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琼恩
“他们够大吧?”雪花星星点点地落到托蒙德的宽脸上,在头发和一胡一 子间融化。
巨人们坐在长毛象背上缓缓摇晃,两骑一排地经过。琼恩的矮马见此奇景惊恐后退,不知是长毛象还是骑手吓着了它。就连白灵也退后一步,呲牙露齿,无声咆哮。冰原狼固然身材硕一大,但和长毛象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更何况后者数量众多。
琼恩手握缰绳,将马稳住,试图数清在这雪花飘飞、雾气弥漫的一乳一河沿岸究竟有多少巨人。
数到五十好几时,他被托蒙德的话语打断,但肯定有数百个。他们的队伍无穷无尽,源源不断。
在老一奶一妈一的故事中,巨人是体型超大的人类,住在巨型城堡里,用巨剑战斗,光穿的鞋就足以让人类男孩躲在里面。然而眼前这些生物却和她的描述不大相 符,应该说更像熊,和跨下的长毛象一样多一毛。由于巨人们都坐着,所以很难判断确切高度。或许十尺,或许十二尺,琼恩心想,也可能十四尺,但不会再高。他们 隆一起的胸膛和人类差不多,胳膊很长,悬吊而下,下臂又比上臂宽一半。而他们的腿比手短,很粗,且根本不穿鞋,因为脚掌宽阔,又黑又硬,长满老茧。
由于没脖子,他们沉重的大脑袋从肩胛骨间向前伸出,脸则扁平而凶残,老鼠般的小眼睛不过珠子大小,陷在角臼皮肤中几乎看不见,可他们鼻子很灵,边走边嗅。
他们并非披着兽皮,琼恩意识到,只是毛发很长。乱蓬蓬的毛发覆盖身一体,腰部以下较密,以上则较稀疏,散发的臭气令人窒息——当然,气味也可能源于长 毛象。在歌谣里,乔曼吹响冬之号角,从地底将巨人们唤醒。眼前的巨人没有装备十尺长的巨剑,只看到棍棒,其中多数是枯树枝干做成,拖着残破的分枝,有几根 末端还绑了石球,当槌子用。歌谣里可没说号角能否让他们重回睡眠。
朝他们走来的巨人中,有一个看上去比其余的年长。他的毛发乃是灰色,间有白色条纹,跨下的长毛象也比同类要大,一样灰白相间。他经过时,托蒙德用某种刺耳铿锵的语言喊了些什么,琼恩无法领会,巨人张开嘴巴,露出满口结实的大牙齿,发出半象打嗝、半象轰鸣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琼恩才意识到他在笑。那头长毛象转过巨大的脑袋,短暂地瞥了他俩一眼,笨拙地走来,在河边的烂泥浆和新雪地上留下硕一大的足印,一根巨齿从琼恩头上掠过。这时,巨人用托蒙德刚才所说的粗犷语言冲下面叫喊。
“那是他们的王吗?”琼恩问。
“巨人没有国王,就跟长毛象、雪熊和灰海里的巨鲸一样。此乃玛格·玛兹·屯多·铎尔·威格,意为‘强壮的玛格’。哈哈,如果你喜欢,可以向他下跪, 他不会介意,我知道你那对一爱一弯曲的膝盖又痒痒了,总想朝什么王一爷 跪拜。但小心哟,别让他踩着你,巨人眼睛不好,或许看不到脚边的小乌鸦。”
“你跟他说了些什么?这是古语吗?”
“不错。我说他真是父亲的好儿子,他两个看上去实在太像,不过他父亲的气味要好一些。”
“他跟你说什么呢?”
雷拳托蒙德咧开缺齿的嘴笑道:“他问我边上骑马的这位白一洁 粉一嫩的家伙是不是我女儿!”
野人抖落手臂上的雪,调转马头。“大概他这辈子从没见过不长一胡一 子的男人咧,来,我们回去,待会找不到我,曼斯铁定大发脾气。”
琼恩调头随托蒙德朝队列前端走去,新斗篷沉重地披在肩头。它由未经清洗的羊皮缝制而成,遵照野人的建议,毛绒的一面穿在内。它足以遮挡风雪,夜里也能保证睡个暖和的好觉,但他并没丢弃黑斗篷,而是将其折好放在马鞍下。“你真的杀过巨人?”边向前骑,他边问托蒙德。
白灵安静地在旁慢跑,新雪地上印下爪印。
“噢,这还有假?你小子干嘛怀疑我这么强壮的汉子呢?那是冬天的事,当年我人还小,小男孩都傻乎乎的。我跑得太远,结果马死掉了,偏又遭遇风暴袭 击。一场真正的风暴哟,不是现在这种撒面粉似的天气。哈!我知道不等风暴平息我就会冻死,于是找到一个熟睡的巨人,割开她的肚子,爬了进去。她体内确实暖 和,只是臭气差点把我熏死。最糟的是,春天的时候她醒过来,把我当成她的孩子,在我想办法逃离前,足足喂了我三个月的一奶一。哈!不过有时候我还挺想念巨人一奶一 的味道。”
“她喂你一奶一,你怎能杀她呢?”
