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丹妮莉丝(二)
“何事?”丹妮被伊丽轻轻摇醒,惊叫道。外面仍漆黑一片。有麻烦,她马上清醒过来。“是达里奥?出什么事了?”在梦中,她与达里奥结为夫妇,在红门的高大石宅中过着简单平凡的生活;在梦中,他吻一遍她全身——她的红一唇,她的脖颈,她的双一乳一……
“不是达里奥,卡丽熙,”伊丽轻声答道,“是您的太监灰虫子和圆颅大人。您要见他们么?”
“见。”丹妮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头发和睡衣全乱作一一团一 。“帮我更衣。我还得喝杯酒来醒醒脑子。”来淹没刚才的梦。她听到外面传来低声呜咽。“谁在哭?”
“您的一奴一隶弥桑黛。”姬琪手持蜡烛,站在一旁。
“她是我的仆人。我没有一奴一隶。”丹妮不明白,“她为何哭啊?”
“为她的兄弟,”伊丽回答。
斯卡拉茨、瑞茨纳克和灰虫子向他禀报了来龙去脉。在他们开口前,她就知道是坏消息,只消看一眼圆颅大人气急败坏的脸就全明白了。“鹰身女妖之子?”
斯卡拉茨点点头,嘴巴紧抿成一条线。
“死了几个?”
瑞茨纳克绞着双手。“九……九个,圣主。真是卑鄙下流。一个糟糕的夜晚,糟透了。”
九个。这数字如匕首刺入她心房。每个夜晚,暗杀都在弥林的阶梯金字塔下发生;每个清晨,朝陽都照在新的一尸一体上,伴着用鲜血画成的鹰身女妖。任何一位身份显赫或言辞激进的自一由 民都在死亡名单上。但一晚九个……不禁让丹妮惊慌。“详细说。”
灰虫子答道:“您的仆人为维护陛下的和平,夜晚巡逻于弥林的砖墙间,不料却遭突袭。您的仆人全副武装,带着长矛、盾牌和短剑,两两结伴而行,也两两结伴而亡。您的仆人黑拳和凯瑟里斯在马兹达罕的迷宫中被十字弓射杀。您的仆人弥桑德和杜兰被河堤上滚下的巨石砸死。您的仆人金发海拉一登和忠矛则在他们每晚停留的酒馆中被毒害。”
弥桑德。丹妮握手成拳。弥桑黛和她的兄弟们被蛇蜥群岛的掠袭者从家乡纳斯卖到阿斯塔波为一奴一。年幼的弥桑黛展现出非凡的语言天赋,善主大人们将其培养成文书。弥桑德和弥桑洛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被Yan割后训练成无垢者。“凶手落网了吗?”
“我们逮捕了酒馆老板和他的女儿们。他们坚称自己无辜,请求您宽恕。”
他们都说自己无辜,请求我宽恕。“把他们一交一 给圆颅大人。斯卡拉茨,要分开审讯。”
“遵命,圣上。您希望我以礼相待,还是采取些非常手段?”
“先以礼相待。听听他们的说法,看他们供出哪些名字。或许他们与此无关。”她犹豫了一下。“高贵的瑞茨纳克说一共九个。还有谁?”
“还有三名自一由 民,在家里遇害。”圆颅大人道,“一名放债人、一名补鞋匠,以及竖琴师瑞罗娜·蕤娥。他们杀她前剁掉了她的手指。”
女王颤一抖了一下。瑞罗娜·蕤娥的演奏出神入化,可说是七神中的少女一下凡。她在渊凯为一奴一时,曾为所有的贵族家庭表演;来到弥林后,她成为了渊凯自一由 民的代表,在丹妮的会议中代表他们发言。“除开卖酒的,没抓住别的犯人?”
“小人无能,只抓住这一个。请您宽恕。”
宽恕,丹妮想着,他们将看到真龙的宽恕。“斯卡拉茨,我改主意了。给那个男人点颜色瞧。”
“好的。我可以对他那几个女儿使些非常手段,并让他旁观,这样更能挖出名字。”
“准你便宜行一事,只要把名单给我。”她怒火中烧,“我不会再允许无垢者牺牲了。灰虫子,把你的人撤回营房,今后他们只需守卫我的城墙、大门和宫廷。从今天起,由弥林人自己负责弥林的治安。斯卡拉茨,重组守备队,圆颅一党一 和自一由 民要各占一半。”
“马上去办。要招多少人?”
