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外国文学名著 > 国外作家 > 村上春树 > 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

第七位男士

“那道浪要把我抓走的事,发生在我十岁那年九月间一个下午。”第七位男士以沉静的语音开始讲道。

他是那天晚上讲故事的最后一位。时针已转过夜间十点。人们在房间里围坐一圈,可以从外面的黑暗中听到向西刮去的风声。风摇颤着院里的树叶,“咔嗒咔嗒”急切切地震动着窗上的玻璃,然后带着吹哨般尖利的声响刮往什么地方去了。

“那是一种特殊的、从未见过的巨浪。”男士继续道,“浪没能把我捉走——只差一点点——但浪吞掉了对我来说最为珍贵的东西,把它带往另一世界。而到重新找回它,已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无可挽回的、漫长而宝贵的岁月。”

第七位男士五十五六岁光景,瘦削,高个儿,蓄着唇须,右眼侧有一道像小刀扎的细小然而很深的伤疤。头发很短,星星点点掺杂着硬撅撅的白发。脸上带着人们难 以启齿时常有的表情,但那表情同他的脸庞甚为谐调,仿佛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了。他身穿灰色粗花呢上衣,里边套一件朴素的蓝衬衫,手不时摸一下衬衫领口。谁都 不知道他的名字,干什么的也无人知晓。第七位男士随后低声清清嗓子,将自己的话语沉入短暂的缄默。人们一声不响地等待下文。

“就我来说,那就是浪。至于对大家来说是什么,我当然不得而知。但对于我,碰巧就是浪。一天,它突然——没有任何前兆——作为巨浪在我面前现出致命的形体。”

“我是在S县海边一个镇上长大的。镇很小,在此道出名字,估计诸位也闻所未闻。父亲在那里当开业医生,我度过了大体无忧无虑的儿童时代。我有一个自从懂事 起就来往密切的要好朋友,名字叫K。他就住在我家附近,比我低一年级。我们一块儿上学,放学回来也总是两人一块儿玩儿,可以说亲如兄弟。交往时间虽长,但 一次架也没吵过。其实我有个同胞哥哥,但由于年龄相差六岁,很难沟通,而且说实话性情上不怎么合得来。这样,较之自己的亲哥哥,我更对这个朋友怀有骨肉亲 情。

“K长得又瘦又白,眉清目秀,简直像个女孩,但语言有障碍,很难开口讲话。不了解他的人见了,很可能以为他智力有问题。身体也弱,因此无论在学校还是回家 玩的时候,我都处于监护人的位置。相对说来,我长得高大些,又擅长体育运动,被大家高看一眼。我之所以愿意和K在一起,首先是因为他有一颗温柔美好的心。 虽说智力绝无问题,但由于语言障碍的关系,学习成绩不大理想,能跟上课就算不错了。不过画画好得出奇,拿起铅笔和颜料连老师都为之咂舌。画得活龙活现,充 满生机,好几次在比赛中获奖受表扬。就那样发展下去,我想很可能作为画家成名。他喜欢画风景画,去附近海边看海写生从不生厌。我时常坐在一旁看他笔尖飞快 而准确的动作。一张白纸居然一瞬之间便生出那般栩栩如生的形体和色彩——我深感佩服,惊讶不已。如今想来,那怕是一种纯粹的才华。

“那年九月,我们住的地方来了一场强台风。据广播预报,是近十年来最厉害的台风。为此,学校很早就决定停课了,镇里所有店铺都严严实实落下了卷闸门。父亲 和哥哥拿着铁锤和钉盒,一大早就开始钉房前屋后的木板套窗。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应急饭团。瓶和水筒都灌满了水,大家还分别把贵重物品放进背囊,以便去哪 里避难。对大人们来说,每年都来的台风又麻烦又危险,而对于远离具体现实的我们小孩子来说,那不过是一场类似欢天喜地的大热闹罢了。

“偏午,天空颜色开始急剧变化,像有一种非现实性色调掺杂进来。风声大作,‘啪啦啦’的声音干巴巴的,就像猛扔沙子似的,甚是奇妙。我走到檐廊上观望天空 的这般模样,直到骤雨袭来。在闭上木板套窗的漆黑漆黑的屋子里,我们全家聚在一处侧耳细听广播里的新闻。雨量虽说不大,但台风造成的灾害非同一般,许多房 屋被掀掉顶盖,船翻了好几只,还有几人被飞来的重物打死或打成重伤,播音员一再提醒绝对不要出门。房子也被台风刮得不时吱呀作响,活像有一双大手摇晃它似 的。时而砰’一声传来重物砸窗的巨响。父亲说大概是谁家房瓦飞了过来。我们把母亲做的饭团和煮蛋当午饭吃了,耳听广播新闻,静等台风通过这里撤往别处。

