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吾 时间能以扭曲的形态前进
天吾针对自己的大脑进行思考。关于大脑,有许多不得不进行思考之处。
人类的大脑在这两百五十万年问,大约增加到了原来的四倍。从重量上来说,大脑仅占人类体重的百分之二,却大约要消耗身体总能量的百分之四十(他上次读的书上这么写)。从大脑这个器官这种飞跃式的扩大中,人类获得的,是时间、空间和可能性*的观念。
时间、空间和可能性*的观念。
时间能以扭曲的形态前进,这一点天吾知道。时间自身固然是成分均一的东西,然而它一旦被消耗,就会变得形态扭曲。有的时间非常重而长,有 的时间则轻而短。前后秩序有时还会颠来倒去,严重时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本来不应存在的东西又会被添加进来。人类大概就是这样随意地对时间进行调整,从 而调整自己的存在意义。换个说法,就是通过这样的操作,人类才能保持神经正常。假如对自己经历过的时间,一定得严守顺序、依照原样均等地接受,只怕人类的 神经注定忍受不了。那样的人生恐怕等于拷问。天吾浮想联翩。
因为脑的扩大,人类成功地获得了时间性*这个观念,同时也学会了对它进行变更与调整的方法。人类一面永无休止地消耗着时间,一面与之并行,永无休止地生产着由意识调整过的时间。这可是非同一般的工作。说脑要耗去身体总能量的百分之四十,也是很有道理。
一岁半,最多是两岁时的记忆,真是自己亲眼目睹的场面吗?天吾时常回想。母亲穿着内衣,让不是丈夫的男人吸吮-乳-头的情景。手臂缠在男 人的身上。一两岁的幼儿能辨别得如此仔细吗?可能连这种光景的细节都记牢吗?这是不是后来为了保护自己而编造的、对自己有利的虚假记忆呢?
这也许有可能。为证明自己不是那个自称是父亲的人在生物学上的孩子,天吾的大脑在某个时间点无意识地制造出了关于另一个男人(一个可能是 真正父亲的人)的记忆,并试图把“自称是父亲的人”从紧密的血缘谱系中排除。在内心假想一个还活在世上的母亲和一个真正的父亲,试图为有限而苦闷的人生装 上一扇新的门。
但这段记忆伴随着极其鲜明的现实感。有确凿的感觉,有重量,有气味,有深度。这就像附着在废船上的牡蛎一般,无比牢固地紧粘在他意识的墙 壁上,无论怎样狠命地抖落与冲刷,都剥除不掉。天吾怎么也无法认为这记忆竟是自己的意识出于需要而捏造的冒牌货。如果判为虚构,它未免太逼真、太坚固了。
暂且认为它就是真实的记忆。
还是婴儿的天吾目击这一情景时,一定感到了畏怯。那本该属于自己的-乳-头,却被别人吸吮着——被一个似乎远比自己强大的人。而且,哪怕 只是一瞬间,自己的存在看来似乎也从母亲的脑中消失了。这从根本上威胁着柔弱的他。或许当时那根源性*的恐怖,强烈地印在了意识的感光纸上。
于是那恐怖的记忆,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忽然复苏,变作洪水向天吾袭来,将他冲进近似恐慌的状态中。它向他申诉,让他追忆。不管你往哪儿 逃,在干些什么,都别想逃出水压的掌心。这段记忆规定了你这个人,形成了你的人生,要将你送往一个已经注定的场所。不管你如何挣扎,也休想摆脱这股力量。 它说。
随后天吾忽然想到,我把深绘里穿过的睡衣从洗衣机中拿起来,凑近鼻尖嗅闻时,也许是在其中寻找母亲的气味。我觉得是这样。然而,为什么偏偏竟在一个十七岁少女的体味中寻找母亲的影子呢?应当还有更适合寻找的地方。比如说年长的女朋友身上。
天吾的女朋友比他年长十岁,还拥有一对与他记忆中母亲的-乳-房相近的、形状好看的大-乳-房。白色*衬裙也很相配。但不知为何,天吾从 不在她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对她的体味也没有兴趣。她非常高效地从天吾体内榨走积蓄一周的性*欲,天吾也能(几乎每次都能)给她性*满足。这当然是重要的 成就。但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并不包含更深刻的意义。
是她主导了大半的性*行为。天吾几乎什么都不想,只按照她的指示行动。没有必要选择,也没有必要判断。她对他的要求只有两个。一是让-陰-茎硬起来,二是不要错过射精的时机。如果她说“还不行,再坚持一会儿”,他便竭尽全力不射出来。“好啦,现在射,快!快点!”她这样在耳边低语时,他就在这时准确地、尽力猛烈地射精。这样,她就会表扬天吾,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说:天吾君,你真是了不起。而对准确性*的追求,本是天吾与生俱来的拿手好戏之一。正确地加标点符号,寻找最短距离的算式,也都包括在内。
和比自己年轻的女性*做*爱,就不可能这样。自始至终,都得由他来思考各种事情,作各种选择,下各种判断。这让天吾觉得很不舒畅。种种责 任都压在他的双肩上。他简直像一艘航行在汹涌澎湃的海面上的小船的船长,得掌舵,得检查风帆的状态,得把气压和风向都装进脑袋。还必须约束自己,提高船员 对自己的信任。细微的失误和小小的差错都可能导致惨剧。这么一来,说是做*爱,不如说更接近完成任务。结果,他会因为紧张弄错射精时机,或者在该硬时却硬不起来。于是他越来越怀疑自己。