“需要多少就招多少。”
瑞茨纳克·莫·瑞茨纳克惊呼:“圣主啊,我们上哪儿弄薪水?”
“从金字塔里,这叫血税。鹰身女妖之子每杀害一个自一由 民,就从每座金字塔征收一百枚金币。”
这话让圆颅大人脸上露出赞赏的笑容。“马上去办。”他道,“但是明光啊,您当知道,扎克和玛瑞克家族的伟主大人们正准备放弃金字塔,离开弥林。”
丹妮烦透了扎克和玛瑞克家族。她烦透了所有弥林人,无论贵贱高低。“让他们走,但仔细检查行李,除了衣服什么都不准带。把金子截下来,外加偷藏的粮食。”
“圣主,”瑞茨纳克低声劝道,“这些贵族不一定是要加入您的敌人,可能是想回丘陵里的庄园。”
“那他们更不会介意我们保管金子了。毕竟山上什么也买不了。”
“他们担心自己的孩子。”瑞茨纳克说。
没错,丹妮想到,我也担心自己的孩子。“我会保证孩子们的安全,让他们每家一交一 出两个孩子——所有的金字塔都在内,每家一男一女。”
“质子。”斯卡拉茨微微一笑。
“是文书和侍酒。若伟主大人们有异议,就向他们解释维斯特洛的传统,在宫中当差是莫大的荣誉。”她点到为止,“下去吧,马上去办。我还要哀悼死者。”
她返回金字塔顶端的房间时,发现弥桑黛俯在床 上轻声啜泣,一边竭力掩饰呜咽声。“过来和我一起睡,”丹妮吩咐小文书,“离天亮还早着呢。”
“陛下对小人太好了。”弥桑黛钻出薄被。“他是个好哥哥。”
丹妮用双臂环住女孩。“跟我说说他。”
“小时候,他教会我爬树,他还能空手抓鱼。有一次,他在院子里熟睡,身上落满上百只蝴蝶。那个清晨他看起来是那么漂亮,他……我的意思是,我一爱一他。”
“他也爱你。”丹妮轻一抚女孩的秀发。“只要你开口,亲一爱一的,我就会送你离开这可怕的地方。我会想方设法找船送你回故乡。回纳斯。”
“我更愿意陪伴您。回到纳斯,我会终日生活在恐惧中。一奴一隶贩子再来怎么办?只有在您身边我才感到安全。”
安全。这个词让丹妮泪眼婆娑。“我很想护你周全。”弥桑黛还是个孩子,和她在一起,丹妮觉得自己也变回了孩子。“我小时候,没人保护我。嗯,威廉爵士保护过,但他不久就去世了,而韦赛里斯……我想保护你,但是……这很难。坚强起来,我也不是总知道该怎样做。当然,我必须知道,因为我是他们的希望。我是女王……是……是……”
“……是母亲,”弥桑黛轻声说。
“龙之母。”丹妮打个寒战。
“不,万民之母。”弥桑黛用力抱住她,“陛下该安寝了。黎明将至,您还要早朝。”
“我们一起睡,但愿能得好梦。闭上你的眼睛。”弥桑黛乖乖照办,丹妮吻了她阖上的眼睑,女孩轻声笑了。
然而睡眠远比亲一吻困难。丹妮阖上双眼,试图回想家乡,回想龙石岛和君临城,还有其他韦赛里斯提及的地方,比这里友善的地方……但她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一奴一隶湾,犹如被狂风困住的小船。待弥桑黛进入香甜的梦乡,丹妮从她臂弯中滑一出,踏入黎明前的微风里。她倚在冰凉的砖墙上,凝望脚下的城市。成千上万个屋顶在脚下绵延不绝,银月照耀出清冷的光影。
有的屋顶下,鹰身女妖之子正在聚集,谋划杀害她和那些一爱一她的人,将她的孩子重新锁上铁链。有的屋顶下,饥饿的孩子哭号着要一奶一喝。有的屋顶下,衰老的妇人奄奄一息。有的屋顶下,男人女人抱成一一团一 ,饥一渴的双手摸索着扯开对方的衣服。但在这上面,只有冷冽的月光照过金字塔和竞技场,将一切掩盖隐瞒。在这上面,只有她,凭栏独望。
她是真龙血脉。她可以杀尽鹰身女妖和他们的子子孙孙。但是真龙喂不饱饥饿的孩子,也不能减轻垂死妇人的痛苦。谁会一爱一戴真龙呢?
