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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 还乡(3)

他是被一个冷得不近情理的东西惊醒的。然后他看见背着灯光坐了个男人在他床 沿上。男人的手在他怀里,那手一动,那块冰冷就转移到他另一块热一乎一乎的皮肉上。这是个医生。婉喻和恩一娘一小声商量的就是把这个医生请来。到底是女人,打了八年仗,血都流成了大一江一 大河,还被他吐出的这点血惊动了。那顿家宴挤干了陆家最后的油水,哪里还有钱付给医生呢?

他被医生翻过去,衣服也被撩上去了,现在轮到他的脊梁忍受冰凉的听诊器了。恩一娘一坐在床 边,手握着他的手。这类场合母一爱一可以尽情展现,妻子就没了表白方式。因此这类有外人在场的局面,亲密是没有婉喻份的。

医生现在跟两个女人到门外小声商量去了。焉识被这场家宴的准备和期待弄得好累,刚被人们丢在一边就解脱了似的撒手睡去。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睡到身一体像瘫子一样不受支配。坐在窗子边的婉喻踮着脚尖过来,看看他,赶紧把手上结的绒线衣放回到椅子上。她再过来的时候,拿了个便盆。他说他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乏力一点。婉喻不接他的话;她说她的,医生要他今天去医院拍片子,假如他走不动,可以叫两个男护一士 来抬担架。焉识坐在床 边上,小一便憋得下腹梆硬,但他不愿意用那个便盆。恩一娘一说他没用场,他可别让她彻底说中。他曾经是她们的天,不能塌下来。他在等自己运足气,攒足劲,一下撑起来,去上厕所。

婉喻说:“那我就扶牢侬去好了。”

焉识皱皱眉,笑了笑。她和恩一娘一现在把他看成什么?塌了的天?他会让她们看看,他是不是真塌了。大学教不成,他可以教中学,他在重庆教中学的经验蛮不错。他还可以写文章。他陆焉识的本事和价值很快会被人重新认识,被这两个女人认识。

婉喻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又回到窗口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绒线,但几根针动得犹犹豫豫。然后她跟手里的绒线针说:“李先生今早来了。侬在睡觉,他就走掉了。”

他笑笑。

“他蛮过意不去的,想跟你道歉一下。”婉喻又说。

那不是要跟他陆焉识道歉,是要跟一段日本丝绸、一听克力架、一罐新西兰龙虾道歉。

“伊讲伊还会再来看你。”

焉识憋着一肚子小一便,憋得心神不宁。去他的吧,现在谁来或者不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了。他绝对不再求任何一个人。地牢都呆过的人!他陆焉识要肯求人肺上也不会有几个小窟窿了。为了活命他都没有求过人;他只要公开登报认错,就可以从地牢里出来的。就算后来求人也是韩念痕去求的。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昨天家宴的那些菜肴。

“小囡囡跟弟弟吃得开心吧?”他心里希望孩子们没有把菜吃光,还给他剩了些,尤其那个八宝甲鱼。

“伊拉都没吃。”婉喻说。“恩一娘一跟伊拉讲,这些菜还要派大用场的。”

“还派啥大用场?!让他们吃!幸亏没让那些人吃掉!”他心里想,还博士呢?狗屁!心眼比绣花针眼还要小!但他一般不在婉喻和恩一娘一面前狰狞或者恶毒。在美国住了五六年,懂得了美国男人不拿女人当人,当装饰、宠物,因此真面孔是不给宠物和装饰看的。

“恩一娘一讲了,菜留下来请那几个接收日产的人来吃。”

“那不是几个人,是几条恶棍。”他微笑着说。但他的意思婉喻已经懂了,他是同意把原先打算喂几位文豪的美食用去喂几个恶棍的。

他运足了气力,双手撑着床 沿,站立起来,自我感觉像一次非同寻常的崛起,巍然峨然的。

恶棍们倒是很有时间观念,当晚六点,一个个的都到了。新长衫、新礼帽,新的双梁布鞋。一把战火把一小撮人烧富了。恩一娘一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使昨天的菜肴看上去一点也不陈。过后恩一娘一告诉他,她在冷菜上薄薄地刷了一层带水的油。焉识在他们来之前,背着恩一娘一喝了两杯加饭酒,所以造成了很理想的朦胧视野,所有可憎面孔都勉强可以面对。酒还让他自己堆起他一贯厌恶的笑脸,那种怀揣明白的功利目的与人瞎聊一胡一 扯的笑脸。

恩一娘一和婉喻都坐上了席。恩一娘一跟几个恶棍碰了好几杯,前几天的拼老命态度全没了。婉喻不时地斟酒,委婉地劝酒。焉识非常惊讶,这一仗打下来,人们都在一个奇特的方面发掘了奇特的潜力。原来婉喻为了保住房子,也是吃得消这份恶心,跟恶棍们平起平坐的。