“我当然没杀她——你千万别把这话传出去。巨人克星托蒙德比巨人婴儿托蒙德好听多了,对吧?”
“你的其他外号又怎么来的呢?”琼恩问,“曼斯叫你吹号者,是么?还有红厅的蜜酒之王,雪熊之夫,生灵之父?”他其实想打听的是“吹号者”这个外 号,但不敢问得太直接。传说乔曼吹响冬之号角,从地底将巨人们唤醒。巨人和长毛象真的就是这样来的?莫非曼斯·雷德找到乔曼的号角,并把它一交一 给雷拳托蒙德 来吹?
“乌鸦都这么好奇吗?”托蒙德反问。“好吧,故事是这样的。那是另一个冬季,比我在巨人肚里渡过的那个还冷,没日没夜地下雪,雪花有你脑袋那么大, 可不是现在这种小场面。大雪纷飞,整个村子被埋住一半,我住在红厅里面,陪伴我的只有一桶蜜酒。无事可做,只有喝酒,而我喝得越多,就越想住在附近的那个 女人,她的模样强壮又漂亮,一对一奶一子更大得惊人,虽然脾气很坏,没错—但是,哦,她也很热和,在隆冬季节,男人就需要热和劲。”
“我喝得越多就越想她,越想她,那一话儿就越硬,直到再也受不了。我傻得热血上冲,当即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进毛皮,脸上蒙一块羊毛风巾,冲出去找她。雪下得太大,辩不清路途,风穿透身一子,冻僵了骨头,但最后还是找着了她,她跟我一样全身裹一着毛皮。
“女人的脾气确实恶劣,我抱住她,她激烈反抗,我费劲全力才把她带回家,脱掉一身毛皮,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哦,她热烈的程度简直让人无法回忆。后来 呢,后来我们好好享受了一段,然后就睡了。第二天早晨醒来,雪已停止,陽光照耀,但我的状态却不好,全身都是伤口,那一话儿被咬掉一半,地板上则有一张母熊 皮。不久后,自一由 民们传说森林里有头光秃秃的熊,身后跟着两只非常怪异的熊崽。哈!”他拍了一下粗一壮的大一腿。“但愿我还能找到她,再睡一觉,这头母熊!没 一个女人能这样反抗我,也没一个女人能给我生这么强壮的儿子。”
“你找到她又能怎样呢?”琼恩笑问,“她不是把你那一话儿咬掉了么?”
“只咬掉一半!我那一话儿有旁人两倍长咧。”托蒙德喷喷鼻息,“话说回来,关于你……在长城当兵时那一话儿被割过吗?”
“没有,”琼恩道,感觉受了羞辱。
“我还以为一定是这样,否则你干嘛拒绝耶哥蕊特?在我看来,她根本不会抗拒你,她想要你,这是很明显的事,瞎子都能看出来。”
确实很明显,琼恩心想,似乎队伍里一半的人都看出来了。他注视着飘落的雪花,以便在托蒙德面前掩饰羞红的脸。我是守夜人的汉子,他提醒自己,不是害羞的少女。
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跟耶哥蕊特在一起,晚上也一样。由于叮当衫不信任“反复无常的乌鸦”,因此曼斯·雷德给了琼恩新羊皮斗篷之后,便提议让他跟随巨 人克星托蒙德,琼恩愉快地接受了。第二天,耶哥蕊特和长矛里克便离开叮当衫的队伍,加入托蒙德的行列。“自一由 民想跟谁就跟谁,”女孩告诉他,“我们受够了 那堆骨头。”
每晚扎营时,耶哥蕊特总是将毛皮铺在他身旁睡觉,也不管他离营火近还是远。有一回他半夜醒来,竟发觉她偎着自己,胳膊抱一紧他的胸。他躺着倾听她的呼 吸,许久许久,试图抑制股间的冲动。他安慰自己游骑兵经常大被同一眠 ,却又怀疑取暖远非耶哥蕊特想要的全部。后来,他用白灵将两人隔开。在老一奶一妈一的故事里, 骑士当万不得已和女士同床 时,为了荣誉,会在中间放一把剑,他想,用冰原狼来代替宝剑大概是世上头一遭吧。
即便如此,耶哥蕊特仍坚持不懈。就前天,琼恩犯下一个错误,他透露自己想洗热水澡。“冷点也行,”她立即道,“之后有人帮你取暖呢。快去吧,河水只有一半结冰。”
琼恩笑道:“你想冻死我呀?”