她发觉自己又在思念达里奥·纳哈里斯,思念他的金牙和三叉一胡一 须,想到他那双强健的手搭在亚拉克弯刀和密尔细剑一柄一上——搭在那对黄金一裸一女像上。她送别达里奥那日,他用大拇指不断摩挲剑一柄一,来来回回。我在嫉妒一个剑一柄一,她意识到,嫉妒那黄金雕成的女人像。让他去羊人那里当说客是明智的,她是女王,而达里奥·纳哈里斯不是当国王的料。
“他去了好些天,”她昨日问过巴利斯坦爵士,“会不会背叛我,投靠敌人?”你将经历三次背叛。“他会不会看上别的女人,看上某位拉扎公主?”
丹妮知道,老骑士不喜欢也不信任达里奥。但他仍礼貌地回答:“世上不会有别的女士比陛下更迷人,瞎子才会否认这点,而达里奥·纳哈里斯不瞎。”
的确,她想着,他有深蓝的眼睛,蓝得近乎于紫。而当他冲我微笑时,金牙闪闪发光。
巴利斯坦爵士坚信他会回来,丹妮莉丝不断祈祷老骑士是对的。
洗个澡能让我静心。她赤脚穿过草坪,走向露天浴池。清水冰冷地滑过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阖眼躺在水中,任由小鱼轻啄四肢。
一阵窸窸窣窣声让她睁开双眼。她反射一性一地坐起身,水面荡起轻柔的涟漪。“弥桑黛?”她叫道,“伊丽?姬琪?”
“她们睡了。”一个声音回答。
一个女人站在柿子树下,披着拖地的兜帽长袍。兜帽下的脸棱角分明,反射着月光。她戴着面具,丹妮意识到,涂了深红漆的木面具。“魁蜥?我在做梦么?”她掐了下耳朵,感觉到疼痛。“刚去阿斯塔波时,我在‘贝勒里恩号’上梦到了你。”
“你没做梦。不论当时抑或现在。”
“你来干什么?你怎么避开我的守卫的?”
“通过另一条路径,你的守卫永远发现不了。”
“只要我喊人,他们马上会过来杀了你。”
“他们会向你发誓说这儿什么人也没有。”
“那你在这儿么?”
“不在。听我说,丹妮莉丝·坦格利安。玻璃蜡烛被点燃,苍白母马将即来,其余事物紧随后。海怪和黑焰,狮子与狮鹫,太陽之子和戏子的龙,皆莫信。牢记不朽者,留心芬香的总管。”
“瑞茨纳克?为什么要留心他?”丹妮站了起来,水顺着她双一腿流下,夜晚的寒气令她双臂起满鸡皮疙瘩。“你想警告我,请说明白点。你到底想干吗,魁蜥?”
女人眼中反射月光。“为你指路。”
“我记得你的话:要去北方,你必须南行。要达西境,你必须往东。若要前进,你必须后退。若要光明,你必须通过陰影。”丹妮挤去银发上的水,“我厌烦猜谜了!在魁尔斯我是个乞丐,但现在我是女王。我命令你——”
“丹妮莉丝。记住不朽者。记住你是谁。”
“我是真龙血脉。”但我的龙只能在黑暗中咆哮。“我记得不朽者。他们叫我三之子,说我会有三匹坐骑、三一团一 火焰还有三次背叛。一次为血、一次为财、一次为……”
“陛下?”弥桑黛站在女王寝宫门口,手提灯笼。“您在和谁说话?”
