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2)
“为什么呢?”这句话极其温柔地从她的唇齿间里掉了出来。她知道这会使我困惑不解,她从一开始就让我困惑不解。持枪的人慢慢走过来几乎要碰到我们了。她摇摇头。“不,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去。”
我走下山坡。“把火点上,烧上茶,我们要安顿下来。”我对那几个人说。我们头顶上那个姑娘一连串的话音像轻柔的小瀑布似的飘落下来,在一阵阵风里断 断续续地传到我这里。她倚着两根拐杖,骑马的人都下来聚到她身边。我一句都听不懂。“真是错过了可贵的时机,”我想,“在那些无事可做的长夜里,本来应该 让她教我学说她的语言!现在已经太晚了。”
我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拿出两只大银盘。我带着这玩意儿穿越了沙漠。我掀开裹在外面的一层丝绒。“你把这个拿上。”我吩咐道。我抓过她的手来摩挲,让她 感觉到丝绸的柔软质地、盘子上的镂花——鱼和叶子交织的花纹。我还给她带来一只小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我也说不上来。我把它放在地上。“他们会一直带着你 走吗?”
她点点头。“他说一直到仲夏都是同路。他说他还要找一匹马,给我骑的。”
“告诉他我们还有很长很艰难的路要走。我们的马匹情况很糟,他也能看得出。问问他们可不可以向他们买匹马。就说我们会付给他银子。”
她把这话传给那个老人听,我在一边等着。他的同伙都下了马,只有他还安坐在马背上,一支系着带子的老式的枪掮在背后。他们的马镫、鞍鞯、辔头、缰 绳,没有一样是金属制品,全都是骨制品和木制品,在火上烤硬后用羊肠线缝制、再配上皮革系带。他们穿着羊毛或是其他动物的皮毛,从小就吃动物的肉和奶长 大,对棉织品温柔的质感他们相当生疏,也难得领受谷物和水果的甘美、润甜:这就是那些被扩张的帝国从平原赶到山区去的野蛮人。我还从来没有在他们自己的土 地上以平等的方式与这些北方野蛮人会晤过:我所熟悉的是那些来我们镇上做交易的;有一小部分人曾沿着河边建立过定居点,还有就是乔尔上校那些悲惨的俘虏。 今天在这个地方和他们相遇真是太突然,也真是太丢人了!也许某一天,我的继任者会收集他们的手工艺制品:箭镞、曲形刀柄、木制盘碟等等,这些东西将被陈列 在我收藏的为数不少的鸟蛋化石和那些天书一般的抄本旁边。我在这里修复的是人们的未来和过去之间的纽结,用歉意把一具曾被我们榨干了的躯体恢复原状——我 是一个中介者、一个披着羊皮的帝国的走狗。
“他说不。”
我从袋子里拿出一小块银子,托在手里递给他。“对他说这块银子买一匹马。”
他弯下身,接过这块闪闪发光的银子,小心翼翼地咬一口,随手就藏到上衣里了。
“他说不。不能拿这块银子再换一匹马,这是付我的马钱的,他不要我的马了,就收下了这块银子。”
我差一点没发起火来。但讨价还价还有什么必要呢?她就要走了,差不多已经走了。这是最后一次面对面清晰地看着她,把她的每个动作记在心里,试着去理 解她本真的面目: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将根据自己飘忽不定的欲念、整个儿的搜索自己的记忆库来重构她的一切。我摸着她的脸颊,拿起她的手。在这个荒凉的小 山旁,已近中午时分,我内心没有一点那种昧爽不清的性冲动,那种感觉曾夜复一夜地把我引向她的身体;心里甚至也没有一路上产生的那种同伴情谊,剩下的只是 从一片空白的孤寂到的孤寂的空白。我握住她的手紧紧捏了捏,但没有回应。我只能清楚地看见眼前所能看到的:一个粗壮结实的女孩,有着一张宽大的嘴巴、一排 刘海覆在额前,凝视着我肩后的天空。她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来自陌生地方的过路人,经过不能说是愉快的短暂的访问后,她现在要回家了。“再见。”我说。“再 见。”她说。声音呆板而不带一丝生气,我也一样。我向山坡下面走去,到山脚时,他们已经拿掉她手里的拐杖,把她扶上一匹小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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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人们都能感觉到的时候,春天已经来了。空气如此柔和宜人;小小的绿草尖芽开始冒出地面;成群的沙漠鹌鹑在我们面前追逐着。如果我们现在出行,而 不是两周前的话,行程就会快得多,也不会冒那么大的生命危险了。但换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晚些时日动身,能不能赶巧碰上那些野蛮人呢?我肯定,就是那一天, 他们在忙着折叠帐篷、把东西搬上大车,赶着牲畜要开始他们的春季迁徙了。冒那样的风险看来没错,尽管我知道跟去的那些人在责怪我。(冬天带我们出门!我可 以想像他们这样抱怨。“我们本来肯定不会答应的!”一旦他们意识到并非如我暗示的那样去野蛮人那里完成什么特殊使命,而只是护送一个女人,一个离队的野蛮 人囚犯、一个排不上号的人物,行政长官的娘儿们,他们一准是这么嘀咕,不是吗?)