“乌鸦都这么怕冷吗?结点冰咋了?死不了人,要不,我跟你一起跳下去。”
“湿衣服会冻住皮肤!”他反对。
“琼恩·雪诺,你什么都不懂。跳下去当然是不穿衣服的。”
“我才不下去,”他坚决地说,然后便慌称雷拳托蒙德在找,趁机溜走了。
因红发的关系,野人们都认为耶哥蕊特极其美丽;自一由 民中少有红发,它代表火吻而生,乃是幸运的象征。幸运不幸运且不论,耶哥蕊特的头发的确很红,只是乱蓬蓬的,琼恩有时候忍不住想问她,是否只在季节更迭时才梳头。
他明白,若生在南方贵族世家,这女孩只会被认定为相貌平平。她有一张农民般的圆脸,狮子鼻,牙齿有些歪斜,双眼分得很开,这些琼恩头一次遇见她,把 刀抵住女孩喉咙时就注意到了。但到后来,他还注意到其他一些东西:咧嘴微笑时,她歪斜的牙齿并不碍事;也许她两眼分得很开,但那漂亮的蓝灰眸子是他所见过 最生动的东西;她用沙哑的声音低吟浅唱,会令他十分感动;还有时候,她抱膝坐在营火边,火焰与红发一交一 相辉映,她望着他,微笑……啊,那也带给他某些触一动。
不,我是守夜人的汉子,我发过誓。我将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我在鱼梁木、在父亲的神灵面前发下誓言,决不能反悔……而我也不能向这位“生灵之父”雷拳托蒙德承认我的勉强。
“你不喜欢那女孩?”他们又经过二十头长毛象,托蒙德问他。这批长毛象驮的不是巨人,而是高高的木塔,其中有野人。
“不是的,可我……”我说什么他会信?“我太年轻,不能结婚的。”
“结婚?”托蒙德哈哈大笑,“谁说结婚?难道在南方,男人必须跟每个上床 的女孩结婚吗?”
琼恩感到自己又脸红了。“叮当衫要杀我时,她替一我说话,我不能损害她的名誉。”
“你已经是自一由 民了,耶哥蕊特也是。你们想睡就睡,哪有不名誉呢?”
“我会让她怀孩子的。”
“对啊,但愿如此。生一个强壮的儿子,或者活泼欢笑的女孩,火吻而生,再好不过了么?”
他不知该怎么说。“那孩子……那孩子会是个私生子。”
“莫非私生子比其他孩子更虚弱?更容易得病?更容易夭折?”
“不,可——”
“你自己就是个私生子!若耶哥蕊特不想要,自会去找森林女巫,讨一杯月茶。种一子播下以后,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我绝不会在外面生什么私生子。”
托蒙德摇摇满头乱发,“你们一爱一下跪的南方佬真蠢,你既不想要她,干嘛又要偷她?”
“偷?我没有……”
“没有?”托蒙德道,“你杀了她身边的两个人,并把她带走,这不叫偷叫什么?”
