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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胞胎与沉没的大陆(2)

我笑着说。

“如果买一件新的上衣,会不会使你改掉将手插在口袋里的毛病?那应该也算是一种毛病吧!总而言之,那样常常会把上衣弄得变形了。”

“早就变形了!”我说。

“如果你下班了的话,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去搭车好吗?”

“好啊!”她说。

“你不会取笑我吗?”

“我想应该是不会的。”

“我们家里养了一只山羊。”她说。

“山羊?”

我再一次惊讶地反问她。

“你不知道山羊是什么吗?”

“知道啊!”

“因为那是一只非常聪明的山羊,我们全家人都很疼爱它。”

“山羊的叫声!”

我附和地说。

“而且我在六姊妹中排行老六,叫什么名字大家都觉得无所谓。”

我点点头。

“不过很好记吧!山羊的叫声。”

“说得也是!”我说。

到了车站时,我向她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后邀她共进晚餐,她却说已经和未婚夫有约了。

“那么下次吧!”我说。

“太好了!”笠原May说。

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5)

看着她那条披在肩上的蓝色大围巾消失在赶着下班回家的人群中时,我猜想她是绝对不会再回来了,于是我就将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朝着适当的方向走去。

笠原May离去之后,我的身体又再度好象完全笼罩在一片灰色的云层之中,抬起头来一看,云朵仍然挂在上空,朦胧的灰色和夜的蓝色混合,如果不稍加以注意的话,就不会看出那个地方真的有云,而会觉得好象天空有一只盲目的巨大怪兽,将月亮、星星的光采全都掩覆了。

彷佛走在海底似的,前、后、左、右看起来都完全相同,而且身体上对于气压和呼吸法都不太习惯。

一个人实在没有什么食欲,什么也不想吃,更不想回住的地方,但是也没有什么该去的地方。没有办法,我只好在马路上闲逛。

有时候站在电影院前看看电影介绍的看板,有时候看看乐器行橱窗里的陈设,而大多数-时间是在看与我擦身而过的行人。有数千名以上的人在我的眼前出现、又消失,我觉得他们好象是从一个意识的边境,移到另一个意识的边境似的。

街道还是从前的街道,没有丝毫的改变,夜色像一瓶永远用不完的墨水,不停地倾倒在街心,使整条街道染满了夜色。走在夜晚的街道,人群的嘈杂声、街灯、味道,似及兴奋的心情,都好象不存在现实的生活中一样,这些彷佛在昨天、前天、上星期,或上个月就离我而远去了。

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长的距离,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有上千人与我擦身而过,而且据我的推测,再过了七十、八十年之后,这数千人将会全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七十年或八十年,其实并不算是一段很长的岁月。

即使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仍然使我感到非常疲倦——或许我是在人群里寻找那对双胞胎,除此之外,我没有理由站在街头注意来来往往的人们——我几乎是毫 无意识地走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进入一家经常独自一个人喝酒的小酒吧。然后坐在柜台上,同样地点了加冰块的威士忌,和永远吃不腻的起司三明治。店内几 乎没有半个客人,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后,我对木材和油漆的味道早已非常熟悉了,天花板上的扩音器流放出数十年前流行的爵士钢琴声,偶尔和玻璃杯里冰块 撞动杯壁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我觉得好象会全部消失似的。会全部消失的东西就会不停地逝去,而且已经损坏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使它复原。地球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不停地绕着太陽旋转。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结局的真实与否。地球绕着太陽旋转,月球绕着地球旋转,这种型态就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如果假设——这是我自己所做的假设——我突然在某个地方巧遇这对双胞胎,然后,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是不是该对她们说:再回来和我住在一起好吗?

但是,我非常清楚这样的提议一点意思都没有,是无意义,而且不可能。她们已经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了。

而且,假设——这是我所做的第二个假设——双胞胎同意回到我的身边;虽然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只不过是假设而已,结果会如何呢?

我用力地咬一口三明治,再大大地喝了一口啤酒。

没有意义!我认为。

或许她们会在我的公寓里住上数个星期、数个月、数年,但是,有一天她们终究是会消失的,而且和上次一样,没有半句说明,就像一阵风吹走了一样,不知去向。

所以,留下她们只不过是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重复一次罢了,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真实,我非得接受这个没有双胞胎的世界不可。

我用纸巾擦擦滴落在柜台上的水,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然后一边喝着第二杯咖啡,一边想着双胞胎其中的一位到底在和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些什么? 一直盯着这张照片看,恍惚中觉得好象看见她正往那个男人的耳朵里吹进空气。虽然我从照片上无法得知这个男人是否了解这种情形,但是据我的推测,他应该是一 点也没有察觉,就像我当时什么事都没有感觉一样。

我想或许我应该把这张照片烧掉,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无法将它烧掉;如果我真的有能力,能够将它烧掉的话,当初就不应该走进这条小巷子了。

我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拿起记事本和零钱,走到粉红色的电话筒前,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但是响了四声之后,我又将话筒挂回电话筒上,手里拿着记事本瞪着电话看了许久,因为回想不起任何美好的记忆,于是我又回到柜台上,点了第三杯威士忌酒。

结果我什么事也不再思考了,因为不论想什么,最后都无法找到一条可以依循的适当管道,我让自己的脑袋瓜保持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中,我又喝下了数杯威士忌。从头顶上的扩音器流窜而出的音乐听起来非常悦耳。

虽然这时候我有一股想要抱住一个女人的冲动,但是,该抱谁才好,我却一点儿也不明白。虽然任何人都好,但是总得想出一个特定的对象,而我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心里感到一阵的绝望,即使翻遍了记事本上的电话号码,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叹了一口气,将这杯不知是第几杯的酒一饮而尽。付了帐之后,走出店门,然后站在红绿灯前,心里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在五分钟后、十分钟后、十五分钟后,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该去什么地方?该做什么?想去哪里?

