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FO飞落钏路(2)
“即使在北海道,这里也算是积雪少的地方。”佐佐木圭子扭过头大声介绍,“海岸地带,风大,积一点雪很快就给吹跑了。冷可是冷得出格,耳朵都能冻掉。”
“醉倒路边的人常有冻死的。”岛尾说。
“这一带可有熊出没?”小村问。
圭子看着岛尾笑道:“喂,他问熊。”
岛尾同样忍俊不禁。
“对北海道不太了解。”小村自我辩解似的说。
“提起熊,倒是有则趣闻。”圭子说,“是吧?”她转向岛尾问。
“非常有趣。”岛尾附和道。
但谈话到此为止了,熊的事再未说起,小村也没再问。不久到了目的地,原来是一家紧靠路边的拉面馆。车开进停车场,三人走入店内。小村喝啤酒,吃热拉面。店里空空荡荡,又不卫生,桌椅全都摇摇晃晃。拉面是十分够味儿,吃完的时候,心情的确多少放松下来。
“在北海道有什么要办的事?”佐佐木圭子问,“听说你可以在这儿待一个星期。”
小村想了想,想不出有事要办。
“温泉如何?不想泡温泉舒服舒服?这附近有个很有乡下味儿的干净小温泉。”
“倒也不坏。”小村说。
“保你满意。好去处,又没有熊。”
两人对视一眼,再次好笑似的笑起来。
“我说小村,你太太的事问问可以吗?”圭子道。
“问好了。”
“太太什么时候出走的?”
“地震过去五天——已经两个多星期了。”
“和地震可有什么关系?”
小村摇头:“我想没有。”
“不过,既是那种情况,不会在哪里有什么关联?”岛尾略略歪起头说。
“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圭子说。
“那种事也是有的。”岛尾接道。
“那种事?什么事?”小村问。
“就是——”圭子说,“我认识的人里边,也有那样的人。”
“你指佐伯?”岛尾问。
“嗯,”圭子说,“有个叫佐伯的人。住在钏路,四十光景,美容师。他太太去年秋天看见了UFO。半夜一个人在郊外开车时,发现原野正中落下一个蛮够大的 UFO,‘嗵——’,活像《未知与遭遇》。一星期之后,她离家出走了。也不是家庭出了什么问题,反正就那么消失了,一去不复返。”
“再无下文。”岛尾说。
“原因在UFO?”小村问。
“原因不明。只是某一天扔下两个小孩——连张纸条也没留——不知去了哪里。”圭子说,“听说出走前一个星期逢人就说UFO,几乎说个不停。说有多大多大,说有多么漂亮,说来说去的。”
两个人等待着话语渗入小村的脑袋。
“我那里还算有张纸条。”小村说,“没有小孩。”
“那,多少比佐伯强点儿。”圭子说。
“毕竟小孩重要得很。”说着,岛尾点点头。
“岛尾的父亲是在她七岁的时候离家出走的,”圭子蹙起眉头道,“和圭子母亲的妹妹私奔了。”
“某一天突然发生的。”岛尾笑吟吟地说。
沉默降临。
“佐伯的太太估计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外星人领走了。”小村像是在打圆场。
“那种可能也有。”岛尾一本正经地说,“常听人那么讲。”
“或者走路之间被熊吃了也不一定。”圭子接口道。两人又笑了起来。
走出拉面馆,三人往情爱旅店赶去。稍离开市区些的地方有一条街交替排列着墓石材料店和情爱旅店。岛尾找了一家把车开了进去。这是一座模仿欧洲城堡的奇特建筑,楼顶插一面三角形红旗。
圭子在服务台接过钥匙,三人乘电梯进入房间。窗口很小,床却大得傻里傻气。小村脱去羽绒夹克挂上衣架,进卫生间行方便。这时间里,两个女子手脚麻利地往浴缸里放水,调节灯光,确认空调,打开电视,商量外订食谱,试按床头开关,查看电冰箱内容。
“一个熟人开的旅店。”佐佐木圭子说,“所以要了一个最大的房间。你也看见了,倒是情爱旅馆,不要介意。嗯,不介意的吧?”
不介意的,小村说。
“同站前窄小寒酸的商务酒店相比,我想还是住这里明智得多。”
“也许。”
“水放满了,洗澡可好?”
于是小村进去洗澡。浴缸宽宽大大,一个人进去简直有些发慌。料想来这里的人差不多都两人一块儿洗。
洗澡出来,佐佐木圭子不见了。岛尾一个人喝着啤酒看电视。
“圭子回去了,说有事忙着,明早来接你。嗳,我稍留一会儿喝喝啤酒可以吗?”
小村说可以。
“不觉得麻烦?想一个人待着?觉得和别人在一起心神不定?”
不麻烦,小村回答。他一面喝啤酒,拿毛巾擦头发,一面和岛尾一起看了一会电视节目。地震专题报道。还在重复那些画面:倾斜的楼房、崩裂的公路、流泪的老妇、混乱以及无处发泄的愤怒。到广告时间,她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好容易在一起,两个人还是聊点什么吧。”
“好好。”
“聊什么好呢?”
“车上你们两人谈熊了吧,”小村说,“关于熊的趣闻。”
“唔,熊的故事。”她点头道。
“什么故事,不能让我听听?”
“好的好的。”
岛尾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新啤酒,倒进两人的杯子。
“稍微有点色情,由我口中说出,你不会讨厌?”
