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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盛京之宫院(2)

这里所用的蜡烛,都是很大很大的,也许是特地制就的,但在我们用惯电灯的人看来,光线还是很黯淡。在这一条曲尺似的长廊下,三面各挂着十支,可是他们的挂法却异常特别,竟是我以前所从未见过的。因为以前我所常见的,不是插在桌子上的烛台上,便是挂在壁上的烛台上,这里却全是用的灯笼。灯笼本不是一件希罕的东西,纸糊的,玻璃镶的,我也见过几千几百种以上了,但从不曾见过用牛角一类的东西来制就的灯笼,而且这些角灯都是制造得很薄,差不多有玻璃一样的透明。中国手工业的产品,往往会有远非机械所能企及的奇迹,这种角灯,便是一个例子。

所有的蜡烛的颜色全是大红的,——其他的颜色,都是认为不吉利的,当然绝对不能用。——每一支约摸有一尺半长,可不能算小了,然而那个灯笼的本身,却并不大,只是恰好能够容纳这只蜡烛而已。所以我想在初点的时候,必然是非常费力的,而且很危险,也许会把灯笼烧掉;但这里的太监,却已练就了一种很好的手法,非但在初点的时候,一些不觉得困难,便是烧灯笼的事情,也决不会有的。至少,当我留在奉天的那几日里,从不曾有过。在这角灯的顶部,分三点角系着三条铜链;这样,这个灯便可以稳定了。而在这三条铜名字结合的一端上,还有一个铜钩,待灯烛燃旺之后,就把这个钩子去挂历在廊下的横梁上,让它高高地悬着。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一见这些角灯所发出来的灯光,便觉得有些异样;多半是太暗淡的缘故。再望别处瞧,每一座宫殿里,每一条长廊下,也是同样挂着这种角制的灯笼透着一派深黄色的光芒。全部看起来,实在是很特别的,并且还觉得很不安静,见了会使人发生一种恐怖的感觉。而盛京整个的宫院,每到晚上,便一齐笼罩在这种可怕的灯光之下了!我不承认我是一个胆小的人,但看了这种黯淡阴沉的景象,便不由我不发生一种无聊的幻想:以为这些宫院里,几百年来所死去的人物,快要象深山穷谷中的鬼怪一样地一个一个的爬起来了;我仿佛已看见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黑影,在我面前晃动了,以致于使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又怀疑我自己这种不安定的感觉,或者是明天将有什么恶运的预兆。

在皇太后所居的正殿中,虽然一般也是用的这种蜡烛,而且一般也是用的角制的灯笼;但这些灯笼却并不吊在上面,而是装在十几条灯架上的。这些灯架的式样很特别,原料是紫檀木,上面还有许多花纹,只是和寻常又不同;虽然一般也是浑身给飞龙盘绕殆遍,然而它们既不是用金或很来镶嵌的,也不是用各种鲜艳的油漆来描绘的,而是直接用刀子雕刻在木头上的,所以它们的颜色和灯架的本身一样是黑的,看起来并不如何显著,若是要仔细欣赏的话,必须把你的眼睛凑近前去,那才可以看得清楚;最好是用手指去摸,便格外可以认识这些雕刻的工细和精致了。

我暗暗在猜度:截至目前为止,太后究竟有没有感觉到这里所展露着一派幽郁萧索的景象的难受?或者是伊也感觉到了,只是伊还忍耐着,不愿有什么表示;或者是这种感觉根本还不曾印射到伊的神经上咧!因为伊无论如何康健,年龄毕竟已是高了,年高的人的感觉,照例是不很灵敏的;再加伊今天已是非常的疲倦,自然要格外的呆钝些了,而我却还是一个年轻的人,又是一个特别善于幻想的年轻人。

就因为我太善于幻想,感情也就容易受冲动。此刻见了这一派幽郁萧索的夜景,不觉便有些后悔不该随驾东来,大有立即回到北京去的想望。不过我自己也很明了自己的性情,这种想望虽然是发生了,但只是神经上一时受了刺激后的闪动。决不会变为一种热烈的要求的,也许睡过一夜之后,到明天就不再这样想了!

