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2)
有一天,临近黄昏的时候,阿尔焦姆迈着比平常更大的步子从窗前走过,没等推门进屋,就喊了起来:“保尔来信了!”
他的信上写着:
阿尔焦姆,亲爱的哥哥:
告诉你,亲爱的哥哥,我还活着,虽然并不十分健康。我大腿上挨了一枪,不过快治好了。医生说,没有伤着骨头。不要为我担心,很快就会完全治好的。出院以后,也许会给我假,到时候我一定回家看看。妈那里我没有去成,结果却当上了红军。现在我是科托夫斯基骑兵旅的一名战士。我们旅长科托夫斯基的英雄事迹你们一定听到过。像他那样的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我对他是十分敬佩的。妈回来没有?要是她在家,就说她的小儿子向她老人家问好。请原谅我让你们操心了。
你的弟弟
再者,阿尔焦姆,请你到林务官家去一趟,把这封信的意思说一说。
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又流了许多眼泪。这个儿子真荒唐,竟连医院的地址都没有写。
谢廖沙经常到停在车站上的那节绿色客车车厢去。车厢上挂着“师政治部宣传鼓动科”的牌子,丽达和梅德韦杰娃就在车上的一个包厢里办公。梅德韦杰娃总是叼着一支香烟,嘴角上不时露出调皮的微笑。
这位共青团区委书记不知不觉地同丽达亲近起来。每次离开车站,除了一捆捆宣传品和报纸之外,他都带回一种由于短促的会面而产生的朦胧的欢乐感。
师政治部露天剧场天天都挤满了工人和红军战士。铁道上停着第十二集团军的宣传列车,车身上贴满了色彩鲜艳的宣传画。宣传车上热火朝天,人们昼夜不停地工作着。车上有个印刷室,一张张报纸、传单、布告就从这里印制出来。有一天晚上,谢廖沙偶然来到剧场,他在红军战士中间看见了丽达。
夜已经深了。谢廖沙送她回车站上的师政治部工作人员宿舍去。他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突然说:“丽达同志,我怎么总想看到你呢?”紧接着又说,“跟你在一起真高兴!每次跟你见面之后,都觉得精神振奋,有使不完的劲,想不停地工作下去。”
丽达站住了。
“你听我说,勃鲁扎克同志,咱们一言为定,往后你就别再做这类抒情诗了。我不喜欢这样。”
谢廖沙满脸通红,像一个受到斥责的小学生一样。他回答说:“我是把你当作知心朋友,才这样跟你说的,可是你却把我……难道我说的是革命的话吗?丽达同志,往后我肯定不会再说了!”
他匆匆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拔腿就朝城里跑去。
此后一连几天,谢廖沙都没有在火车站上露面。伊格纳季耶娃每次叫他去,他都说工作忙,推托不去。事实上,他确实也很忙。
一天夜里,革委会委员舒季克回家,路过糖厂波兰高级职员聚居的街道,有人向他打黑枪。于是在那一带进行了搜查。结果查到了毕苏斯基[毕苏斯基(1867—1935),反动的资产阶级民族主义者,当时波兰的国家元首。——译者]分子的组织“狙击手”的武器和文件。
丽达到革委会来参加会议。她把谢廖沙拉到一边,心平气和地问:“你怎么啦?是小市民的自尊心发作了吧?私人的事怎么能影响工作呢?同志,这可绝对不行!”