席间,恩一娘一到楼上去了一趟,下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几个绣袋。她说各位的夫人都没有来,所以她给夫人们准备了点不成敬意的小礼物。从绣袋外面,焉识看不出“小礼物”是什么,只能看出它们虽小却沉甸甸的。几个恶棍接过绣袋就塞一进长衫怀襟的内兜里,“谢”字都说得含含糊糊。收下的是什么,他们都心里有数,至少比焉识有数。

所以等恶棍们一走,焉识便问,装在绣袋里的是什么“礼物”。恩一娘一说还能是什么?这个年头,你只有给金砖金条,人家才给你面子收你的贿赂。不过哪里来的金砖?还能哪里来呀?陆家就剩下这幢房子了。把房子抵押了?!对呀。恩一娘一很平实地看着他。

恩一娘一的战略非常惊险,她抵押了陆家的房产,同时拍了电报让焉识的弟弟在比利时尽快凑出一笔钱电汇过来。万一汇的钱慢一步,房子就会被拍卖出去。焉识不敢批评恩一娘一的大胆冒失。战争结束,似乎发迹的都是大胆冒失的人。他虽然还是两一腿灌铅,但不得不出动了。他要确保恩一娘一九曲十八弯弄来的黄金不被恶棍们白白吞掉。怎么看他们都像那种白吃贿赂不眨眼的。

焉识找到一个在政一府里做事的学生。这个学生姓陈,过去跟焉识学的是法语,后来出国进修了一年法律。按说这种选过一两门课的就不能算学生了,拿亲戚的算法就是“远房亲戚”,不到绝境上焉识不会找这个“远房学生”。好在陈姓学生一直敬重陆教授的才学,见陆教授亲自求上门,马上答应尽力而为。第二天他告诉焉识,办事的人态度很好,黄金使他们欣然意识到,陆博士也可以跟他们一样下作,下作地去使贿赂。陈姓学生跟恶棍们讲了他和陆教授的关系,请他们一定给陆教授行方便。反正他们权力通天,是日产不是日产他们一句话定夺,而他们做一个决定,陆教授一家子的生计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

焉识听了学生的转述,点头说是是是,实在不能看着陆家世世代代积攒的一点家产,全部要败在他陆焉识手里。过了五天,焉识的弟弟从比利时汇来了款项。弟弟双博士毕业后发现很难受聘,便跟一个中国女校友结婚了。焉识的弟媳是当地的华侨,从照片上看,如果不做陆家的儿媳是有可能做老小姐的。弟弟一直带点歉意跟恩一娘一说,其实她不上相而已,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并且她虽丑,却是丑陋的金枝玉叶,是个有钱人家的独生女儿,父母开了五家电一影 院和几家餐馆,所以两人结婚后就接过了她父母的生意,渐渐积了不少钱。

收到汇款,恩一娘一把抵押的第三层楼赎了回来,她这把大气魄的赌一博 总算有惊无险地告终。

从这次收到恩一娘一的求助电报,焉识的弟弟意识到国家和陆家都贫弱到什么程度。三个月后,他们又收到一个来自比利时的海运包一皮裹。刚刚通畅的邮路把比利时的一奶一酪、香肠、熏鱼,以及各种衣料送达上海。而上海此时正闹米荒,蒋经国强行压制米价,把投机贩子一逼一出了上海,他们宁可带着米到上海之外去谋高利润。米商们把米全部压在库里,天天挂出“售罄”的牌子。陆家只有焉识吃一奶一酪,余下的一奶一酪被恩一娘一拿到黑市上去换米和面粉。

1947年5月,我祖父陆焉识在徐汇区的一所教会高中找到了职位。正好中学的洋校长需要一个精通英文的教务主任。我祖父一个月的薪金可以买三十多斤米,够陆家全家吃半个月粥,剩下的半个月,要靠恩一娘一用陆家二儿子海运过来的一奶一酪、罐头、衣料到黑市上去换吃的。有一次包一皮裹到达后,启开箱子,发现里面装着一堆旧书和几个包一皮在烂报纸里面的空酒瓶。大概船上有人发现了从比利时到上海的这条食品供给线,启开了箱子,调换了里面的内容。

焉识有了值三十多斤米的正式教职,再靠弟弟的遥远接济,日子还过得下去。焉识只要日子过得下去,笔头就开始不安分。他想到那几个恶棍的嘴脸,写了一篇讽刺文章,把恶棍们整个敲诈的过程描述一遍,化了名字投寄到一家左倾杂志。文章登出来之后,儿子读得咯咯笑,从此跟父亲成了忘年莫逆。文章里的丑角们都变成了A先生,B先生,所以焉识向担忧的恩一娘一担保,不会有事的。