但是,我却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

(终)

“我老是梦见相同的事情!”

我闭着眼睛对女人说。

闭着眼睛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觉得自己好象失去了微妙的平衡,整个人飘浮在一个不安定的空间里。或许是因为裸体睡在这个柔软的床上的缘故吧!否则就是因 为这个女人身上所擦的浓烈的香水味,这个味道好象一只只长着翅膀的小虫,钻进我身体里最黑暗的深处,使我的细胞伸张、又缩小。

“梦到这个梦的时间也大致相同,大约在早上四、五点——天刚亮之前。我常吓得满身是汗之后清醒过来,看看四周还是一片昏暗。但是,在那个时间里四周不应该 是那么暗的。当然不会有完全相同的梦,某些细微的部分有时候经常会有所差异的,状况不同,人物也不一样,但是基本型态是相同的,主要人物相同,结局也完全 相同。好象是一出同一系列的低预算电影。”

“我也常常会做不喜欢的梦。”

她说着,用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我听到了打火机点火的声音,也闻到香烟的味道,接着又听到手掌轻拨某件东西二、三次的声音。

“今天早上我又梦见一座玻璃建的大厦。”

不让她有任何发言的机会,我接着就说:

“这是一栋极高的大厦,建在新宿的西口,墙壁全部是玻璃造的,梦中我是走在路上偶然发现这栋大厦的。但是,这栋大厦并没有完全建好,还有一小部分的工程尚在进行当中。在玻璃墙壁中,人们忙碌地工作着,虽然大厦的内部已经完成了,但是,到处都是一片乱七八糟。”

女人吐着烟,声音听起来好象是风从门缝中吹过似的,然后又咳嗽了几声。

说:

“喂!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太无聊的问题最好别问,你只要一直静静地听我讲话就可以了。”我说。

“好吧。”她说。

“因为我闲得很,于是就静静地站在大玻璃前,看着大厦里面的作业。在我所窥看的房间里,戴着帽子的工人正在搬运装饰用的美观砖瓦。虽然他一直背对着我工作,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从身材看来应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瘦瘦高高的,而且在那里只有这个男孩子,没有其它任何人。

梦中的空气是非常混浊的,好象有什么地方在燃烧,到处弥漫着烟雾。一片模糊的白浊色,所以不能够很清楚地看见远方的景象,但是,定睛看了一会儿之后,空气 就变得稍微透明一点点了。到底是不是真的透明,或者是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这种不透明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原因是什么。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是比刚才更能清 楚地看见屋子内的每一个角落了。那个年轻男孩子好象一个机器人似的,一直用相同的动作将砖块一块块地堆积起来,虽然这个房间非常地宽广,但是,因为他的动 作非常的迅速,所以大约一、二个小时,他就将所有的工作全部完成了。”

说到这里,我休息了一下,将啤酒倒进枕头旁的杯子里,然后将它一饮而下。

女人为了表示一直专心地在听我说话,瞪大眼睛看着我。

“男人所堆积的砖瓦后面原本还有一面墙,是一面和建筑物内其它地方不同的水泥墙。换句话说,这个男人正在原本的墙壁前制造一道装饰用的墙。我的意思你听得懂吗?”

“懂啊!是要建造双层墙壁吧!”

“是的。”我说:“是要建造双层墙壁。但是仔细观察,发现两层墙壁之间,隔着将近四十公分的距离。为什么要故意留出这个空间,我自己也不清楚,而且,这么 一来房间就变得比以前小很多了。我一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一边瞪大眼睛看着他工作,这时候我突然发现里面有人影,好象冲洗照片一样,照片里的人影会慢慢浮 现。这个人影就夹在新、旧两道墙壁之间。”

“而且,那是一对双胞胎。”

我继续说。

“一对年轻的双胞胎,大概是十九、二十、或二十一,两个人都穿着我的衣服。

一个穿着白色马球衫,一个穿着绿色上衣,两件都是我的衣服。她们两个人虽然躲在这四十公分左右的夹缝里,但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不自由,好象并不觉得是在墙壁 中一样,两个人还是天南地北的闲聊着。工人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这对双胞胎的存在,只是静静地堆着砖块。好象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件事情似的。”

“为什么你知道工人没有察觉到那对双胞胎呢?”女人问。

“我就是知道!”我说。“在梦里面有很多事情都是很自然就会知道的,所以我想非得阻止他的工作不可。我双手握拳,猛敲着玻璃墙壁,用力地敲得双手都发麻 了,但是,不论我怎么用力,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所以工人也一点儿都接收不到我的讯息。他还是以相同的速度,机械式地堆积着砖块,砖块已经慢慢地堆积到双胞 胎的膝盖上了。

因此,我放弃了敲玻璃的念头,准备进入大厦里,阻止他的工作。但是,我找不到大厦的入口,虽然这是一栋非常高耸的大厦,但是却找不到一个入口。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大厦的四周绕了几圈,但是结果都是相同的,这栋大厦简直就像一口大的金鱼缸,找不到半个入口。”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润了润喉,女人还是定睛地看着我。她转动了身体的方向,正好将Rx房压在我的手腕上。

“然后怎么办呢?”她问。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说。“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找不到入口,也无法发出半点声息,我只能双手撑在玻璃墙上,定睛地看着房间内的动静。墙渐渐地堆高 了,一直高到双胞胎的腰、胸,不久就将她们全部覆盖住了,然后一直高到天花板上。这只不过是在转瞬间就完成的事情,我束手无策,只能睁眼看着。工人嵌完了 最后一块砖,收拾好行李,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最后只剩下我和这面玻璃墙!我实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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