在这之后,谢廖沙只要有机会,就又往绿色车厢跑了。
接着,谢廖沙参加了县代表大会,会上进行了两天热烈的争论。第三天,谢廖沙同参加会议的全体代表一起,带着武器,到河对岸的森林里去追剿漏网的佩特留拉军官扎鲁德内率领的匪帮,追了整整一天一夜。回来之后,谢廖沙在伊格纳季耶娃那里碰见了丽达。他送她回车站去。临别的时候,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丽达生气地把手抽了回去。谢廖沙又有很长时间不到宣传鼓动科的车厢上去。他故意避开丽达,甚至在需要面谈的时候,也有意不同她见面。后来丽达非要他解释回避她的原因,他气愤地说:“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你又该给我扣帽子了:什么小市民习气呀,什么背叛工人阶级呀。”
车站上开来几列高加索红旗师的军车。三个肤色黝黑的指挥员走进了革委会办公室。其中有个扎武装带的瘦高个子,进门就冲着多林尼克喊:“废话少说。拿一百车草料来。马都快饿死了。还怎么跟白匪打仗?要是不给,我把你们全砍了。”
多林尼克气呼呼地摊开双手,说:“同志,半天时间,我上哪儿给你弄一百车干草去?干草要到屯子里去拉,两天也拉不回来。”
瘦高个子目露凶光,吼道:“你给我听着。晚上不见干草,统统砍脑袋。你这是革命。”他啪的一声,一拳头捶在桌子上。
多林尼克也光火了:“你吓唬谁?马刀我也会使。明天以前不会有干草,懂吗?”
“晚上一定得备好。”高加索人扔下一句话,走了。
谢廖沙和两名红军战士被派去征集干草。不料,在村子里碰上了一伙富农匪帮。红军战士被解除了武装,给打得半死。谢廖沙挨的打少一些。看他年轻,留了点情。贫农委员会的人把他们送回了城里。
当天晚上,来了一队高加索士兵,因为没有领到干草,便包围了革命委员会,逮捕了所有的人,包括一名清扫女工和一名饲养员。他们把被捕的人带到波多尔斯克车站,一路上还偶尔赏他们几马鞭,然后关进了一节货车车厢。革委会的院子里也驻进了一支高加索巡逻队。要不是师政委、拉脱维亚人克罗赫马利积极出面干预,革委会那些人员的处境可就不妙。克罗赫马利下了死命令,他们才获得释放。
又有一队战士被派到村子里去。第二天干草总算征集上来了。
谢廖沙不愿意惊动家里的人,就在伊格纳季耶娃房间里养伤。当天晚上,丽达跑来看望他。她握住谢廖沙的手。谢廖沙第一次感到她握得那样亲切,那样紧。他可是怎么也不敢这样握的。
一个炎热的中午,谢廖沙跑进车厢里找到丽达,把保尔的信念给她听,又向她讲了自己这位好朋友的事。临走的时候,他随便说了一句:“我要到林子里去,在湖里洗个澡。”
丽达放下手里的工作,叫住他说:“你等等,咱们一起去。”
他们两人走到水平如镜的湖边,停住了脚步。温暖而透明的湖水清爽宜人。
“你上大路口去等一会儿。我到湖里洗个澡。”丽达用命令的口气说。
谢廖沙在小桥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脸朝着太阳。
他背后响起了溅水声。
透过树丛,他看见冬妮亚·图曼诺娃和宣传列车政委丘扎宁正顺着大路走来。丘扎宁长得很漂亮,穿着十分考究的弗连奇军装,系着军官武装带,脚上是吱吱响的软皮靴子。他挽着冬妮亚的胳膊,一边走,一边跟她谈着什么。
谢廖沙认出了冬妮亚。就是她有一回给他送过保尔写的条子。冬妮亚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廖沙,显然,她也认出他来了。当冬妮亚和丘扎宁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叫住冬妮亚说:“同志,您等一等,我这儿有一封信,跟您也有点关系。”
他把一张写得满满的信纸递给了她。冬妮亚抽出手,读起信来。信纸在她手中微微颤动着。她把信还给谢廖沙的时候,问:“他的情况,你就知道这些吗?”
“是的。”谢廖沙回答。
丽达从后面走来,碎石在她脚下响了一下。丘扎宁看见她在这里,立即小声对冬妮亚说:“咱们走吧。”
但是丽达已经把他叫住了。她轻蔑地嘲讽他说:“丘扎宁同志!列车上成天都在找您呢!”
丘扎宁不满地斜了她一眼。
“没关系,没有我,他们照样能办事。”
丽达看着丘扎宁他们两人的背影,说:“这个骗子,什么时候才能把他撵走啊!”