“她是我的俘虏。”
“想清楚,是你要她向你投降。”
“没错,可……托蒙德,我发誓,我没碰她。”
“他们真的没把你那一话儿割掉?”托蒙德耸耸肩,仿佛在说自己永远也不能理解这种愚行。
“好吧,你是自一由 民,如果不想要女人,最好替自己找头母熊。男子汉是不能老放着他那一话儿不用的,那样它会越变越小,直到有一天,你想尿尿,却找不到它了。”
琼恩无言以对。难怪七大王国的人认为自一由 民简直不是人。他们没有法律,没有荣誉,甚至连基本的道德准则也没有。他们相互间无休止地偷窃,像野兽一样 繁殖,崇拜强一暴无视婚姻,到处产下私生子。可不管怎么说,他发现自己渐渐喜欢上了巨人克星托蒙德——尽管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吹牛大王——还有长矛里克,耶哥 蕊特……不,不要去想耶哥蕊特。
跟托蒙德和长矛他们一起骑行的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野人:有的像叮当衫或哭泣者一样讨厌,不止朝他吐唾沫,还很乐意一捅一他一刀;狗头哈犸是个木桶般粗一壮 的女人,脸颊像两块厚厚的白肉,她最恨狗,每隔两周杀一条,并把新鲜狗头挂在旗上做辬志;无耳的斯迪是瑟恩的马格拿,他的族人把他当神看待,而不仅仅是首 领;“六形人”瓦拉米尔,老鼠一样的小个头,他的座骑是凶猛的白色雪熊,后腿直立起来足有十三尺高,他身边还跟了三匹狼和一只影子山猫。琼恩只见过他一 次,一次就足以让他毛骨悚然,连白灵看到那头熊和黑白相间的大山猫时,也竖一起了颈毛。
还有比瓦拉米尔凶猛的野人,他们来自鬼影森林极北处,或霜雪之牙中的隐秘山谷,甚至更奇怪的地方。冰封海岸的原住民驾着海象骨战车,由辭悍的大白狗 牵引;恐怖的冰川部落据说以人肉为生;一穴一居人把脸染成蓝、紫和绿色;矮小的硬足民赤脚列队在冰雪上疾走,脚板像沸水煮过的皮革。当然,队伍中没有什么古灵 一精一怪,但他很确定如果必要,托蒙德也会弄一些来当夜宵。
根据琼恩判断,野人部队中至少有一半一辈子没见过长城,而且绝大多数不会讲通用语。
但这没关系。曼斯·雷德会说古语,甚至能用它唱歌,每到夜晚,他便弹起竖琴,演奏奇异而野一性一的音乐。
为整合这支庞大冗杂的队伍,曼斯花了多年心血。他跟各地部落酋长谈判,跟各位马格拿谈判,用甜言蜜语赢得第一个村落,用歌谣吟唱赢得另一个,又用刀 锋宝剑赢得第三个;他让狗头哈犸与骸骨之王讲和,让硬足部与夜行部一交一 流,让冰冻海岸的海象民与大冰川的食人部落和解;他将一百把不同的匕首打造成一支巨 矛,瞄准七大王国的心脏。他没有王冠,没有权杖,也没有丝衣华服,但琼恩看得很清楚,曼斯·雷德决不是名义上的国王。
琼恩遵照断掌科林的托付加入野人。“与他们一起行军,与他们一起用餐,与他们一起作战,”
游骑兵在死前的那一夜 对他如是说,“你的任务是,观察。”但一直以来,他观察的成果殊为有限。
断掌怀疑野人们进入偏僻寒冷的霜雪之牙搜寻某件武器,某种力量,某种没落的法术,用于突破长城……不管他们找到没有,反正既无人谈论,更无人买弄。曼斯·雷德也没向他诉说任何计划或策略,自打头天晚上的会面后,他从未接近过野人国王。
若情非得己,我会杀了他。想到这里,琼恩心情陰郁,谋杀不仅毫无荣誉,也会赔上自己一性一命。但他不能让野人们突破长城,侵略临冬城和北境,先民荒冢和 溪流地,白港和磐石海岸,甚至南下颈泽。八千年来,为保护子民不受掠袭者的威胁,史塔克家族奋勇抗争,代代相传……而不管是不是私生子,他血管里终究流着 相同的血液。况且,布兰和瑞肯仍在临冬城,还有鲁一温一 学士、罗德利克爵士、老一奶一妈一、兽舍掌管法兰、铁匠密肯、大厨盖吉……每一个他认识与深一爱一的人都在。若我 必须杀死一位值得仰慕的人,以保护他们不受叮当衫、狗头哈犸和无耳的瑟恩马格拿的残害,这也无可奈何。
