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男(2)
不过丈夫倒显得精力旺盛。他手指上挂着霜,用冰锥般的眼神凝望远处,不知疲惫地到处奔波不停。他很快学会了当地的话,用冰一样硬邦邦的声音同镇上的人们交 谈。他们一本正经地一谈就是几个小时。至于他们到底说什么说得如此来劲,我全然不得而知。丈夫彻头彻尾迷上了这个地方。这里存在一种使丈夫心醉神迷的东 西。起始我因此而相当心烦意躁,很有沦落天涯之感,觉得丈夫背叛了自己,疏远了自己。
时过不久,我便在这坚冰覆盖的岑寂世界中失去了所有气力,一点点,一点点地,最后竟连烦躁的气力也荡然无存。我似乎失去了类似感觉罗盘样的东西。失去了方 向,失去了时间,失去了自我存在的重量,而且不知始于何时终于何时。等我意识到时,我已在冰封世界中,在颜色尽失的永恒冬季被孤单麻木地封闭起来。这点纵 使在感觉丧失殆尽之后我也明白。在南极的我的丈夫已不再是我往日的丈夫。并非有什么地方不同。他一如既往地关心我体贴我,说话和和气气,而且我完全看得出 这一切都发自他的内心。但同时我明白:冰男已不同于我在滑雪场旅馆里遇到的那个冰男,而这点我已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南极人无不对他怀有好感,且我的话他们 一句也理解不了。他们全都口吐白气,脸上挂沙,全都用尖刺刺的南极语谈笑风生议论歌唱。我则始终一个人关在旅店房间里,眼望不知几个月才能转晴的回色天 宇,学习烦琐至极的南极语语法(我不可能记住)。
机场再也没有飞机。把我们运来的那架飞机迫不及待地飞离之后,再没有一架飞机着陆。跑道不久便被埋在坚硬的冰下,一如我的心。冬天来了,丈夫说,冬天长得很,飞机不来,船也不来,一切都彻底冻僵,看来我们只能等到开春了。
到南极大约三个月后,我发觉已有身孕。我知道,以后生下的将是个小冰男。我的子宫已经上冻,羊水里混有薄冰。我可以在腹中感觉出其凉度。我也知道婴儿想必 有着他父亲那种冰锥一般的眼睛,手指同样挂霜,并且知道我们这新的一家再也不可能走出南极。永恒的过去、无奈的重负紧紧拖住了我们的脚,而我们无法将其甩 掉。
如今的我几乎没有心留下来。我的体温已遁往遥远的地方。有时我甚至不记得曾有过的体温。但我总还算可以哭泣。我实在孤苦难耐。我所在的是世界最寒冷最孤寂 的场所。每次哭时,冰男便吻我的脸颊。于是我的眼泪变成冰粒。他将这泪之冰粒拿在手中,放在舌头上。恩,他说,我爱你。这不是说谎,我也心中有数,冰男确 实爱我。不料一股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将他冻得白晶晶的话不断向过去、向过去吹去。我哭了,冰泪涟涟而下,在这遥远而寒冷的南极,在冰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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