丹妮回头瞥了一眼柿子树。那里没有女人,没有兜帽长袍,没有红漆面具,没有魁蜥。
那是幻影、是记忆,不是人。她是真龙血脉,但巴利斯坦爵士警告过她这血脉中存在污点。我会变疯吗?他们说她父亲是疯子。
“我在祈祷,”她告诉纳斯女孩,“天快亮了。早朝前我要吃点东西。”
“我马上为您准备。”
又是孤单一人了。丹妮绕着金字塔走了一圈,企望找到魁蜥的踪迹,一路踩过烧焦的树木和地面——这是她的人为捉卓耿留下的。周围唯有夜风吹过果树的声音,唯一的活物是几只飞舞的白蛾。
弥桑黛拿着一只甜瓜和一碗煮得熟透的鸡蛋回来,但丹妮毫无胃口。天空泛白,群星渐隐,伊丽和姬琪帮她穿上一件缀金流苏的紫色丝绸托卡长袍。
丹妮见到瑞茨纳克和斯卡拉茨时,目光里满是怀疑。三次背叛在她心中挥之不去。留心芬香的总管。她狐疑地嗅了嗅瑞茨纳克·莫·瑞茨纳克。我可以让圆颅大人逮捕他,进行审问。这能阻止预言吗?还是说会有其他叛徒取而代之?预言靠不住,她提醒自己,瑞茨纳克完全可能表里如一。
来到紫色大厅,丹妮发现乌木长椅上堆了高高一叠丝绸靠枕,不禁莞尔。这是巴利斯坦爵士的杰作,她知道。老骑士是个好人,只是有时过于迂腐。那不过是个玩笑,好爵士,她想着,平静地坐到一个靠枕上。
少眠的后果很快显现。当瑞茨纳克同匠人公会一交一 涉时,丹妮不得不强抑住打哈欠的冲动。看起来石匠们对她很不满,砖瓦匠也是。有些从前从事过砖石工作的一奴一隶,抢了公会中熟练工和大师们的生意。“自一由 民干活太便宜,圣主,”瑞茨纳克说,“他们有的自称为熟练工,甚至是大师,这些头衔只有公会才能授予。石匠和砖瓦匠恳请您维护他们古老的权利和传统。”
“自一由 民干活便宜只因他们急着喂饱自己。”丹妮指出,“如果我禁止他们雕石垒砖,那么杂货商、织工和金匠们马上也会来我的朝堂,请求将自一由 民逐出这些行业。”她顿了一顿,“下令,从今以后,只有公会成员方可自称熟练工或大师……前提是公会必须向那些技艺纯一熟的自一由 民开放。”
“马上去办。”瑞茨纳克答道,“圣上是否接见高贵的西茨达拉·佐·洛拉克?”
他永不服输么?“宣他上来。”
西茨达拉今天没穿托卡长袍,换了一件灰蓝相间的简单袍服。丹妮发现他还剃光了一胡一 子,剪短了头发。这家伙没剃成圆颅,没那么彻底,但至少头发盘成的愚蠢翅膀不见了。“你的理发师手艺不错,西茨达拉。我希望你只是来展示新发型,而不是又拿竞技场烦我的。”
他深施一礼,“陛下,恐怕我让您失望了。”
丹妮面露不悦。她的手下对此事多有意见。瑞茨纳克·莫·瑞茨纳克强调通过竞技场增加税收,绿圣女认为这能取一悦神明,圆颅大人则希望借此赢得鹰身女妖之子的支持。“让他们打吧,”曾经的竞技场冠军壮汉贝沃斯嘟哝道。巴利斯坦爵士建议以比武大会取代角斗竞技,让他训练的孤儿们骑马比武,或用钝器进行一团一 体战。丹妮知道他的建议是出于好意,但完全行不通。弥林人想看流血,而非技巧展示,不然早让一奴一隶穿上盔甲了。似乎只有小文书弥桑黛明白女王的忧虑。
“我拒绝了你六次,”丹妮提醒西茨达拉。
“我的明光,您信奉七神,或许会欣然接受我的第七次请愿。今天我并非孤身前来,您愿意倾听我的朋友们的呼声吗?他们正好也是七人。”他将他们一一引见。“这位是克拉兹。这位是‘黑发’巴尔塞娜,永远的勇士。这两位是‘恶鬼’卡莫罗恩和‘巨人’格鲁尔。这位是斑猫。这位是‘无惧的’伊斯科。最后这位,是‘碎骨者’贝拉科沃。他们一起来声援我,请求陛下重开竞技场。”
这七人丹妮久闻其名,即便有的未曾亲见。他们都是弥林竞技场中显赫一时的战一奴一……曾经的战一奴一。被她的陰沟鼠解放后,他们领导起义助她夺得城市。她欠他们的。“请讲。”她说。
他们一个接一个上前,请求她重开竞技场。“为什么?”伊斯科说完后,丹妮诘问。“你们不是一奴一隶了,无须为主人一时兴起而丧命。我解放了你们,你们为什么还想把一性一命丢在那猩红沙地上?”