但与年长的女朋友之间,这样的差错大多不会发生。她高度评价天吾的性*能力,总是表扬他,鼓励他。天吾唯一一次过早射精之后,她便小心翼翼地不再穿白色*衬裙。不仅是衬裙,连白色*的内衣也不再穿了。
这天也是,她穿了一套上下都是黑色*的内衣,还做了细心的口|交,并且尽情赏玩他-陰-茎的坚硬和睾丸的柔软。天吾能看见她裹在黑色*蕾丝胸罩中的-乳-房随着嘴巴的动作上下颤抖。他为了避免过早射精,闭上眼睛,思考起吉利亚克人来。
他们这里没有法庭,也不知道审判具有何种意义。他们至今仍然不能理解马路的使命,仅从这一件事,恐怕就能明白对他们来说,要理解我们是何 等困难。即便是在马路已铺设完的地方,他们照旧穿行于密林中。经常能看见他们全家入带着狗排成一列,艰难地行走在马路近旁的泥泞中。
他想象裹着粗陋衣衫的吉利亚克人排成一列,带着狗和女人们,在马路旁的密林中默默步行的光景。在他们的时间、空间和可能性*的观念中,不存在马路这种东西。大概与其走在马路上,不如走在密林中,纵然有所不便,他们也能更明确地把握自身的存在意义。
吉利亚克人好可怜。深绘里说。
天吾浮想起深绘里的睡容。深绘里穿着天吾过大的睡衣,熟睡着。过长的袖口和裤脚卷着。他把它从洗衣机中拿起来,放在鼻尖嗅闻。
这种事情不能想!天吾猛然回过神来。但已经太晚了。
天吾在女朋友的口中已经猛烈地射了好几次,她一直用嘴接着,直到射完,然后下床去了洗手间。天吾听见她拧开水龙头放水和漱口的声音。然后她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
“对不起。”天吾道歉说。
“你受不了,对吗?”女朋友说着,用指尖抚弄天吾的鼻子,“没关系的,别介意。哎,我说,感觉就那么舒服吗?”
“非常舒服。”他答道,“过一会儿我还能再来。”
“嗯。开心地等着。”她说,然后把脸贴在天吾裸露的胸膛上,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天吾感觉她静静的鼻息拂过自己的-乳-头。
“我看着你的胸膛,抚摸着它的时候,你知道我总会联想起什么吗?”她问天吾。
“不知道。”
“黑泽明电影里的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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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天吾抚摸着她的后背,问。
“喏,《蜘蛛巢城》、《战国英豪》那些黑白老片里,不是有又大又牢的城门吗?上面钉满了大头铁钉。我总会联想起那个来。又坚固,又厚实。”
“我胸前可没钉大头铁钉。”天吾说。
“那我倒没注意。”她答道。
深绘里的《空气蛹》单行本上市后,第二周便登上畅销书排行榜,第三周更是跃居文艺图书榜榜首。天吾在补习学校教职员休息室里放着的几种报 纸中,追踪了这本书成为畅销书的过程。在报纸上刊登过两次广告,广告上和书的封面并排着配上她的小照片。那件眼熟的紧身夏季薄毛衣,形状美丽的胸脯(大概 是记者见面会时抓拍的)。垂到肩头的笔直长发,一双从正面直视着这边的充满谜团的黑眼睛。那眼睛透过照相机的镜头,似乎在率直地凝视着某种秘藏于内心的东 西——平素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心中居然隐藏着这种东西。中立地,然而温柔地。这位十七岁少女毫不犹豫的视线,解除了被注视者的防备心,也多少让他们感到尴 尬。虽然只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但只是看了这张照片,肯定就有不少人萌生把书买来一读的念头。
上市发售数日后,小松寄来了两本《空气蛹》,但天吾根本没有打开。那上面印着的文字的确是自己写的,自己写的文字变成单行本自然也是头一 次,但他不想捧在手上阅读。甚至连粗粗浏览一下的心思都没有。看到书时,也没有涌起喜悦的心情。就算是他的文字,写出来的故事也完全是深绘里的,是从她的 意识中产生的。他作为幕后技术人员的小小使命已经终结,这部作品今后会走过怎样的命运之路,是和他毫不相关的事,而且也不该再有关系。他把这两本书连同外 边没有打开的塑料封皮,一起塞进书架上不显眼的角落里了。
在深绘里留宿一夜之后,天吾的人生在一段时间内平安地流逝,没有发生任何异常。虽然常常下雨,但天吾几乎不关心气候。在他的重要事项一览表中,气候问题被赶到了相当靠后的位置。从那以后,深绘里方面没有任何联系。而没有联系,大概就意味着没有发生特别的问题。
除了每天写小说,还应约写了几篇杂志上用的短稿。是谁都能胜任,而且不署名的文章,只是挣点零花钱。但毕竟可以转换一下心情,何况与付出 的劳动相比,报酬还相当可观。此外一如既往,每周三次到补习学校讲授数学。他为了忘掉种种烦心事一主要是和《空气蛹》及深绘里相关的事——比以往更深地钻 进数学世界。而一旦进入数学世界,他的大脑电路便会(伴随着小小的声响)切换。他的口中开始发出不同的语言,他的躯体开始使用不同的肌肉,连音调都换了一 种,表情也有所变化。天吾喜欢这种切换的感觉。仿佛从一个房间移到另一个,或者脱去一双鞋子换上另一双——其间就有这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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