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上海1936(3)

大街小巷都是行色匆匆的人。静安寺路上的几栋洋房都落了窗帘，草地上飘着纸张的灰烬，铁门上大锁加小锁。街上的人肯定没有一个会相信，车里坐的美丽老女人怀着什么无聊目的在穿行这个乱世。婉喻为焉识买来欧米茄的那些日子，凌博士和大卫·韦除了相互间开战也从来不放过陆焉识，彼此打糊涂了，就会突然间一齐朝陆焉识开火。陆焉识发表的有关比较语言的学术一性一文章都是他们的靶子。一些人的生命力是要通过进攻和回击来引爆的，越打生命力越旺盛。应该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力是这样爆发的。也许人们特别享受这种生命力的大爆发，因此必须不断地发现敌人或树立敌人去进攻和回击。恩一娘一的进攻布置得多么严谨，一直到最后一刻才发动冲锋。焉识说他不记得哪一家当铺了，恩一娘一看到好戏了，对司机说那就算了，回家吧。

那天的晚饭是街头饭铺里买来的肉粽，厨房里做了绿豆百合汤，在冰箱里放了一下午。恩一娘一对着绿豆百合汤说：“一颗祖母绿本身没啥，落到陰沟洞里我眼睛都不眨，何必要一趟撒谎两趟撒谎呢？！都是我做人做得不好呀，吓得人家真话不敢跟我讲！”

焉识硬着头皮打了几个圆场。世界大战这一刻打起来多好。恩一娘一一口东西不吃，空着两只眼睛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一会，上楼去了。晚饭后焉识上楼去探望，恩一娘一给了他一个后脑勺和一个一抽一搐的肩膀。她的嗓音已经非常适合用于临终嘱托：明天婉喻和焉识带两个孩子上路，她就不送了，这一病倒，再爬起来就难了。焉识站起来去给家庭医生打电话，她背朝焉识把手摆一摆，或许是要他去打，或许是要他走开。医生在一小时之后到达，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帕金森的手指头指着胸口。

婉喻站在恩一娘一的房门口，一件无袖旗袍在炎热中看上去很单薄，让她两手抱住赤条条的胳膊。焉识走了出去，希望她看得出他不想说话。她看出来了，所以没有说话。焉识为她担待了，为她替罪了，为此她宁可日后吃尽恩一娘一的苦头，宁可无数次到马桶间去避难。焉识的举动是牺牲，哪一个古典爱情故事里没有这样为彼此牺牲的爱情烈士？婉喻所有的误会焉识无力解释，就让它们美好地误会下去。误会省了他许多事。

医生提了药包一皮出来，告诉他们恩一娘一基本没病。他们毫不意外。医生留下两样解暑安神的药就走了。恩一娘一这样闹无非是不愿意婉喻从此毫无障碍地就跟焉识相濡以沫起来。

婉喻决定不走了，她要帮着恩一娘一达到拆散他们夫妻的目的。焉识没有反对，战争会结束一切卑琐和无聊。战争是几个大人物玩的大把戏，暂时会替代角角落落里的小把戏。

婉喻把大女儿和儿子拉过来，口把口教好台词，让他们上楼去告诉恩一娘一，大家都不走了，都留在上海陪恩一娘一，走的就只有焉识。孩子们上楼去了，一会儿一人拿了一根红白相间的糖拐棍，高高兴兴地下来了。婉喻眼圈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