我们尽可能顺着来时的路线走,根据我仔细盘算的星辰方位返回。风吹拂着后背,天气暖和一点了,马匹的负重也轻了,我们知道自己的位置,照说肯定会比 来时走得快。但第一个晚上宿营时却出了岔子。我被他们叫到篝火边,那个年轻士兵手捂着脸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他脱了靴子,脚布散开着。
“瞧他的脚,先生。”向导说。
他的脚红肿发炎了。“怎么回事?”我问这孩子。他举起脚给我看粘满了血和脓的脚后跟。从包脚布上我就闻到了一股腐肉的臭味。
“你脚上这样子有多长时间了?”我喝问。他埋下脸。“你干吗什么都不说?难道我没告诉过你脚掌必须保持干净,每隔一天就要换下包脚布洗洗脚,而且要 用油膏涂到水泡上用绷带把伤处包好吗?我这样告诫你们是有道理的!现在你脚这副样子怎么走路呢?”这男孩一句话都不说。“他不想拖累大家。”他的同伴悄声 说。
“他不想拖累我们大家,但现在我们要用大车把他一路拉回去了!”我喊道,“烧开水,把他的脚洗干净包起来!”
我这样吩咐是对的。第二天早上,他们试着帮他穿上靴子时小伙子痛得难以忍受。只能用绷带扎住,把他的脚包进一个袋子里扎紧,这样他才能一瘸一拐地踏出几步。当然大部分路程他得骑马。
这趟旅途结束时我们将如释重负。彼此在相处中都已经有点厌烦了。
第四天,我们奋力穿越一处古老潟湖干涸的湖床,顺着东南方向走了几英里,随后来到我们以前挖的水井,周围还有一簇光秃秃的杨树枝。我们在那里休息了一天,煎了剩下的一块油糕,把最后一锅豆子煮成糊糊。积聚精力去对付最后一段也是最艰苦的行程。
我总是独自一人。那几个人在低声说话,我走近时他们马上沉默了。还没到家就开始的兴奋已经在艰苦的旅途上消耗掉了,不仅因为它的高潮已是如此令人失 望——沙漠中与野蛮人的交涉谈判后紧接着便是按原路折回——而且,当初那女孩在场对男人们是一种性别激励,使他们暗中较劲儿,但现在这种激励已不存在,他 们情绪低落变得阴郁易怒,有意无意地处处找茬:他们抱怨我带他们走的这一趟鲁莽无益的旅途;厌憎那些不听使唤的马匹;又嫌他们同伙那只烂脚拖延了大家的行 程;甚至对自己也是一肚子的怨天尤人。我率先把自己的铺盖搬出帐篷,睡到星光底下的篝火旁,宁愿在外面受冻也不想在帐篷里和三个闷闷不乐的人一起忍受那种 令人窒息的暖意。第二天晚上,没人打理帐篷,大家都在野地里露宿。
到第七天,我们已经艰难地走进盐碱地了。又死了一匹马。那几个人吃厌了每日单调乏味的豆子和面糕,要求把马尸拿来吃掉。我准许了,但自己不吃。“我 还得和马一起走前面的路。”我说。让他们去享受自己的盛宴吧,别让我在这里妨碍他们想像着是在割开我的喉咙;撕开我的肠子;砸开我的骨头吧。也许他们事后 会客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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