肃皇帝(世宗庙号)凭玉几而授顾命,天下莫不闻,而论者乃罪及方士,污蔑先皇,规脱己责,公为抗疏分辨之,君臣父子之义,若揭日月而行也。”(文集七《门生为师相中元高公六十寿序》)这是隆庆五年的事;一杯苦酒,居正慢慢地咽下。隆庆六年政变底种子,正在他胸中逐日滋长。

隆庆三年,高拱起用的时候,居正曾经说过,“喜高老起用,素在同心,世事尚可为也。”(书牍一《答山西按院饶成山》)四年之初,他也曾说,“中元再相,未及下车,区区即以忘怨布公之说告之。幸此公雅相敬信,近来举动,甚惬舆情。区区在位一日,当为善类保全一日,但其中人心不同,而区区去留,亦不能自必也。”(书牍十四《答同卿徐敬吾》)这一封信,便是非常地闪烁。什么是“其中人心”?何以去留“不能自必”?高拱底势力,正在逐日发展,居正已经感觉到威胁,然而他要挣扎,他不肯放弃政权。

第一个放弃政权的是陈以勤。在混斗的内阁中,他永远是中立。酣斗的战士们,高拱是裕邸的旧同事,赵贞吉是同乡,张居正是自己底门生,你教我怎样办?当国家大事的人多着呢,自己也不眷恋这一个地位。隆庆四年七月,以勤致仕了。

这年十月,高拱提议考察科道,科是六科给事中,道是十三道监察御史。高拱上次去职,失败在言官手里,现在便要考察言官。考察当然是一种临时京察,照例由吏部和都察院会同举行的,于是兼管吏部的高拱,便和兼管都察院的赵贞吉来一次正面冲突。贞吉疏称:“顷因御史叶梦熊言事忤旨,陛下严谕考核言官,并及升任在籍者,应考近二百人。其中岂无怀忠报主,謇愕敢言之士,今一以放肆奸邪罪之,窃恐所司奉行过当,忠邪不分,致塞言路,沮士气,非国家福也。”穆宗接受高拱底提议,事情还得办。考察的时候,高拱主张斥逐贞吉底左右,贞吉当然有他底办法,凡是高拱底左右,主张一概斥逐。僵局形成了,需要调解,调解底结果,双方人员,一概保留,但是高拱底政敌,只要与贞吉无关,还是贬斥。这一次考察,贬斥二十七人;御史王圻贬斥了;曾为给事中已迁大理少卿的魏时亮,去了;曾为御史已迁大理寺右丞的耿定向去了,曾为给事中已迁广东巡抚右佥都御史的吴时来也去了。其他还有因为曾劾高拱,此时不待考察,自行去职的御史郝杰。一切都很痛快。高拱手下,有的是言官:韩楫、宋之韩、程文、涂孟桂。谁不同意,便给谁一次弹劾。居正到了现在,慢慢地有些“去留不能自必”了!吴时来是徐阶底门生,耿定向是自己底朋友,他们都去了,居正当然有些不安。但是高拱还得先行对付赵贞吉。这一次是韩楫出马。调解尽管调解,攻击还得攻击。韩楫弹劾贞吉庸横,考察有私。贞吉上疏答辩,自称:“臣自掌院务,仅以考察一事,与拱相左;其他坏乱选法,纵肆作奸,昭然耳目者,臣噤口不能一言,有负任使,臣真庸臣也。若拱者,斯可谓横也已。臣放归之后,幸仍还拱内阁,毋令久专大权,广树众党。”贞吉决定致仕回籍了,他只是请求解除高拱兼掌吏部的大权,以免私党底建立。但是在他解职之前,国家大计,因为意外的转变,一切还待贞吉底赞襄。

中国北边的鞑靼,从明代开国之初,直到隆庆年间,永远和中原处在战争的地位。鞑靼底领袖是小王子,但是从世宗以后,领导权落到俺答手中。进攻北京的是他;京师屡次戒严,为的是他;世宗杀兵部尚书,杀蓟辽总督,也为的是他。他手下有的是鞑靼武士,但是同样也有汉人。在已往的时代,四邻底文化,比中原低,各个战士底战斗力,也许比中原强,但是组织的能力,不如中原,所以战事还是处于劣势。汉人去了以后,组织力加强了,更加影响到战斗力,中原底地位,便从优势转到劣势。这便是内奸底“成绩”。明世宗的时候,邱富、赵全这一群人投了鞑靼,慢慢地诱合沿边的汉人,一直到几万人,成为内奸集团。他们在丰州筑城堡,开水田。这个地方称为板升,板升是鞑靼语的房屋。他们替俺答计划战争,有时也领导敌人进攻长城。

邱富死在进攻祖国的战役里,但是,还有赵全。赵全引导俺答进攻大同。赵全计划尊俺答为帝,自己也准备称王,一切的进行,顺利得和流水一样。但是祸难来了,赵全终于失败在一个女人身上。

俺答底第三个儿于铁背台吉死了,遗下一个小孩把汉那吉。俺答把他交付妻子一克哈屯,长大以后替他娶妻比吉。偏偏把汉那吉还不满足,他又爱上姑母底女儿三娘子,把她娶了。事情应当满足了,不幸俺答也爱上他底外孙女。三娘子便转移到外祖底怀抱里。嫉妒、羞愤、惭恨、怨毒,都集中到这一个青年底身上。鞑靼底帐幕,容不下失恋底痛苦。他诅咒鞑靼,终于携同比吉,和乳母底丈夫阿力哥一共十几个人脱离了北边。

十月的霜风里,十几匹鞑靼马匆匆地赶到长城底边界。他们要到大同,和大同巡抚方逢时见面。最近的过去,宣大边外,勉强偷安了几时,现在降人到了,大家晓得后边必有追兵,所以方逢时通知宣大总督王崇古的时候,便有人主张不受,他们认为孤竖无足重轻,但是逢时以为机不可失,崇古也以为奇货可居。在督抚同心的情态下面,终于由方逢时派了骑士五百人迎接把汉那吉。这一个失恋的青年,暂时成为巡抚衙门的上宾。

崇古、逢时都是这一年调到宣大的。崇古还记得在从三边总督调任的时候,居正和他说过:

但此中事惰,与关西稍异。虏强,一也。云中北直虏廷,板升叛逆,倚虏为患,二也。士无斗志,惟务贿免,三也。卒惰而玩,将令不行,四也。密迩畿甸,畏避情深;小入则大虏势以为解脱之地,小胜则张虚声以邀式遏之功;积习故套,牢不可破,五也。夫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公所谓非常之人也,五者之患,庶其有療乎!愿熟计而审图焉。(书牍二《答蓟镇抚院王鉴川论蓟边五患》。按官衔及标题皆误。)

崇古看定这一次是非常之事。把汉那吉来了,其实是一个俘虏,崇古底计划是交换俘虏。一个鞑靼少年底失恋,值不得考虑,他和方逢时决定要趁此索回赵全。逢时准备派百户鲍崇德出云石堡,和俺答接谈。事情正在进行,居正已经得到消息,他立刻和崇古说:

昨有人自云中来,言虏酋有孙,率十余骑来降,不知的否。俺答之子见存者,独黄台吉一人耳,其孙岂即黄台吉之子耶?彼何故率尔来降?公何不以闻?若果有此,于边事大有关系,公宜审处之。望即密示,以信所闻。(书牍二《与抚院王鉴川访俺答为后来入贡之始》按题衔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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