“我三岁起受训,”巨人格鲁尔说,“六岁起杀人。龙之母既然解放了我,我为何不能选择战斗?”
“你想战斗,就为我而战。以你的剑立誓,加入‘龙之母的仆从’、自一由 兄弟会或坚盾军,教导其他自一由 民如何战斗。”
格鲁尔摇摇头。“从前我为主人战斗,现在您要我为您而战。我呢,我却只想为自己而战。”这名高大的壮汉用锤子般的拳头捶打着胸口。“为金币。为荣耀。”
“格鲁尔说出了大家的心声。”斑猫肩上斜挎着一张豹皮。“我上次被卖出了三十万辉币的高价。当我还是一奴一隶时,睡的是皮毛,吃的是一精一肉。现在我自一由 了,却睡在稻草上吃咸鱼,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西茨达拉承诺分给胜利者一半的门票收入。”克拉兹说,“他发誓分给我们一半,西茨达拉是个正人君子。”
不,他是个卑鄙小人。丹妮觉得自己掉进了陷阱。“那输家呢?他们能得到什么?”
“他们的名字将被铭刻在命运之门上、那些陨落的勇者中间。”巴尔塞娜大声说。据说,她在过去八年里杀死了所有与她对决的女人。“男人都会死,女人也一样……但只有少数人会被铭记。”
丹妮对此无话可说。如果我的人民众望所归,我有权拒绝吗?毕竟,这是他们的城市,他们想挥霍的是自己的人生。“我会考虑你们的话。感谢你们的建议。”她站起来。“明日再议。”
“跪送弥林女王,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女王,大草原的卡丽熙,解放者,龙之母,不焚者,风暴降生丹妮莉丝。”弥桑黛高声唱诵。
巴利斯坦爵士护送她回寝宫。“讲个故事吧,爵士。”踏上阶梯时,丹妮说,“讲个英勇而又圆满结局的故事。”她很想听到圆满的结局。“讲讲你是如何从篡夺者手中逃脱的。”
“陛下,逃命毫无英勇可言。”
丹妮盘腿坐到一个垫子上,盯着他。“请讲吧,就从小篡夺者将你赶出御林铁卫说起……”
“乔佛里。是啊,他们以我年老为借口,其实另有隐情。那个男孩想让他的狗桑铎·克里冈披上白袍,而他母亲想要弑君者统领铁卫。他们罢黜我时,我……我依命脱一下白袍,把长剑扔到乔佛里脚下,还说了些昏话。”
“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出了真相……但在那个朝廷中真相永远不受欢迎。尽管前途未卜,我还是高昂着头离开了王座厅。除开白剑塔我没有家,我的表亲们可以在丰收厅给我留个位置,但我不愿把乔佛里的怨恨带给他们。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思考,陷入这样的窘境全因我当初错误地接受了劳勃的赦免。劳勃是个优秀的骑士,却也是个糟糕的国王,因为他根本无权坐上王位。于是我知道我必须去赎罪,去追随真正的王者,为他竭忠尽智,肝脑涂地。”
“你决定追随我哥哥韦赛里斯。”
“当时我是那么打算的。我来到马厩,遭遇前来逮捕我的金袍子。乔佛里曾为我提一供了一座养老送终的塔楼,但我轻蔑地拒绝了礼物,他就想把我送进黑牢。都城守备队队长亲自带队拿人,我的空剑鞘助长了他的胆气。可惜他只带了三个人,而我身上还佩着匕首。一个家伙伸手阻拦,便被我划开了脸,然后我纵马冲过另两个金袍子。我冲向大门时,听见杰诺斯·史林特高喊抓住我。若非红堡外的大街挤满了人,我本能轻易甩掉他们,结果却在临河门被截住。那些从城堡追出来的金袍子大喊要守门的卫兵拦住我,卫兵们便举起长矛,挡住去路。”
“可你还没有剑?你怎么对付他们的?”