但他依然向父亲的旧神祈祷,以求免除这一令人沮丧的任务。队伍为牲畜群、孩童和各种辎重所累,前行得非常缓慢,大雪更进一步放慢了进程。不过多数人马已下了山,如融化的蜂蜜一样于一乳一河西岸慢慢流淌,沿河朝鬼影森林深处而去。
琼恩清楚,前方不远处,先民拳峰耸立在森林上方,那儿驻有三百名守夜人军一团一 的黑衣弟兄,全副武装,配有座骑,扼守要道。除断掌之外,熊老还派出其他斥候,现在贾曼·布克威尔和索伦·斯莫伍德应已返回,并带去野人来袭的消息。
莫尔蒙是不会逃跑的,琼恩心想,他人老顽固,也走得太远。他会不顾人数众寡悬殊,仍然发动攻击。不久后,当能听到号角长鸣,目睹骑手冲杀而至,黑色斗篷飘扬,手擎冰冷武器。
当然,三百人不可能杀光三万人,但琼恩很清楚守夜人的策略。目辬只有一个,一个关键点,曼斯。
塞外之王已竭尽全力,可野人缺乏纪律的状况仍让人绝望,这使他们十分脆弱。队伍蜿蜒数里格,其中不乏勇一猛战士,但能作战的人中三分之一强在队伍两 头,或效力于狗头哈犸的前锋,或与巨人、野牛和掷火者组成凶悍的后卫部队;另有三分之一随曼斯本人行在中军,守卫推车、雪橇和狗拉小车,这是队伍的补给物 资,是夏季剩下的全部收获;其余的分成小队,由叮当衫、贾尔、巨人克星托蒙德及哭泣者等人率领,担任斥候、征粮队或监军,沿着队伍无休止地跑前跑后,以约 束大家或多或少有序前进。
尤为致命的是,一百个野人中才一人有马。熊老的队伍将如利斧穿过麦片粥一样畅通无阻。
这样一来,曼斯只好亲率骑兵追赶,以求挫败守夜人。如果他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死去,长城又会安宁一百年,如果相反……
他用剑的手开开合合,灼烧的指头蠢一蠢一欲一动。长爪挂在马鞍上,他很轻易就能够到这把长一柄一剑咆哮狼头的石圆球和柔软的皮革把手。
几小时之后,他们才赶上托蒙德的小队,雪下得正大。白灵半路离去,前往森林追踪猎物,他会在夜里扎营时分回来,最晚不过黎明。冰原狼一直都在……就和耶哥蕊特一样。
“那么,”女孩看到他便喊,“你现在信了吗,琼恩·雪诺?你看到骑长毛象的巨人了吗?”
“哈!不止如此,”琼恩不及回答,托蒙德便嚷嚷,“这只乌鸦还给人家看上了!多半得娶一个咧!”
“娶女巨人?”长矛里克笑道。
“不,娶长毛象!”托蒙德吼回去,“哈!”
琼恩放慢马速,耶哥蕊特跟在身旁。她自称比他大三岁,尽管身高要矮上半尺,不过不管究竟几岁,她的强韧无庸置疑。在风声峡,石蛇说她是个“矛妇”, 但她其实没结婚,擅用的武器也是一把兽角和鱼梁木做的短弯弓,可琼恩觉得“矛妇”的说法很适合她。她让他想起小妹艾莉亚,尽管艾莉亚更小更瘦,耶哥蕊特则 常穿许多兽毛皮革,难以判断体形。
“你会唱‘最后的巨人’吗?”耶哥蕊特不待回答,便道,“我的嗓音不够深沉,唱不好呢,”
她唱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是最后的巨人,我没有同伴。”
巨人克星托蒙德听到歌声,也跟着唱。“最后的巨人,从大山中走来,我们曾经统治世界,”
他透过大雪吼回来。
长矛里克加入进来,“啊,小人族偷走森林,偷走山脉,偷走一江一 河。”
“他们在谷地筑起巨墙,捕尽溪流所有鱼获,”耶哥蕊特和托蒙德用宏亮的声音一交一 替合唱。
托蒙德的儿子托雷格和多蒙德也用低沉的嗓音应和,然后是他女儿蒙妲和所有人。大家搭配节奏,用长矛敲击皮革盾牌,边行边唱:他们在石厅内燃起大火,
铸造锋利的长矛。
而我在群山中孤独,
没有同伴惟有眼泪。
白天被狗群追赶,
夜晚还有火炬。
只因陽光下若巨人存在,小人族便寝食难安。
啊啊啊啊啊啊,我是最后的巨人,请记住我的歌。
总有一天,我将离去,歌声逝,
沉寂持续,长长久久。
唱完后,耶哥蕊特脸上挂着泪珠。
“你为什么哭呀?”琼恩不解地问,“只是一首歌而已。巨人还有几百个呢,我刚看见的。”
“噢,几百个!”她激动地说。“你什么都不懂,琼恩·雪诺。你——琼恩!”