大卫·韦被文章招来了。打了八年的仗,他倒不像长了八年岁数,还是那样跟谁也不客气,不请自坐,坐下就要喝的。一边喝茶,大卫一边指着自己的黑边眼镜,说他一眼就认出了陆焉识的招牌幽默。大卫仍像曾经那样热烈,说他如何着迷焉识的才华,那淡雅的幽默。他大卫还知道,陆焉识迟早会革命,迟早要跟凌博士那种人决裂。大卫说,凌博士到这种时候还在劝学,号召快要饿死的教授们回去教课,号召饿得半死的学生们好好读书。有焉识这样的文笔,不但要让贪一官污吏现形,也要给表面清廉但实质更贪的凌博士以揭露。

焉识说,“凌博士也在饿饭,他贪什么了?”

大卫把两根眉毛扬到了一对眼镜框上面:“他贪功名啊!”

焉识呵呵地笑起来。他说因为1936年他大卫·韦暗中一操一控文墨大战,凌博士到现在还记仇呢。大卫说他完全知情,所以对凌博士的最后幻想应该破灭了;难道焉识还以为有希望跟他和解?

“你十几年前就断了我和解的后路了。”焉识笑道。

“我那么干就是要断了你跟他和解的后路。”大卫也笑嘻嘻的。

“有没有后路,我都想自己走自己的路。你别来抓壮丁。”

“你不是无产阶级,必定是资产阶级。我不抓你壮丁,你必定会被别人抓走。凌博士那次在学术会议上,不就是要抓你壮丁吗?”

“谁抓我去都没用。我不信的东西对我来讲,是不存在的。”

“我先抓了你再说,慢慢地你一定会信的。”

焉识还是笑笑,换了英文说:“I am Albelard,and you are Anselm.”

大卫·韦不问这两个人是谁。他在欧洲待了两年,就是不知道他们,他也不愿意承认。

焉识说:“这两个12世纪的哲学家,对任何一种主张或者思想,Albelard必须先懂得它才能相信它。Anselm相反,觉得只有相信了它才能懂得它。”

“凌博士没把你抓去,是因为我破坏得及时。”大卫·韦坚决不跟着焉识跑题。

“不在于你破坏不破坏。”焉识感到嗓子眼一阵毛一茸一茸的,满嘴都是铁锈气。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力气和气概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他等嗓子的刺痒压下去又说:“顺便说一下,以后请阁下别再搞这种破坏了。到头来破坏的就是我陆某的人格。”

“人格也是相对的。资产阶级觉得你人格完美,无产阶级未必会买账分毫。”

焉识掏出手绢,对着它咳了两声。肺上的窟窿又出现了新创面,一丝疼掺了两丝痒。他想面前这个人快走吧,他至少可以痛快地咳嗽几声。可大卫·韦演说起来没完,眼神像在合唱队里唱圣歌,鼻子和额头像出炉的面包一皮,刚刷了一层油。

焉识渐渐地沉默了。他不想和大卫再争什么。像大卫这样理解世界,倒也简单:要么无产阶级,要么资产阶级。就像焉识二十岁时理解的世界那样,一切分野无非是知与无知。知,产生文明;无知,保持野蛮。

“……这就是最好的时候!”大卫结论一性一地说。他的长衫破旧,疲沓地垂挂在他上耸的肩膀上。围巾被虫蛀的洞一眼在焉识的角度都能看得见。都饿成了这样,火气还下不去。

焉识错过了大卫前半句话,心想他别把那个茶杯碰到地板上,如今茶杯碎了就算了,茶叶却很贵。

“你同意吧?”

“嗯。”

焉识满怀希望,只要自己“嗯”了,不接着唱反调了,大卫就会告辞。

“那你今晚就写出来。我明天就给你拿到编辑部去。”

“写什么?”

“你刚才不是同意了吗?”

“我同意什么了?”

焉识虚汗都上来了。对于大卫,他陆焉识不止是壮丁,还是槍杆子。他正在给他压子弹,不知要去放谁的黑槍呢。

“侬这个人,太滑头了!”大卫哈哈大笑。

原来他说的“最好的时候”,是焉识向凌博士放黑槍的最好时候。他怎么能让大卫这样的人明白,他做什么事,写什么文章,都是出于他自己的道德审美。或者说出于一种道德趣味。各人有各人的趣味,不符合他趣味的,他就会觉得不适,或者恶心。对,就是恶心。凌博士跟他观点不同,他们辩争得怎样激烈,那不妨碍他尊重凌博士的趣味。一旦要他陆焉识以大卫的形式去反对凌博士,他的道德趣味就被违反了,恶心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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