“一名真正的骑士抵得上十名守卫。没等守门的卫兵准备好,我便骑马撞翻一人,夺过他的长矛,用它刺穿了最近的追兵的喉咙。另一名卫兵在我冲过门后就停住了脚步。我快马加鞭,沿河狂奔,直到君临消失在视线内。当晚我用马换了一把硬币和几件破衣服,次日清晨混入涌一向君临的平民队伍。我是从烂泥门逃出来的,这次便走诸神门。我满脸污垢,一胡一 子拉碴,手无寸铁,只拿了根木杖,穿着破衣烂衫和沾满泥巴的靴子,看起来就是个躲避战火的糟老头。金袍子收下我一枚银鹿,挥挥手让我进门,毕竟,君临城中挤满了难民,我在其中毫不起眼。我还有些银子,但那是横渡狭海的船费,所以我睡在圣堂和小巷里,吃在食堂,任由一胡一 须疯长,以隐瞒年龄。史塔克大人被砍头那天,我见证了全程,随后便去大圣堂祈祷,感谢七神保佑,让乔佛里早早拿掉了我的白袍。”
“史塔克是个罪有应得的叛徒。”
“陛下,”赛尔弥道,“艾德·史塔克的确参与了推翻您父王的战争,但他对您从无恶意。当太监瓦里斯告诉我们您怀孕的消息时,劳勃要杀您,而史塔克大人出言反对,他说如果要他当杀人共犯,他宁愿甩手不干。”
“你忘了雷妮丝公主和伊耿王子吗?”
“我不敢忘。但那是兰尼斯特干的,陛下。”
“兰尼斯特跟史塔克有何区别?韦赛里斯统称他们为篡夺者的走狗。试问,一个孩子被一群狗袭击,哪条狗撕一开他的喉咙有关系吗?所有的狗都有罪,罪在……”话卡在喉咙里,哈茨雅,她忽然想到。她听见自己说,“我得去深坑看看,”她的声音像孩子一样微弱。“你能带我下去吗,爵士先生?”
老人脸上的不情愿一闪而过,但他是不会质疑女王陛下的,“遵命。”
仆人阶梯是下行捷径——不够雄伟,陡峭狭窄,隐藏在墙壁中。巴利斯坦爵士提了灯笼,唯恐丹妮跌倒。二十种不同颜色的砖块紧一贴在他们身侧,灯笼光外则一片灰黑。他们三次经过仿如石雕般一动不动的无垢者,唯一的声响是脚踩在石阶上的声音。
弥林大金字塔的底层十分肃静,满是灰尘暗影。外墙足有三十尺厚,脚步声回荡在墙内彩砖围成的拱壁、马厩、大厅和仓库里。他们穿过三道巨型拱门,走下一个火把照亮的斜坡,来到金字塔的地下室,途中经过蓄水池、地牢和一间曾用于鞭笞、剥皮和以烧红的烙铁烙印一奴一隶的审讯室。最后,他们停在一扇门链布满铁锈的双开大门前,两名无垢者分立两旁。
她命其中一人拿出铁钥匙。伴着锁链吱嘎声,大门缓缓打开。丹妮莉丝·坦格利安踏入热一浪一翻滚的黑暗深处,停在深坑边缘。四十尺下,她的龙昂起头,四只眼睛在暗处燃一烧——一对犹如熔金,另一对是青铜色。
巴利斯坦爵士抓住她胳膊。“不能靠近。”
“你以为他们会伤害我?”
“我不知道,陛下,但我不愿您无谓涉险。”
雷哥怒吼时,一一团一 黄色的火焰冲破黑暗,令整座地下室亮如白昼。火舌一舔一舐一墙壁,丹妮感到扑面而来的热一浪一,仿佛面对烤箱。深坑另一头,韦赛利昂展开双翼,煽动污浊的空气。他试图飞向她,但哗哗作响的铁链将他拽回地面,狠狠地摔在地上。一条足有成一人 拳头粗细的铁链把他的脚拴住了,他脖子上的铁项圈则被钉在身后的墙上。雷哥也锁着铁链,他的鳞片在赛尔弥手中灯笼照耀下闪烁着碧玉般的微光。烟从他齿间冒出,焦黑破碎的骨头散落在他脚边。空气热得难以忍受,还带有一股硫黄和焦肉味。
“又长大了。”丹妮的声音回荡在焦黑石壁间,一滴汗水滑一下眉宇,滴落胸前。“龙真的不会停止生长?”
“如果食物和空间充足的话,的确如此。但锁在这里……”
伟主大人把深坑当监狱。这里能装下五百人……也许足够容纳两条龙。但能支撑多久呢?当深坑装不下他们会怎样?他们会不会用火焰和爪子互相攻击?他们会不会变得虚弱病态,身形憔悴,翅膀枯萎?他们的火焰会不会最终熄灭?
什么样的母亲会让孩子在黑暗中腐烂?