“可是,台风偏偏不肯撤离。广播里说,台风从在S县东部登陆时起就一下子放慢了速度,现在正以人们跑步般的缓慢速度朝东北方向移动。风仍然不依不饶地发出骇人的吼声,力图将地表上的一切吹去天涯海角。

“大约刮了一个小时,风终于偃旗息鼓。意识到时,四周已一片寂静,无声无息,从什么地方甚至还传来了鸟鸣。父亲把木板套窗悄然打开一部分,从缝隙里往外窥 看。风息了,雨停了,厚厚的灰色云层在上空缓缓飘移,湛蓝的天穹从云缝间点点探出脸来。院里的树木淋得湿漉漉的,雨珠从枝头滴滴落下。

“‘我们正在台风眼里。’父亲告诉我,‘这种寂静要持续一会儿。台风就像要歇口气,持续十五分到二十分钟,然后卷土重来。’

“我问能不能出去,父亲说散散步没关系,只要不往远去。‘哪怕开始刮一点小风,也得马上返回!’“我走到门外,四下张望。根本无法相信就在几分钟前还飞沙 走石来着。我抬头看天,天空仿佛飘着一个巨大的台风眼’,冷冰冰地俯视着我们。当然哪里也没有那样的眼,我们只是处于气压漩涡中心形成的短暂的寂静之中。

“大人们忙于查看房子受损情况的时间里,我一个人往海岸那边走去。家家户户的树木都有许多枝条被吹折刮断,在路上横躺竖卧。有的松树枝大得一个大人怕都搬 不动。粉身碎骨的瓦片到处都是。汽车玻璃挨了石击,裂出一条大纹。就连谁家的狗窝棚也给刮到了路上。那情形,俨然天空伸下一只大手,将地面来个斩草除根。 正走着,K看到我,也跑了出来。K问我去哪儿,我说去看一下海。K没再说什么便跟在我后头。K家有一条小白狗,狗也尾随着我们。‘哪怕有一点小风吹来,也 要马上回家的哟!’听我这么说,K默默点头。

“从家门走出两百来米就是海。有一道像当时的我那么高的防波堤,我们爬上堤阶来到海岸。每天我们都一起来海岸玩耍,这一带海的情况我们无所不晓。但在这台 风眼当中,一切看上去都跟平时有所不同。天的颜色、海的色调、浪的声响、潮的气味、景的铺展——大凡关于海的一切都不一样。我们在防波堤上坐了一会儿,不 声不响地观望眼前景象。尽管处于台风正中,浪却安静得出奇。波浪拍打的边际线比往常退后了好多,白色的沙滩在我们眼前平坦坦地舒展开去。即使落潮时潮水也 退不到那个程度。沙滩看上去是那样空旷,俨然搬光家具的大房间。岸边有形形色色的漂流物冲上来,如一条带子排成一列。“我走下防波堤,一边留神四下的变化 一边在露出的沙滩上走动,仔细察看散落在那里的东西:塑料玩具、拖鞋、大约原是家具一部分的木条、衣服、少见的瓶子、写有外语字样的木箱,以及其他莫名其 妙的东西,它们散落得到处都是,就像粗糕点铺的货床,料想是台风下的巨浪把它们从极远的地方运来这里的。每发现什么希罕物,我们便拿在手上细瞧细看。K的 狗摇着尾巴凑到我们身旁,‘呼哧呼哧’一个个闻我们手上东西的气味。

“在那里大约待了五分钟——我想也就那样。不料蓦然意识到时,浪已经赶到了我们眼前的沙滩。浪无声无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光滑的舌尖轻轻伸到距我们脚前极近 的地方。我们根本没有料到浪竟转眼之间偷袭到了跟前。我生在长在海边,虽是小孩子也晓得海的厉害,晓得海有时会露出何等不可预测的凶相。所以,我们总是小 心翼翼地待在远离海浪扑打的估计安全的地带。然而浪已不觉之间来到距我们站立位置十来厘米的地方,之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去,再也没有返回。赶来的浪本身决非 不安稳的那种。浪四平八稳,轻轻冲洗着沙滩,然而其中潜伏的某种凶多吉少的东西就好像爬到身上的虫子,刹那间让我脊背发冷变僵。那是无端的恐怖,却又是真 正的恐怖。我凭直觉看出那东西是活的。不错,那波浪确实是有生命的!浪准确无误地捕捉我的身姿,即将把我收入掌中,一如庞大的肉食兽紧紧盯住我,正在草原 的什么地方屏息敛气地做着以其尖牙利齿把我撕烂咬碎的美梦。我只有一个念头:逃!