可是无论如何,我的胆子总不能勉强放大起来,正象一个小孩子在床上做了可怕的恶梦一样,就是醒来之后,也会吓得哭的。我的神经上既起了这种有涉魔鬼的幻觉,眼前便老是象有许多的鬼影,在这幅员广大而光线不足的十宫里憧憧地来往。我而且还不信的给自己解释道:“真的!这里是一定有鬼的!正和北京的皇宫里一定有鬼一样。这两处的宫院中,几千年或几百年来,已不知道有多少的人死在里面了,他们的尸骸虽已运出去埋葬了,但他们的灵魂是永远会存留着的,这样算起来,宫里面该有多少鬼啊?以数目来讲,北京宫里当然更比盛京的宫里多,但北京的皇宫是终年有人住着的,并且人数很充足,因此鬼就不敢出现了。或者也可以说那些鬼因为终年给人惊扰得惯了,所以人鬼同处,一些没有不安的现象,而这里却已几百年没有人住了!——虽然有留守的人,但是太少了。——这些鬼久已住得很安宁,一朝忽然来了这么许多人,那得不扰得他们不怨恨呢?我们自己尽把这里看做我们的老家,但在他们的心目中,我们必然是一群可恶的外族,所以他们是一定会勃然大怒,纷纷拥出来予我们以相当的威胁的。”

其实这些都是神经过敏的影响那里会真有什么鬼呢?但我竟无力排除他们,只能任凭他们作崇,渐渐地把我整个的心灵一起包围了起来甚至当那些太监在外面庭院里走动的时候,黯淡的灯光,映出了他们的身影来,我也会当他们是鬼的影子,立刻加上几分恐怖的感觉。这些情形,说来都是非常可笑的,但在那个时候,身历其境,却真有些明知是不值得恐惧而偏要恐惧的困难。其所以如此的原因,虽然很复杂,可是仔细分析起来,多半还是因为这些宫院中的景物太特别,太陌生的缘故。无论在表面上它们已给那些先期打发来的太监收拾得如何洁净,布置得如何和北京的宫院相象,然而人力是有限的,物质可以改造,精神却不能改造;这里所有的幽寂而富有古意的空气,高大而茂盛的树木,以及花鸟的点缀之缺乏,差不多全是天生就的,人力怎能改造得来?除非把北京皇宫中所有的陈设,花木,鱼鸟等等一起迁移过来,终不能盖藏过它们原有的古朴和空洞的真面目;就是能够盖藏过,也只是等于涂上了一重粉饰,它们的本质是永远无从更换的。

我终于因为震颤过甚而不能在廊下久留,匆匆回到了我自己的寝室中去。

我们这一间寝室里一起躺着四个人,除我和我的妹妹之外,还有两个女官跟我们一起住着。其时伊们三个人都已睡得很浓了,因为恐怖和不安宁的幻觉始终不曾侵入伊们的脑神经,伊们自易安然入梦了。可是我呢?却兀是惴惴惟恐大祸之将临,连吹熄烛火的勇气也没有。虽然我自己也很明白,这是一种愚蠢得十分可笑的思想,象这样刁斗林严的宫禁之内,难道真会有什么不幸的事件,临到我们头上来吗?无庸怀疑,这是绝对不能的!我而且还知道这时候太后已在那正殿的寝宫里睡得非常的安适,既然太后的心上一些没有恐惧或不安,那末我是伊的侍从女官,当然也应不受丝毫的恐吓,勉力学着伊的镇定的态度,为什么还要疑神疑鬼的自己作弄自己呢?

就在这样自相矛盾,思潮起伏的状态中,我独自悄悄地爬上了床去。初上床的时候,我很坚决地自信今晚是不用想有安稳的觉好睡了,也许连眼皮也不能合上了;但后来在床上翻腾了半晌之后,不知道这怎样下了一个决心,居然把眼皮合上了,而且还是睡得很舒服,连天亮了也不知道。

“天亮了!”我突然给一个宫女所摇醒,伊告诉我时候不早了,别的人差不多全已起身,连老佛爷也在梳洗了。于是我便睁开了睡眼,慌忙跳下床来,随着大众,一起穿衣整妆;因为每天早上,我们这八个女官,照例必先一起走进去给太后请过晨安,才能依着轮定的次序,分班入侍。

这一天的太阳升得很早,我们的庭院里已照着一片很鲜艳的阳光了;一切的人,一切的物,顿时光明了许多。我昨晚所发生的许多可怕的幻觉,已象雪遇到了阳光一般的融化净了。便是我自己,也险些不能承认昨夜我曾这样无聊地想过。真的!这些幻觉已是完全消灭了,不复有丝毫留剩;只有眼前的两桩事实,还不容易马上就隐蔽起来,多少仍有些使我觉得不惯。那便是廊下所挂的许多异样的角灯,和庭院中所种的紫丁香花发出来的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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