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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节 绝食(2)

老几说自己的婉喻不会闹的。一邓一 指挪了一下位置,枯草大幅度地摇晃几下。他继续蹲着给老几做军师,告诉老几,女人都一样,都吃不消男人的外遇,区别就是有的是明着闹,有的是心里闹,同时也到外面偷偷找外遇,暗地给男人戴一堆绿帽子,所以他自己宁愿她们明着闹。

“你这么疼你媳妇儿,为啥弄外遇呢?”说完他自己的表情就表示,那是个很蠢的提问,明知故问。男人嘛。

老几把脸转开,看着星星升起来,在夕照中显得幽暗。他不能面对一邓一 指排一泄的面孔说他下面要说的话。他说在重庆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疼婉喻。他甚至从来没仔细看过婉喻。不为别的,就为婉喻不是他自己挑来的,是强塞给他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怀恨婉喻,后来发现自己不恨她,恨的是把她塞给他的那种主宰,那个传统,那个方式。

“你啥时候提高认识的?”一邓一 指问道,“我是说,你啥时候明白自个儿疼媳妇儿的?”

虽然大荒草漠子上存不住气味,一邓一 指排一泄的气味还是一阵阵袭击老几的鼻孔。他关闭了和嗅觉相通的呼吸道,嘴巴变得忙碌起来,又要呼吸,又要结巴着叙述事情。他告诉一邓一 指,他是在被捕以后才发现自己如何一爱一婉喻的。婉喻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感情的变化,不知道她在几十年中怎样从承受丈夫怨恨的对象变成了他的至一爱一。他信上也无法写这类内容,所以一念之差就想跑出去,跑回上海,跑到婉喻面前,去告诉她。否则他死了之后,婉喻永远不会知道了。

这时一邓一 指提裤子提了一半,就停在那个姿势上分析老几的话。好在枯草埋没了他的大一腿,老几不必看到太私密的部分。然后他和老几往回走,老几在前,他在后。这是最好开槍的地方,倒下的老几马上就被枯草掩藏起来了。一邓一 指清了一下嗓子,很简短地告诉老几,从此以后不要再动邪脑筋,琢磨逃跑之类的事;陆焉识是什么人,为什么给判这么重的刑,他心里都有数。一邓一 指不断地问老几,“我的意思你懂吗?”老几不懂,但为了让他继续讲下去,好早点知道自己的一性一命长短,就热烈地点头。一邓一 指到底在暗示什么呢?他的槍毙到底是现在立刻执行,还是不确定期限的缓刑?一邓一 指的每一句话都让他眨一下眼睛,就像站在砖窑的砖垛下,看着头顶上的砖头一点点松动。

“那几个人都在报复你,你懂不懂?”一邓一 指停下了,抬头看着马车方向说道。

老几做出惊讶的脸部表情,似乎刚刚被点醒。

“按说毙了你你都没什么可说的。”一邓一 指说。“你也太辜负上级对你的信任了!”

老几点点头。心里想,你看,来了吧?

“劳改局和场部领导真是对你不错。不过你挡不住下面执行的人一操一蛋啊!”

老几使劲点头。他知道一道指示给一级级贯彻下去,就贯彻成另一桩事了。因为每一级都要把自己的私怨、陰暗加进去。但他没什么可埋怨的。

一邓一 指降低了音量,嘴唇绷紧:“我把你调到我那边就是为这个。”

老几明白了,这是一邓一 指跟他谈话的中心精神。也是为了这个精神跟他使了狠狠的眼色,向他发出一同解手的邀请。可老几仍然不清楚一邓一 指说的“这个”究竟是什么。一邓一 指已经说他“太辜负”了。辜负在此处可以当背叛讲。背叛就是叛徒。杀个把叛徒对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副政委,多么正常!

老几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就是一邓一 指什么时候杀他。他并没有被加刑,还是一个老无期,但每次一邓一 指把他单独叫出号子,他都认为这次一定捱不过去了。但每一次一邓一 指叫他不是问他捕鱼产量,就是问他婉喻来信没有,或者问他的睡眠回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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