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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重庆女子(3)

是念痕拿着报纸从邮差那里一路奔回的。他在写作,叫她只管拆开信封去读。她从信封里拿出报纸,靠着门框开始阅读。读完她不说一句话,扭头看着门外渐渐到来的黄昏。他问她是不是认为文章不好。她说写得好不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样写就闯祸了。那几个人都不是好来头,跟陆教授客套地警告一场,陆教授还把他们写到文章里,当白鼻子小丑写,他们肯定不会再客气的。从政一府搬迁到重庆念痕就开始在教育部里做事,衙门的事情她比焉识懂,什么样的话会惹官员们翻脸,她一看就知道。焉识的话也许已经惹翻了他们。焉识笑了,说惹翻了好,教授的境遇已经坏到了底,再坏就好了。

就在当天夜里,焉识的房门被人撞开。五个带槍的男人把他的床 围住,五个槍口对准哆哆嗦嗦开始穿衣服的焉识。焉识从来没有在那么多眼睛的瞪视下穿衣,慢说还被他们毫无必要地吼叫:“快点!老实点!……”因此他一会找不着袜子,一会失落了皮带。他想,勇敢不屈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他的体面尊严在十多分钟里丢得非常干净。他一面跟着五个人往门口走,一面回想傍晚时念痕的话。女人的直觉总比男人好。

到了门外,他发现不止进到门里的五个特务,门口还有两个,过一会,又从房子后面跑过来两个。他一个教书匠,让他们这样认真打伏击,看来确实惹翻了大人物。他不知道该怎样通知念痕。有关这类夜里突袭式的捕人学校传闻很多,被捕走的人从来就是秘密失踪,失踪者身后所有的问询都不被理睬。那么念痕就不会知道他去了哪里。念痕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会怎样?

他们走到一所房子的拐弯处,碰到从一扇门里出来的人。是中文系的一个教授。他出来是打算在墙角解小手,但一看到焉识一行愣了一下,马上缩了回去。焉识希望他看清了自己,并且会多嘴多舌,把夜里看到的都告诉念痕。最好一早就告诉她,不然她早上来给他做早餐时就会急死。

焉识被关押的地方念痕在一个礼拜后就找到了。念痕想找的门路她怎么都会找到。她带来了换洗衣服和刮脸刀,几本跟政治无关的英文小说。他看她举重若轻地说说这谈谈那,从她又大了一圈的眼睛看出她心里有多焦虑。焉识逗她,说关在里面反而好了,吃饭不愁了,还有足够的时间睡觉。而且监狱是半地牢,有利于防空。她伸手摸一摸一他的脸,像个大姐感激懂事的弟弟。她临走轻声说她会想法子的。

第二次念痕来的时候,焉识请她带一封信到外面去寄。信是写给上海家里的。焉识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是每月给家里一封信。信要走怎样漫长曲折的路途才能到婉喻和恩一娘一手里,或者是否能到达,他从来不去想。

“她们收不到我的信,会瞎猜的。”

这是他和念痕头一次共同面对他的现实:他是个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念痕看了看那信的纸张,一个烟盒的内壳。

“她们收到你这样的信,”她拿起那张正反面都写得密密麻麻的烟壳,“还用猜呀?一看就知道你已经出事了。”

“只有这个。还是跟看守好不容易要来的。”

念痕从自己包一皮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是她用来记课堂笔记的。她撕了两张纸给他,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再写一封信。不必写那么详细,就写“一切都好,一温一 饱无虑,请勿挂念”的意思就行了。焉识照办了。念痕接过草草写下的信文,随便地折叠一下,看着他。他懂得她的意思:这有多荒诞啊,她念痕充当起焉识和妻子之间的信使来了。

所有从监狱里寄出的信都要经过审查。纸张要被横看竖看,对着光亮看,拆开字句看。所以每次让念痕带出去寄给婉喻的信也无法写什么,连飞涨的物价都不能提,都是对当局不满的宣传。写来写去,无非说说自己的身一体状况,痔疮犯了,好了,又犯了;右边肋下有点隐痛,但愿只是肋间神经问题,而不是胆囊或肝脏;重庆太潮一湿,因此脚气是普遍的毛病。

念痕为焉识寄这样的家书寄了两年,眼看着念痕的活泼一点点褪去,脸色的光泽一点点钝然。眼睛还是那么大,只是脏东西看多了似的不再清亮。她修了三年的大学课程,拿到了商学院的结业证书,但人的朝气和志趣早已磨灭。1944年11月,日本军队的“一号作战”一逼一向重庆,重庆又成了失守前的南京。念痕趁机打通了关节,让焉识获释。焉识在半地牢里染上肺病,咳嗽咳了半年,胸腔咳空了,空了的胸部凹进去,又从背后凸出来,身高于是被这一凹一凸弄缩了。

在接焉识的上午,并没有他想象的皆大欢喜。念痕的穿戴比他入狱前华贵多了,走私网络已经被压制,逮到黑市上的投机分子戴笠会槍毙他们。但念痕还是有法子买到各种稀罕物品。营救焉识就是靠黑市上买来的南美葡萄酒,雪茄烟,俄国鱼子酱,日本鳗鱼罐头。接他的时候,念痕找了一部雪佛兰汽车。她在车上拿出一个领带夹,告诉他上面的蓝宝石成色非常好,但她只用三袋一奶一粉就换来了。