小村摇摇头。
“因为有的男人讨厌那种故事。”
“我不是。”
“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所以嘛,多少有点儿难为情。”
“可以的话,想听听。”
“那好,只要你说可以的话。”
“我不在乎。”
“三年前,当时我刚进短大①,和一个男的交往。对方是个比我大一岁的大学生,让我第一次有性体验的人。和他一块儿去爬山来着,爬北边很远的山。”
岛尾喝口啤酒。
“时值秋天,熊进山来了。因为秋天的熊要为冬眠采集食物,所以相当危险。人时常遭到袭击,三天前就有一个登山者受了重伤。当地人给我们一个铃,风铃大小的 铃,告诉我们走路时要叮铃叮铃摇铃才行,那样熊知道有人来,就不出动了。熊不是想袭击人才袭击的。熊这东西是杂食动物,主要吃植物,几乎没什么必要打人的 主意。在自己领地里突然碰见人,难免吓一跳,或者气恼,这才条件反射地向人发起攻击。所以,只要叮铃叮铃摇铃行走,对方就会躲开。明白?”
“明白。”
“这么着,我们两人就叮铃叮铃地在山道上走。走着走着,在没有人的地方他心血来潮地提出想干那个,我也并不讨厌,就说好呀。于是我们钻进山道旁边别人看不 到的茂密树丛,随便铺了一块塑料布。但我怕熊。不是么,要是正干着给熊从背后扑上来咬死,那怎么得了?我可不愿意落得那么个死法。不那么认为?”
小村表示赞同。
“因此,我们一边一只手摇铃一边干那个。白始至终,一直叮铃叮铃的。”
①即短期大学,日本的二年制大学。
“哪个摇?”
“轮流。手摇累了,就换一次,再累了再换。心里怪怪的。哪有一个劲儿摇铃做愛的呢!”岛尾说,“如今正做愛的时候都时不时想起那时的情景,忍不住笑。”
小村也笑了笑。
岛尾拍了几下手道:“这下好了,你也是会笑的么!”
“那当然。”小村说。不过想起来,是好久没笑了。上次笑是什么时候来着?
“嗳,我也洗个澡好不?”
“请。”
她洗澡的时间里,小村看电视里一个粗声大气的喜剧演员主持的娱乐节目。半点儿娱乐性都没有。至于是节目的原因还是自己的原因,小村无从判断。他喝着啤酒, 拿出冰箱里的一袋坚果打开吃了。岛尾洗澡时间相当之长,出来时仅用浴巾围起胸部,在床上坐下。随即拉掉毛巾,猫也似的一骨碌缩进被窝,径直盯住小村的脸。
“嗳,小村,最后一次同太太做愛是什么时候?”
“我想是去年十二月底。”
“那以后没干?”
“没干。”
“和任何人?”
小村闭目点头。
“我在想,时下的你所需要的,应该是痛痛快快换个心情,干干脆脆享受人生。”岛尾说,“不是么?明天没准发生地震,没准给外星人领走,没准被熊瞎子吃掉。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谁都不晓得。”小村重复一句。
“叮铃叮铃。”岛尾道。
尝试了几次,终归没有结合成功,小村只好作罢。这在小村还是头一遭。
“怕是想太太了吧?”岛尾问。
小村“嗯”了一声。不过说实话,小村脑海里有的只是地震光景。就像幻灯片,一幅浮上来,一幅撤下去,又一幅浮上来,一幅撤下去。高速公路、火、烟、瓦砾堆、路面裂缝。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切断这些无声的图像链。
岛尾把耳朵贴在小村裸露的胸口。
“那种情况也是有的。”她说。
“噢。”
“我想最好别放在心上。”
“尽量不放在心上。”小村说。
“话虽那么说,可还是放在心上,男人嘛。”
小村默然。
岛尾轻轻捏弄小村的乳頭。“嗳,你说你太太留下纸条来着?”
“说过。”
“纸条上写的什么?”
“写着跟我生活就像跟空气块儿生活。”
“空气块儿?”岛尾歪过脖子看小村的脸,“什么意思呢?”
“我想是说没有实质性内容。”
“你没有实质性内容?”
“或许没有。弄不清楚。她说我没有,可究竟什么是实质性内容呢?”
“是啊。如此说来,实质性内容到底是什么呢?”岛尾说,“我的母亲特喜欢大马哈鱼的皮,常说若大马哈鱼光是皮就好了。所以,没有实质性内容更好,那种情况可能也是有的。是不?”
小村想象光是皮的大马哈鱼。问题是,就算有光是皮的大马哈鱼,但这样岂不是说那种大马哈鱼的实质性内容就是皮本身么?小村做起深呼吸来,岛尾的脑袋随之大起大落。
“跟你说,有没有实质性内容我是不太清楚,不过你这个人可是非常不错。能够好好理解你喜欢你的女人,世上肯定多得不得了。”
“这个也写了。”
“太太的纸条上?”
“是的。”
“嗬。”岛尾似乎有些兴味索然,耳朵重新贴在小村胸口。感觉上耳环像是秘密的异物。
“对了,我带来的那个盒子,”小村说,“内容到底是什么呢?”
“介意?”
“这之前没介意,可现在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放不下,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刚。”
“一下子?”
“意识到时,一下子……”
“为什么一下子介意上了呢?”
小村盯着天花板沉吟片刻,“为什么呢?”
两人倾听了一会呼啸的风声。风从小村不知晓的地方赶来,朝小村不知晓的地方刮去。
“那个嘛,”岛尾悄声说道,“那是因为你的实质性内容装在了盒子里。你浑然不觉地把它带来这里亲手交给了佐佐木,所以你的实质性内容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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