琼恩随着突如其来的拍翅声转头。灰蓝的巨翅遮蔽视线,尖利的爪子陷进他的脸。刺痛来得猛烈而突然,鹰翼围绕脑袋拍打。他看到鸟喙,但没时间抬手阻挡 或取武器。于是他向后翻转,脚从马镫上脱出,马儿惊恐地跑开,人则向下坠一落 。那只鹰抓住他的脸不放,用爪子撕扯,尖一叫着又拍又啄。世界在混乱中上下颠倒, 羽毛、马肉和血液搅成一一团一 ,随着重重的撞击,地面迎将上来。
他意识到的下一件事,是自己面孔朝下,嘴里满是泥土和鲜血的味道,耶哥蕊特保护一性一地跪在上方,手握兽骨匕首。他仍能听到翅膀的声音,那只鹰却看不见了。世界的一半都是黑暗。
“我的眼睛,”他突然恐慌地喊,一边抬手摸一向脸部。
“只有血而已,琼恩·雪诺,他戳破了上方的皮,没击中眼睛。”
脸颊阵阵悸一动,他边擦左眼的血,边用右眼观察。托蒙德在上方大吼,然后传来马蹄声、喊叫一声和枯骨的碰撞声。
“骨头袋子,”托蒙德咆哮,“把你该死的乌鸦叫回去!”
“该死的乌鸦在你这儿!”叮当衫指着琼恩说,“他就象一条背信弃义的狗,躺在泥浆里流血!”那只鹰拍拍翅膀飞下来,降落在他当作头盔的碎裂巨人头骨上。“我要他!”
“你来啊,”托蒙德道,“最好拿起剑过来,因为我会拿起我的。我要煮了你的骨头,当尿壶用。哈!”
“少废话!等我戳一穿你这吹牛大王的身躯,你会缩得比那女孩还小!站一边去,如果不想惹恼曼斯的话。”
耶哥蕊特起身,“你说什么?是曼斯要找他?”
“没错,耳朵生茧了吗?让这黑心肝的家伙自己起来。”
托蒙德低头朝琼恩皱眉,“如果是曼斯的意思,最好快去。”
耶哥蕊特扶他站住,“他在流血耶!活象一头被宰杀的猪,看看欧瑞尔对这张漂亮脸蛋干了些什么!”
鸟也会记仇吗?琼恩杀死了野人欧瑞尔,但对方的一部分留在这只鹰体内,而今用金黄的眼瞳冷酷恶毒地看着他。“我就去,”他应道。血不停地流进右眼, 脸颊火一辣辣地痛。他触一摸脸颊,黑手套成了红色,“请把马带来。”其实他想要的是白灵,不是马,但冰原狼不在身边,也许正在数里之外享用麋鹿呢。这个时候, 他还是离开比较好。
他靠近时,坐骑惊恐地闪开,无疑被他满脸鲜血吓到了,琼恩的软语使它恢复平静,任他抓住缰绳,翻身上鞍。随着动作,他的脑袋阵阵晕眩。我需要包一皮扎伤 口,但现在不必,得先让塞外之王看看他的鹰对我做了什么。他先让右手开合片刻,然后握起长爪,甩到肩头,调转马匹,朝骸骨之王和他的队伍走去。
耶哥蕊特也上了马,表情严峻,“我也去。”
“滚,”叮当衫胸部的骨甲叮当作响,“我们只要这臭乌鸦,不要别人。”
“自一由 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耶哥蕊特说。
寒风将雪花吹进琼恩的眼睛,血在脸上冻结,“我们是说废话还是走?”
