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第一章(4)
一天晚上,孩子们跑回自己家去吃晚饭,我始终被废墟中的难题缠绕着,一直思索到紫色的晚霞降临、第一颗星星升起,这种时光,根据一般的传说,是鬼魂 醒来的时候。我像孩子们曾教过我那样,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孩子们可以听得见的声音:地下传来的是撞击声和呻吟声,还有不规则的深沉的敲鼓声。我的脸颊感 到沙子急速拍打的声音,从莫名之处驱往莫名之处的沙漠。最后的光线黯淡下去了,土筑堞墙在天空中的剪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最后消融到黑暗中去。我在那里一 直等了一个小时,披裹着大衣,背靠着一根房子的角柱,人们肯定在这房子里有过交谈、吃喝和宴乐。我坐在那里看月亮升起,全身心都贯注在夜幕中,等着我周围 的、脚底下的某种迹象出现,不仅仅只是沙子、骨灰、锈片、碎瓷片和灰烬。但我盼望的迹象没有出现。我没有感到鬼魂出现时的战栗和惊颤反应。我筑在沙堆中的 窠非常温暖,不久,我就昏昏欲睡了。
我站了起来伸伸手脚,然后拖着疲软的脚步穿过温柔的夜色回家去了,家居的灯火映在天幕上的模糊轮廓一路照着我。我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古怪极了:一个 灰白胡须的人,在钻进军营温暖的浴室以及爬上自己舒适的床榻之前,坐在夜色中等着稗史中的精灵来和自己说话。我们周围的空间只不过就是空间罢了,它并不比 棚屋或是经济公寓的更宏大些;也不比首都的办公室或是庙宇的空间更卑小些。空间就是空间,生活就是生活,每个地方都一样。但对我来说,我是由别人的劳动供 奉着,但又缺乏那种文明恶习来充实闲暇时光的人,我纵容着自己的忧郁,试图去发现这个空旷的沙漠地区一段历史上的辛酸故事。空虚、无所事事,就这样被引入 歧途!没人会看出我是如此“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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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离开上校的涉险之旅才四天,他的第一批俘虏已经送来了。我从窗子里看到他们被骑马的卫兵夹在中间经过广场,满面尘土、疲惫不堪,缩着身子从一 大堆围着看他们的人群、跳上跳下的孩子们、汪汪嚎叫的狗中间穿过去,在军营围墙的阴影里,卫兵下了马;囚犯们也马上蹲下休息,只有一个孩子,单腿站着,一 只手搭在他母亲的肩上,好奇地回头看着那些围观者。有人送来一桶水和长柄勺。他们急不可耐地喝了起来,他们四周的围观者越来越多,慢慢地向中间挤进去,弄 得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不耐烦地等着卫兵推开人群,穿过军营大院到我这里来。
“你怎么向我解释这件事?”我对他叫喊着。他鞠了一躬,往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他们都是捕鱼的!你是怎么把他们带到这儿来的?”
他掏出了一封信。我开启封印抽出信看,那信上写的是:“请将这些人扣起来,分开关押一直到我返回。”在他的签名下面又是那个封印,那个第三局的封印居然给他带到荒漠里去了。如果他丢失的话,毫无疑问我还得再派一队人马去把那封印找回来。
“这个人真是太荒唐了!”我叫喊起来。我在房间里大发雷霆。人不可在下级面前贬低上级,正如不可在孩子面前贬低父亲,但对这个人,我的心里毫无敬意 和忠诚。“没人告诉他这是些捕鱼的人吗?把他们带到这儿来是浪费时间!你本来是帮他缉拿窃犯、土匪、帝国的侵略者的,可是他们像是那种危害帝国的人吗?” 我把信粘在了窗子上。
我出现在广场中间那十来个可怜兮兮的囚犯面前时,人群在我面前分开了。在我的盛怒之下他们朝后退缩着,那个小男孩滑进了母亲的手臂中。我对那卫兵做 了个手势:“叫人群散开,把这些人带进军营院子里去!”他们让俘虏聚在一起向前走,军营的大门在我们后面关上了。“现在,解释一下你们自己的行为吧,”我 说,“没有人告诉他这些囚犯对他来说一点用都没有?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人的区别就在于捕鱼的用渔网,野外骑马打猎的用弓箭吗?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人甚至讲的都 不是同一种语言吗?”
