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二十一
通知菲尔-卡维累里的任务落在我身上。不是我,还有谁呢?我真担心他会垮下,可是他倒没垮:他平静地锁上了克兰斯顿的房子,住到我们的公寓里来了。我们各有一套独特的办法克制悲痛。菲尔的办法就是做清洁工作:又洗又刷又擦。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实在摸不清,不过,算了,就让他去干吧。
他莫非还在梦想詹尼会回来?
他是有这个想法的,可不是吗?可怜的菲尔!这就是他做清洁工作的目的。他就是不肯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当然,他是不会向我承认这一点的,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因为我心里也这样想啊。
詹尼弗一进医院,我就打电话给乔纳斯老头,把我不能去上班的原因告诉了他。我装作还有事,得赶紧挂断电话,因为我知道他心里难过,但想说的话又说不出来。自此以后,我每天的时间就不外乎用于两个方面:一是探病,二是处理其他的种种事情。所谓处理其他的种种事情,不用说其实也就是啥都于不了。吃饭没有滋味;菲尔打扫屋子(又打扫了!)我只能看着;甚至服了阿克曼给我开的药,也睡不着觉。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菲尔喃喃自语:“再这样下去我实在受不了啦。”当时他正在隔壁房间里洗我们晚餐撂下的碗碟(不用机器)。我虽然没有搭话,心里却暗自忖度:我就受得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上帝在冥冥之中导演这出戏,最高主宰先生,你尽管让它演下去吧,我可以无限期地一直忍受下去。因为詹尼总还是詹尼。
那天晚上,她把我赶出病房。她要跟她的父亲“爷儿俩掏心窝”谈谈。
“这场会谈只有意大利裔美国人可以参加,”她说,脸色像她的枕头一样煞白,“所以,你给我出去,巴雷特。”
“好吧,”我说。
“但是别走得太远,”我走到门口时,她又说。
我坐在休息室里。不久,菲尔就出来了。
“她叫你给她滚进去,”他的嗓子哑了,几乎没有声音,好像全部内脏都给掏空了。“我去买包香烟。”
我走进病房,她命令道:“把那该死的门关起来!”我服从了命令,轻轻地把门关上,回过身来到她床边坐下,这才比较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模样。我是说,我这才看到她老是藏在被子底下的那条右臂上原来还插着几支管子。我平时总喜欢紧挨着她坐,盯着她的脸看。她脸色虽然苍白,一对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因此我照例赶快紧挨着她坐下。
“奥利,我不骗你,我倒不觉得痛,”她说。“我就觉得像从悬崖上慢慢地往下掉,跟慢镜头似的,你明白吗?”
我五脏深处仿佛有件东西在搅动,这无形的东西直往我的嗓子眼里冒,要我哭出来。但我不能哭。我从来不哭。我是条硬汉子,明白吗?我不能哭。
但是,我要不哭,就开不了口。我只能点头示意。所以,我就点点头表示明白。
“扯淡,”她说。
“嗯?”要说这是一句话,还不如说是一声呻吟。
“你不明白从悬崖上往下掉是怎么回事,预科生,”她说,“你这辈子又不曾有过这种体验。”
“我有过,”我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就在我遇见你的时候。”
“对,”说话间,一丝微笑掠过她的脸庞。“‘哦,那是多么彻底的堕落啊。’这是谁的话?”
“我说不准,”我回答说,“是莎士比亚吧。”
“这我知道,但到底是哪个人物的话……”她的口气显得有些哀伤。“甚至出自哪个剧本我都记不起来了。①我进过拉德克利夫学院,有些东西应当记得。我本来连克歇尔编的莫扎特全部作品目录都背得出来。”②
①这句话见于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场。鬼魂向哈姆雷特述说他的母亲新寡即与他的叔父结合,所以也有人译为:“那是一个多么卑鄙无耻的背叛”。
②路德维希-冯-克歇尔(1800-1877),奥地利音乐学家。他编的莫扎特作品目录有六百多号。
“了不起,”我说。
“是不含糊,”她说,接着皱起了眉头问道:“他的C小调钢琴协奏曲是作品第几号?”
“我去查一下,”我说。
我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查。就在我们公寓里,钢琴旁边的一个架子上。我回去查一下,明天第一件事就是来把作品号码告诉她。
“我本来都背得出来,”詹尼说,“真的。我本来都背得出来。”
“听我说,”我模仿鲍嘉的口吻说,“你真想要谈音乐?”
“难道你宁可谈葬礼?”她问。
“不,”我后悔打断了她的话头。
“我跟菲尔商量过了。奥利,你在听吗?”
因为我的脸早已背了过去。
“是的,我在听,詹尼。”
“我告诉他可以按天主教教规举行仪式,相信你也会说OK的。OK?”
“OK,”我说。
“OK,”她应道。
这时我稍稍松了口气,因为我们接下去无论谈什么,总不会再这样难受了吧。
然而我想错了。
“听着,奥利弗,”她说,声调尽管温和,但含着嗔怒,“奥利弗,收起你那副讨厌的样子!”
“我?”
“你脸上那副问心有愧的德性,奥利弗,真叫人讨厌。”
说实在的,我也想换个表情,可是我面部的肌肉都僵硬了。
“这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你这个不开窍的预科生,”她说。“请不要再责备自己了,好不好?”
我真想一直看着她,,因为我怎么也不愿意让我的目光离开她,但我还是禁不住垂下了眼皮。我惭愧到了极点,因为直至此时此刻詹尼还能把我的心思看得这样一清二楚。
“听着,奥利,我求你的就这么屁事儿一桩。除此以外,我对你完全放心。”
我五脏里的那件东西又搅动起来了,因此我连一声OK也不敢说。我只是像个哑巴似的看着她。
“巴黎算得啥?”她忽然说。
“嗯?”
“巴黎算得啥?音乐算得啥?你以为我为你作出了许多牺牲,这些都算得了啥?我才不在乎呢,你这个狗崽子。你相信不?”
“不,”我老实回答。
“那就滚你的蛋,”她说。“我可不要你守在我临终的床边。”
她说的是真心话。詹尼什么时候说话算话,动了真情,我都听得出来。为了可以留在她身边,我只得撒了个谎:
“我相信你,”我说。
“那才像话,”她说。“现在你能为我做件事吗?”五内深处的那件东西向我发动了毁灭性的冲击,非要逼我哭出来不可。但我硬是顶住了我坚决不哭。我只想向詹尼弗表示——正经点一点头向她表示——为了她,要我做什么事我都心甘情愿。
“请你紧紧抱着我,好吗?”她问道。
我伸出一只手按住她的前臂——天哪,都瘦成这样了!——还轻轻地捏了捏。
“不是这样,奥利弗,”她说,“得像像样样抱着我。跟我贴得紧紧的。”
生怕碰掉那些管子什么的,我战战兢兢爬上床去,紧挨在她身旁,把她搂在怀里。
“谢谢啦,奥利。”
这就是她最后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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