“走,”骸骨之王道。
一路快跑,气氛陰郁。他们沿着队伍,在翻滚的雪花中骑行两里地,然后穿越一堆乱七八糟的辎重车,溅起水花跨过一乳一河。在这里,一乳一河向东绕个大弯,形成浅滩,上面覆着薄冰,任由马蹄清脆踩踏,走出十码开外,方才变深。东岸的雪下得更疾,积雪更深,风也更冷。夜晚快要降临了。
但透过风雪,他能看见耸立在森林上方的巨大白色山丘。先民拳峰。头顶传来老鹰的尖一叫,经过士卒松时,一只乌鸦从上俯瞰,发出刺耳的声音。莫非熊老开始行动了?可听不到金铁相一交一 和弓箭弹一舐一,惟有马蹄踩破碎冰的轻微吱嘎。
他们沉默地绕到南坡,那是上山的便利途径。琼恩在山丘底部看到死马,半埋在积雪里,肠子从腹部流一出,活象冻僵的蛇,一条腿也不见了。是狼干的,琼恩先这么想,随即发现不对,狼会把猎物吃掉。
更多马一尸一散布在山坡,腿脚奇异地扭曲,无神的眼睛空洞地睁开。野人们象苍蝇一样附在它们身上,剥下鞍子、缰绳、包一皮裹和甲胄等,用石斧将它们切开。
“上去,”叮当衫告诉琼恩,“曼斯在山顶。”
他们在环墙外下马,挤过石头间歪扭的通道。一匹毛发蓬松的棕色战马戳在一根削尖木桩上,熊老在每个入口内都放置了这样的木桩。这马是想冲出去,不是闯进来。没有骑手的踪迹。
里边有更多马一尸一和更糟糕的情形在等着他——琼恩从没见过粉一红色的雪。朔风在周围涌动,拉扯厚重的羊皮白斗篷,乌鸦拍着翅膀在死马间飞来飞去。这是野生乌鸦还是我们的信鸦?琼恩无法判断。他不知可怜的山姆现在在哪儿,成了什么东西。
冻结的血在靴下“嘎吱”一声碎裂。野人们扒下马一尸一上每片钢铁和皮革,甚至蹄铁也不放过。有些人在翻查包一皮裹,寻找武器与食物。琼恩经过齐特的一条狗,或者说这条狗剩下的部分,它还活着,躺在一滩泥泞、半冻结的血里。
有些帐蓬仍矗一立在营地远端,他们便在那儿找到了曼斯·雷德。在那红丝线缝补的羊毛黑斗篷下,他穿了黑色环甲和粗糙的毛皮马裤,头戴一顶铜铁巨盔,两侧各有鸦翼作装饰。贾尔和狗头哈犸跟他在一起,斯迪也在,还有六形人瓦拉米尔跟他的狼与影子山猫。
曼斯陰沉冰冷地看着琼恩,“你的脸怎么了?”
耶哥蕊特道:“欧瑞尔想挖他的眼睛。”
“我在问他。难道他舌头丢一了?也许真该丢一了,免得再向我们撒谎。”
斯迪马格拿一抽一出长匕首,“这小子用不着两只眼睛,留一只也许更识时务。”
“你想保住眼睛吗,琼恩?”塞外之王问,“想的话,赶紧招供,他们有多少人。这次试着说实话,临冬城的杂种。”
琼恩喉咙干涩,“大人……怎么……”
“我不是什么大人,”曼斯说,“而这个‘怎么’再明白不过。你的弟兄们死了,我问你,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琼恩的脸阵阵悸一动,雪一直下,很难静心思考。不管要你做什么,都不准违抗,统统照办,这是科林的吩咐。话语卡在喉咙,他一逼一自己说出来,“我们共有三百人。”
“我们?”曼斯尖刻地反问。
“他们……他们有三百人。”不管要你做什么,都……这明明是断掌的命令,可我为什么觉得自己如此怯懦?“两百来自黑城堡,一百来自影子塔。”
“你在我帐蓬里讲的故事可不一样。”曼斯望向狗头哈犸,“找到多少马?”
“一百多,”大个子女人回答,“将近两百。东边还有死马,在积雪下面,我没算在内。”她身后站着她的掌旗官,举一根狗头杆子,那狗头新鲜得渗出一血来。
“你不该向我撒谎,琼恩·雪诺,”曼斯道。
“我……我明白。”还能怎么说呢?
塞外之王仔细端详他的脸,“谁是这里的头?说实话,莱克?斯莫伍德?威勒斯?不,他太软弱……这是谁的帐蓬?”
我已经说得太多。“您没发现他的一尸一体?”
哈犸轻蔑地哼了一声,鼻孔里喷一出霜气,“蠢蛋乌鸦!”
“你再用提问作回答,我就把你一交一 给骸骨之王,”曼斯·雷德边向琼恩保证,边走过来,“谁是这里的头?”
再近一步,琼恩心想,再近一步。他摸一向长爪的剑一柄一。只要我不说……“敢拔剑,我会在它出鞘之前让你这杂种人头落地,”曼斯道,“我快对你失去耐心了,乌鸦。”
“说吧,”耶哥蕊特催促,“反正不管是谁,都已经死了。”
他皱紧眉头,脸颊上伤口开裂。这太难了,琼恩绝望地想,可若要扮演变色龙又怎能不成为变色龙呢?科林没告诉他怎么做,好歹第二步比第一步容易。“熊老。”
“老头子亲自出马?”哈犸并不相信,“真的?那黑城堡由谁指挥?”