一个士兵解释说:“当他们看到我们走近时,他们试图躲藏到芦苇丛里去。他们看见骑马的人来了,所以他们躲起来了。所以,长官,那位大人命令我们逮捕他们。因为他们当时正躲藏着。”
我恼怒得咒骂起来。好一个警察!好一个警察抓人的理由!“那么大人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儿来的理由?他有没有说为什么他不能在那儿就地审讯他们?”
“我们没有一个人会说他们的语言,长官。”
当然没人会!这些人是河边的土著,他们历史甚至比游牧部落还悠久。他们的家庭三三两两地分布在沿河边的定居点,一年里大部分时间打鱼或是设陷阱捕 猎,秋天则划船到南边遥远的湖畔,去捕捉游丝蚓,把它们晾干。他们用芦苇建造窳陋的栖身处,寒流袭来时冻得直叫唤,他们穿的是兽皮做的衣服,对任何人都害 怕,总是躲藏在芦苇丛里,他们怎会了解什么大群野蛮人反对帝国的计划?
我派了一个士兵去厨房弄点食物。他带来昨晚剩余的一块面包,他把这面包交给了囚犯中最年长的一个。这个老人虔敬地用两只手接过面包,先用鼻子嗅了 嗅,然后掰开来。把面包块分给周围的人。他们都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这“吗哪”②来,快速地咀嚼着,他们都没有抬起眼睛。一个女人把嚼过的面包吐进手掌里喂 她的孩子。我示意再拿些面包来。我们就站在那里看他们吃,好像是看一群奇怪的动物。
“让他们呆在院子里,”我告诉他们的守卫。“当然这会给我们造成不便,但也没其他地方可去。如果今晚天气转冷,我会另外安排地方。留心他们有没有吃饱。给他们派些事情做做免得他们闲着。把门关好。他们不会跑掉的,我只是不想闲人进来瞪着他们看。”
我抑制住自己的怒气去执行上校的指示:我扣住他那些无用的囚犯,为他“单独关押”着。一两天以后,这些未开化的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曾有过另一个 家。他们被这儿大量免费供应的食物吸引住了,吃饱了面包后,他们放松了,眼前的每一个人都笑逐颜开,在军营的院子里从一处阴凉地移到另一处,瞌睡过后又醒 来,到开饭时间就兴奋得要死。他们的生活习惯无拘无束而肮里肮脏。院子的一角已经成了公厕,男男女女都蹲在那儿堂而皇之地方便,大群苍蝇整天在那儿营营嗡 嗡。(“给他们一把铲子!”我吩咐卫兵们;但是他们不用。)那个小男孩,变得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常跑到厨房里去,向女仆们要糖吃。除了面包,糖和茶叶对他 们都是新奇的东西。他们每天早上得到一小块扁扁的茶砖,在四加仑的提桶里泡开,搁在火堆的三角架上煮。他们在这儿过得很开心;实际上,除非我们赶他们走, 他们真会呆在这儿和我们过一辈子。没什么东西可以把他们从这个自在的国度里引诱出去。我从楼上窗子里几小时几小时地看着他们(其他闲杂人等只能从门缝里 看)。我看见女人们在捉虱子、梳头、互相帮着把黑色的长发编成辫子。有些人发出一阵阵的干咳。让人惊讶的是这群人中没有几个孩子,只有一个奶娃娃和一个小 男孩。是因为年轻人逃开士兵的追捕时非常警觉非常机灵吗?我希望是这样。我希望当我们把他们放回河边老家去的时候,他们会有许多远方带去的故事告诉给邻居 们听。我希望他们被俘获的这段经历进入他们的传说,从祖父一直传到孙子。但我更希望进入他们记忆的这个镇子、这些吃过的稀奇古怪的食物不会诱使他们再回到 这儿来。我不想在我的手里滋养出乞讨的一族。
几天下来,人们对这些捕鱼人的看法拐了个弯儿,那是因为他们那些让人听不懂的含糊不清的语言、他们硕健的胃口、他们像动物一样没羞没耻的举止、他们 动不动就乱发一通的脾气。士兵们倚在门道里观望他们,对他们嚷嚷些他们不懂的下流话,大笑着。经常有些孩子跑去把脸挤在大门的栅栏上看他们。我从自己的窗 子里往下观望,他们看不见玻璃后面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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