“我朝K喊一声‘走啦!’他在距我十米远的地方背对着我弯腰看什么。我想我喊的声音很大,但看情形K没有听到,或者正看自己发现的东西看得出神,以致我的 喊声未能入耳。K是有这个特点的,很容易一下子迷上什么,对周围情况不管不顾。也可能我的喊声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大,我清楚地记得那听起来不像自己的语声, 更像别的什么人的声音。

“就在那时,我听得吼声响起,天摇地动的怒吼。不,在吼声之前我听到了别的声响,仿佛很多水从洞口涌出的那种咕嘟咕嘟的不可思议的动静。咕嘟咕嘟声持续片 刻刚一收敛,这回传来了类似轰隆隆轰鸣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然而K还是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地弯腰看着脚下的什么,全神贯注。K应该没有听见那吼叫声。 我不知道那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为什么就没传入他的耳朵,或者听见那声音的仅我自己亦未可知。说来也怪,那大概是只能我一个人听到的特殊轰鸣。因为。我旁边的 狗也像是无动于衷似的。本来狗这东西——众所周知——是对声音格外敏感的动物。

“我想快步跑过去拉起K跑开,除此别无他法。我知道浪即将来临,K不知道。不料等我回过神时,我的腿却背离我的意愿,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我一个人朝防 波堤奔逃!促使我这样做的,我想恐怕是实在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怖。恐怖剥夺了我的声音,让我的腿擅自行动。我连滚带爬穿过柔软的沙滩,跑上防波堤,从那里朝 K大喊:‘危险,浪来了!’

“喊声这回是从我口中发出的。注意到时,轰鸣声已不知何时消失了。K也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喊声,抬起脸来。然而为时已晚。那当儿,一道巨浪如蛇一般高高扬起 镰刀形脖颈,朝着海岸扑下来。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么来势凶猛的海浪。足有三层楼高,几乎不声不响地(至少我没有声响的记忆。在我的记忆中,浪是在 无声中袭来的)在K的身后凌空卷起。K以不明所以的神情往我这边注视片刻,之后突然若有所觉,回头看去。他想逃。但已根本逃不成了,下一瞬间浪便将他一口 吞没,他就好像迎面撞上了全速奔来的毫不留情的火车头。“浪怒吼着崩塌下来,气势汹汹地击打沙滩,爆炸一般四下溅开,又从天而降,朝我所在的防波堤劈头压 下。好在我藏在防波堤背后,躲了过去,只不过被越过防波堤飞来的水沫打湿了衣服。随后我赶紧爬上防波堤往海岸望去。只见浪掉过头来,一路狂叫着急速往海湾 退去,俨然有人在大地尽头拼命拉一张巨大的地毯。我凝目细看,但哪里也不见K身影。狗也不见了。浪一口气退得很远很远,几乎让人觉得海水即将干涸、海底即 将整个露出。我独自站在防波堤上一动不动。

“寂静重新返回。近乎绝望的寂静,仿佛声音统统被强行拧掉了。浪把K吞进肚里,远远地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想下到沙滩,说不定K被埋在了沙 子里……但我当即改变了主意,就那样留在防波堤没动——经验告诉我,依着巨浪的习性,它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我想不起过去了多长时间。估计时间不很长, 至多十秒二十秒。总之,在令人心怵的空白过后,海浪不出所料再次返回海岸。轰鸣声一如刚才,震得地面发颤。声音消失不久,巨浪便高高扬起镰刀形脖颈汹涌扑 来,同第一次一模一样。它遮天蔽日,如一面坚不可摧的岩壁横在我面前。但这次我哪里也没逃。我如醉如痴地伫立在防波堤上盯视巨浪袭来,恍惚觉得在K被卷走 的现在,逃也无济于事了,或者莫如说我可能在雷霆万钧的恐怖面前吓得动弹不得了。究竟如何,我已记不清楚了。

“第二次海浪之大不亚于第一次。不,第二次更大。它简直就像砖砌的城墙倒塌一般慢慢扭曲变形,朝我头顶倾压过来。由于实在太大了,看上去已不是现实的海 浪,而像是以海浪形式出现的别的东西,像是来自远方另一世界的以海浪形式出现的别的什么。我下定决心等待着黑暗抓走自己的一瞬间,连眼睛也没闭。我清楚地 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声就在耳边。不料浪头来到我跟前时竟像力气耗尽了似的突然失去威风,一下子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的确仅仅是转瞬之间,浪头就那么以摇摇 欲坠的姿势在那里戛然而止,而我在浪尖中、在透明而残忍的浪的舌尖中真真切切看到了K。

“诸位或许不相信我的话,要是这样怕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实说,就连我自己——即使现在——也想不通何以出现那么一幕,当然也就无法解释了。但那既非幻觉又 非错觉,的的确确实有其事。K的身体活像被封在透明胶囊里似的整个横浮在浪尖上。不仅如此,他还从那里朝我笑。就在我眼前,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我看到了 刚才被巨浪吞没的好朋友的面孔。千真万确,他是在朝我笑。而且不是普通的笑法。K的嘴张得很大,险些咧到耳根,一对冷冰冰僵硬硬的眸子定定地对着我。他把 右手向我这边伸出,就好像要抓住我的手把我拽到那边世界里去。就差一点点他的手就能抓到我了。继而,K再次大大地咧嘴一笑。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