“波文·马尔锡,”这次琼恩立即回答。不管要你做什么,都不准违抗,统统照办。
曼斯哈哈大笑,“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已经不战而胜。波文这家伙数剑比用剑在行。”
“熊老亲自坐镇于此,”琼恩说,“原本地势就险峻坚固,而他继续加强防备,设陷坑,插木桩,储存食水,以对付……”
“……我?”曼斯替他说完。“哼,他想得倒美。假如我笨到猛攻的话,至少五比一的伤亡,那还算走运。”他抿紧嘴唇。“但当死人出没,环墙、木桩和宝 剑都变得毫无意义。人是无法跟死者作战的,琼恩·雪诺,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他抬头凝望渐暗的天空,“这群乌鸦似乎在不经意间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一直纳闷 为何队伍没遭攻击呢。好,还有一百里格的路,天气越来越冷。
瓦拉米尔,派你的狼去嗅嗅,追踪一尸一鬼的行藏,以防他们偷袭。骸骨之王,将巡逻人数加倍,并确保人人都带有火炬和打火石。斯迪,贾尔,你们天亮就出发。”
“曼斯,”叮当衫道,“我想要这乌鸦的骨头。”
耶哥蕊特踏步上前,挡住琼恩,“他只是保护过去的兄弟,你不能为这个就杀他。”
“我瞧他还把他们当兄弟,”斯迪宣称。
“不是的,”耶哥蕊特坚持,“他没照他们的命令杀我,反而毙了断掌,大家都知道。”
琼恩的吐息在空气中结霜。我瞒不过他。他望进曼斯·雷德的眼睛,灼伤的五指开开合合。
“我穿着您给的斗篷,陛下。”
“一件羊皮斗篷!”耶哥蕊特道,“每天夜里,我们都在它底下跳舞!”
贾尔咧嘴大笑,狗头哈犸也讪笑起来。“是这样吗,琼恩·雪诺?”曼斯·雷德一温一 和地问,“她和你?”
长城之外难辩是非。琼恩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区分荣誉与耻辱,正确和错误。愿天父原谅我。
“是的,”他说。
曼斯点点头,“很好,那你俩明天跟贾尔和斯迪一起出发,参加行动。我绝不会把两颗跳动如一的心分开。”
“我们去哪里?”琼恩问。
“去长城。是你证明忠诚的时候了,行胜于言,琼恩·雪诺。”
马格拿不大高兴。“我要个乌鸦做什么?”
“他不仅了解守夜人,了解长城,”曼斯说,“而且对黑城堡的熟悉程度超过你手下任何一个掠袭者。你会发现他的用处,否则你就是个笨蛋。”
斯迪皱起眉头,“我认为他是个黑心肝的家伙。”
“是吗?到时候挖出来不就得了。”曼斯转向叮当衫。“骸骨之王,不惜一切代价保持队伍的行进速度,只要赶在莫尔蒙之前抵达长城,我们便胜券在握。”
“是,”叮当衫含糊而恼怒地回答。
曼斯点头离开,哈犸和六形人瓦拉米尔紧跟上去,他的狼和影子山猫也走在后面。琼恩、耶哥蕊特、贾尔、叮当衫和马格拿留在原地。两个年长的野人用难以 掩饰的恨意瞪着琼恩,而贾尔开口道:“你听到曼斯的吩咐了,我们天亮出发,多带食物,路上没时间打猎。还有啊,乌鸦,把脸料理料理,血淋淋的简直一一团一 糟。”
“我会的,”琼恩答应。
“你千万别撒谎,小妹妹,”叮当衫恶狠狠地对耶哥蕊特说,眼睛在巨人头骨后闪闪发光。
琼恩拔一出长爪,“离我们远点,否则科林的下场就是榜样!”
“现在可没有狼护着你,小子。”叮当衫摸一向自己的剑。
“哦,你很肯定哟?”耶哥蕊特笑道。
白灵正蹲伏一在环墙顶端,雪白的毛发直立。他没发出半点声音,只是睁大血红的眼睛。骸骨之王缓缓放开剑一柄一,退后一步,诅咒着走了。
随后,琼恩和耶哥蕊特骑下先民拳峰,白灵在旁跟随。“我不要你为我撒谎,”走到一乳一河中央,琼恩觉得安全了,方才开口道。
“我没撒谎,”她说,“只是没说完整。”
“你说——”
“——每天夜里,我们都在你的斗篷底下作一爱一。是的,我没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些羞赧地朝他笑笑。“今晚给白灵找个别的地方睡吧,琼恩·雪诺,诚如曼斯所说,行胜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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