雪佛兰把焉识和念痕送到一个相当豪华的饭店。念痕先请焉识足吃一顿,然后带他上楼,进了一间豪华而脂粉气的房间,茶几上放了一瓶俄国伏特加。他们的夜晚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夜里两人起来,一人喝了两杯伏特加。是真货的伏特加。焉识身一体给两年的半地牢生活毁了,两杯酒就撂倒了他,醉得如同大病。天快亮的时候,他让念痕给他挤一点广柑汁,用它再调一点伏特加,作为“扶头酒”喝下去。他告诉念痕,“扶头酒”是古人在卯时喝的,一夜 病酒,喝了“扶头酒”反而就醒了。在以往,焉识随意流露的杂学都会让念痕非常兴奋,但这次焉识发现她心不在焉。

念痕从学校请了三天假,为的就是能跟焉识日夜颠倒地厮混。焉识身一体非常虚弱,多半时间就是他和念痕相拥而卧,一份沉默伴着另一份沉默。

第三天念痕说她要走了。走了?去哪里?去美国。可是,太平洋战争打起来去美国的航路就封锁了。先到澳门,再坐船想办法从南美绕道。去美国做什么呢?去了就知道了,无非读书,要么嫁人。

焉识从枕头上撑起上半身,看着念痕。她二十七岁,做她刚才说的那两件事都有点嫌晚。念痕也看着他。他不应该为她在美国的出路发愁,还是要脸蛋有脸蛋,要身一体有身一体的一个女人。

“我本来早就想走了。不过你不出来我是不会走的。”

焉识轻轻摸了摸她的肩膀,表示非常感谢。她的激一情不在了,不再是没他不可的念痕了。

在他们就要离开饭店时念痕告诉他,从焉识在两年里给妻子写的信中,她所有的妄想都打消了。焉识的信说明了他对妻子、继母、孩子的责任心有多重。他在意他们,对他们守时,守信用。这样的男人是不会跟他的家庭分开的。他默默地承认她是对的。战争是一件混账事,战争让他混账了一场,战争打完,最终他还要言归正传地生活,去和妻子、孩子、继母把命定的日子过下去。战争不也让念痕出入黑市,投机走私品,打开了她在和平时期不会发掘的才能?念痕又说,本来她还寄希望于战争,希望它一直打个不停,打到她和焉识都老了终止,让沦亡的国土成全两个天涯沦落人。但是战争把人都打坏了。人心越来越坏,越来越不如禽一兽 ,衙门里没有不贪一污不腐败的人,无一耻成了一种正常品行。她对战争厌恶透了;她宁可把焉识还给他的妻子也不要战争了。

“我到了美国,会找一个像你一样的男人。”她曾经的劲头又出来了,那种妩媚的攻击一性一。这话的意思是,别以为天下就一个你,外面世界大着呢,还会找到一个你的。

“你要是去读书的话,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就推荐你到我的学校。有我的推荐信学校会重视的。”

“我要是去嫁人你也写推荐信吧?”她脱口而出,笑出一种报复来。她在给他寄那些信时,不好受了两年,现在让他也受一受。

他伤心地笑笑。她马上靠过来,似乎后悔自己俏皮过头了。她把头贴着他的胸口,似乎要给他衣服下皮肉下的心一舔一舔一伤。他想,这女人心眼真好,这几年明明是他对不住她,一直拿她做没有名分的妻子,现在反而成了她在抛弃他,让她反过来顾念他的伤痛。

出了狱的焉识成了无业游民,因为教育部不准他的大学再接受他回去“灌输危险思想”。民族危难,要统一思想,最不需要的就是个人的自一由 ,慢说自一由 主义这样的西方垃圾。焉识只有暂时靠念痕接济,一面化名写文章投稿,挣点碎银。他笔头很勤,也很快,各种报纸对他稿子的需求量很快就涨上去。一个高中竟然通过报纸来找他去演讲,一次演讲衍生出无数次演讲,最终导致一所国立高中聘请他出任教务长。焉识不久发现,教务长的薪水加上夜里写小品文的稿费,收入反而比原先的教授工资高很多。

1945年春天,念痕要走了。焉识的一切上了轨道,她可以放心走了。现在轮到焉识不放心她,每天一有空就给她讲一堂美国生活和文化课,或者告诉她,东部的火车怎么乘,火车票怎样买,进了餐馆怎样点菜,碰到歧视华人的警察怎么对付。他突然觉得她走得太仓促了,他应该这样给她预一习一 一年。念痕找了门路搭车走滇缅公路,到河内再转去澳门的船。她的心情很好,没有太多的不舍。他想,她比自己坚强,从一场无望的恋爱里已经活出来了。在英文中“一爱一上”是“Fall in Love”,即“陷入爱情”,而不再一爱一了,用英文来说就是“Fall out of Love”,“落出爱情”,或者“退出爱情”,总之是有个“出”的意思,从一种状态里解脱了,从一段情缘中开释了。没有想到,他俩之间,念痕是先解脱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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