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丹妮告诫自己……但怎样才能不回头?我本应预料到这一切。我怎能如此盲目,掩耳盗铃,以至于不愿正视力量的代价?
韦赛里斯在她小时候讲了好多故事,尤其一爱一讲龙的故事。丹妮知道赫伦堡的陷落,知道“怒火燎原”和“血龙狂舞”。她的一位先祖,伊耿三世,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被叔叔的巨龙吞噬。在无数歌谣里,多少村庄和王国活在对魔龙的恐惧中,直到被屠龙勇士拯救。
而她的孩子们,在阿斯塔波烧化了一奴一隶主的眼睛;去渊凯的路上,当达里奥将光头萨洛和普兰达·纳·纪森的脑袋掷到她脚下时,他们大快朵颐。龙不怕人。一条龙若能吞下全羊,吃下孩子自是轻而易举。
她叫哈茨雅,才四岁。如果她父亲没撒谎的话。他有可能撒谎。目击者只有他,他的证据也只有那些焦骨,那什么都证明不了。他可能亲手杀了女孩儿,烧焦一尸一体。圆颅大人强调他不是第一个处理掉多余女孩的父亲。也可能是鹰身女妖之子干的,伪造成魔龙所为,好让这座城市仇视我。丹妮试图相信这些……但若真是如此,哈茨雅的父亲又何必等到众人散去才上前请愿?若他想鼓动弥林人反对她,就该在大殿里人最多时登场。
圆颅大人建议判他死刑。“至少拔掉舌头,这个人的谎言会毁了大家,圣主。”丹妮选择偿还血债。没人能告诉她一个女儿价值几许,于是她付了一百头羊羔的钱。“能做到的话,我很想帮你唤回哈茨雅,”她告诉那位父亲,“但即便是女王,也有力所难及之事。她的遗骨将被安葬在圣恩神庙中,一百根蜡烛会日夜燃一烧来悼念她。请在每年她的命名日时回来找我,我会保证你其他子女衣食无虞……但此事切不可泄露出去。”
“人们会问,”悲伤的父亲说,“会问我哈茨雅去哪儿了,问她怎么死的。”
“她被毒蛇咬伤,”瑞茨纳克·莫·瑞茨纳克说明,“葬于饿狼之腹,或是突染恶疾。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唯独不准提龙。”
韦赛利昂用爪子紧抠住岩石,屡屡尝试飞向丹妮,巨大的铁链吱嘎作响。当他终于发现这不可能后,怒吼一声,头颈使劲向后弯曲,朝身后的墙壁喷一出金黄的火焰。还要多久它的火焰就能烧裂石头,融化金属?
不久前,他还站在她肩膀上,尾巴盘绕着她的手臂。不久前,还是她亲手喂他切碎的烤肉。他是第一条被锁住的龙。丹妮莉丝亲自将他领下深坑,和几头公牛待在一起。待他吃饱喝足昏昏欲睡,他们冲进去将他锁住。
雷哥费了更多人力。他似乎能听到兄弟在深坑中的怒吼,尽管他们之间隔着厚厚的石块与砖墙。最终,他们不得不趁雷哥在丹妮的露台上晒太陽时,用沉重铁链编织的大网罩住他。他死命挣扎,众人花了三天时间才磕磕绊绊地将他挪下仆人阶梯。六个人因此被烧伤。
而卓耿……
长翅膀的黑影,悲伤的父亲如此称呼他。他在三条龙中最高壮、最凶猛,也最野一性一,生有暗夜般的鳞片和炼狱般的双眼。
卓耿喜欢去远方狩猎,吃饱喝足后,蜷在大金字塔顶曾放置弥林鹰身女妖像的地方晒太陽。他们三次尝试在那里捕捉他,均以失败告终。她手下四十名最勇敢的猛士冒着生命危险去抓,却几乎全被烧伤,其中更有四人被烧死。她最后一回见到卓耿是他们尝试第三次捕捉的那个黄昏。黑龙展开双翼,向北飞过斯卡札丹河,一直朝多斯拉克草原飞去,再也没回来。
龙之母,丹妮想着,不如说是怪物之母。我把什么释放到了世间?我是个女王,但我的王座乃是焦骨堆成,立在流沙之上。没有龙,她凭什么统治弥林?更别提赢回维斯特洛。
我是真龙血脉,她认定,如果龙是怪物,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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