树林在喧闹,柞树摇晃着强劲的脑袋。湖水清澈凉爽,令人神往。谢廖沙也情不自禁地想跳入水中,洗个痛快。
洗完之后,他在离林间小道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丽达,她正坐在一棵伐倒的柞树上。
两个人一边谈话,一边向树林深处走去。他们走到一小块青草茂盛的林间空地上,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柞树在窃窃私语。丽达在柔软的草地上躺了下来,弯过一只胳膊枕在头下。她那两条健美的腿和一双补了又补的皮鞋,没在又高又密的青草里。谢廖沙的目光无意中落到她的脚上,看到她的皮鞋上打着整整齐齐的补丁,再看看自己的靴子,上面有一个大窟窿,已经露出了脚趾。他不禁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谢廖沙伸出一只靴子,说:“咱们穿着这样的靴子,怎么打仗啊?”
丽达没有回答。她轻轻咬着草茎,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
“丘扎宁是个坏党员,”她终于开口说。“我们所有的政工人员都穿得又旧又破,可他却只关心自己。他是到咱们党里来混混的……现在,前线情况确实严重,咱们国家得经受激烈战斗的长期考验。”她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谢廖沙,咱们不单要用嘴和笔战斗,也要拿起枪来。中央已经决定,动员四分之一的共青团员上前线,你知道吗?谢廖沙,我估计,咱们在这儿不会待很久了。”
谢廖沙听她说着,从她的话里听出一种不寻常的音调来。
他感到很惊奇。她那双水汪汪的又黑又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他几乎要忘情了,想对她说,她的眼睛像一面镜子,从里面能看见一切,但是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丽达用胳膊肘支着,欠起身来。
“你的手呢?”
谢廖沙摸了一下皮带,难过地说:“上回在村子里,叫那帮富农给抢去了。”
丽达把手伸进制服口袋,掏出一支发亮的勃朗宁手。
“你看见那棵柞树没有,谢廖沙?”她用枪口指了指离她有二十五六步远的一棵满是裂纹的树干。然后举起手,同眼睛取平,几乎没有瞄准,就开了一枪。打碎的树皮撒落在地上。
“看到了没有?”她得意地说,接着又放了一枪。又是一阵树皮落地的簌簌声。
“给你,”她把手递给谢廖沙,用逗弄的口吻说。“现在该看看你的枪法了。”
谢廖沙放了三枪,有一枪没有打中。丽达微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打得这么好呢。”
她放下手,又在草地上躺下来。制服上衣清晰地显出了她那富有弹性的胸脯的轮廓。
“谢廖沙,你到这儿来。”她轻轻地说。
他把身子挪到她跟前。
“你看到天空没有?天空是碧蓝的。你的眼睛和天空一样,也是碧蓝的。这不好。你的眼睛应该是深灰色的,像钢铁一样才好。碧蓝色未免太温柔了。”
突然,她一下紧紧搂住了他那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头,热烈地吻着他的双唇。
这个举动对谢廖沙来说太突如其来了,即便他在刑场面对枪口,也未必会这样心慌意乱。他只知道丽达在吻他,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无法理解。这个丽达,他连握她的手超过一秒钟都不敢。
“谢廖沙,”她稍稍推开他那晕乎乎的头说,“我现在把自己交给你,是因为你充满青春活力,你的感情跟你的眼睛一样纯洁,还因为未来的日子可能夺去我们的生命。所以,趁我们有这几个自由支配的时辰,我们现在要相爱。在我的生活里,你是我爱的第二个人……”
谢廖沙打断她的话头,向她探过身去。他陶醉在幸福之中,克服着内心的羞涩,抓住了她的手……
曾经难以理解的丽达如今成了他谢廖沙心爱的妻子。一股巨大的激情闯进了他的生活,这是他对丽达深沉而又博大的同志情谊,它占据了他那颗渴望火热斗争的心。开头几天,他的生活常规完全给打乱了。可是紧张繁忙的工作不等人。不久他又全身心投入了工作。
直到眼前的这个秋天,生活只赏赐给他们三四次见面的机会,这几次见面令人心醉,永生难忘。
过了两个月,秋天到了。
夜悄悄降临,用黑色的帷幕盖住了树林。师参谋部的报务员俯在电报机上,忙着收报。电报机发出急促的嗒嗒声,一张狭长的纸条从他的指缝间穿过,他迅速将那些点和短线译成文字,写在电文纸上:
第一师师参谋长并抄送舍佩托夫卡革委会主席。命令收到电报后十小时内,撤出市内全部机关。留一个营,归本战区指挥员×团团长指挥。师参谋部、政治部及所有军事机关,均撤至巴兰切夫车站。执行情况,即报来。
师长(签名)
十分钟后,一辆点着电石灯的摩托车飞速穿过寂静的街道,突突突地喷着气,在革委会大门口停了下来。通讯员把电报交给了革委会主席多林尼克。人们行动起来了。特务连马上开始整队。一小时过后,几辆马车满载着革委会的物品,从街上走过,到波多尔斯克车站,装车准备出发。
谢廖沙听完电报,跟着通讯员跑了出去,对他说:“同志,捎个脚,带我上车站,行不?”
“坐在后面吧,把牢了。”
宣传鼓动科的车厢已经挂到列车上,谢廖沙在离车厢十步左右的地方抓住了丽达的双肩。他感到就要失去一件无比珍贵的东西,低声地说:“再见吧,丽达,我亲爱的同志!咱们还会见面的,你千万别忘了我。”
他害怕自己马上就会放声哭出来。该走了。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都握疼了。
第二天早晨,被遗弃的小城和车站已经是空荡荡的了。最后一列火车的车头拉了几声汽笛,像是告别似的。留守城里的那个营,在车站后面铁路两侧布成了警戒线。
遍地都是黄叶,树枝上光秃秃的。风卷着落叶,在路上慢慢地打转。
谢廖沙穿着军大衣,身上束着帆布子弹带,同十个红军战士一起,守卫着糖厂附近的十字路口,等待波兰军队的到来。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敲了几下邻居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的门。这位邻居还没有穿好衣服,他从敞开的房门里探出头来,问:“出了什么事?”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指着持枪行进的红军战士,向他的朋友使了个眼色。
“开走了。”
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问:“您知不知道,波兰人的旗子是什么样的?”
“好像有只独头鹰。”
“哪儿能弄到呢?”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烦恼地搔了搔后脑勺。
“他们当然无所谓,”他想了一会儿说。“说走就走了,可是苦了咱们,要合新政府的意,又得大伤脑筋。”
突然,一挺机枪嗒嗒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四周的寂静。车站附近有一个火车头拉响了汽笛。同时从那里传来了一下沉重的炮声。接着重炮弹划破长空,呼啸着飞过去,落在工厂后边的大道上。道旁的灌木丛立刻隐没在蓝灰色的硝烟里。闷闷不乐的红军战士沿着街道默默地撤退,不时回头看看后边。
一颗凉丝丝的泪珠顺着谢廖沙的脸流了下来。他急忙擦掉泪珠,回头向同志们看了一眼,幸好谁也没有看见。
同谢廖沙并肩走着的是又高又瘦的锯木厂工人安捷克·克洛波托夫斯基。他的手指扣在步枪扳机上。安捷克脸色阴沉,心事重重。他的眼睛碰到了谢廖沙的目光,便向他诉说了自己的心事:“这回咱们家里的人可要遭殃了,特别是我家的人。他们一定会说:‘他是波兰人,还同波兰大军作对。’他们准会把我父亲赶出锯木厂,用鞭子抽他。我劝老人家跟咱们一起走,可是他舍不得扔下这个家。唉,这帮该死的家伙,赶紧碰上他们打一仗才好呢!”安捷克烦躁地把遮住眼睛的红军军帽往上推了推。
……再见吧,我的故乡,再见吧,肮脏而难看的小城,丑陋的小屋,坎坷不平的街道!再见吧,亲人们,再见吧,瓦莉亚,再见吧,转入地下的同志们!凶恶的异族侵略者——无情的白色波兰军队已经逼近了。
机车库的工人们穿着油污的衬衫,用忧愁的眼光目送着红军战士们。谢廖沙满怀激情地喊道:“我们还要回来的,同志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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