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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卡夫山中的文字(2)

电视节目结束后,他们关掉电视机,交换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就是一阵沉默。夫妻俩向卡利普投以询问的眼光,要求他赶快说明他的故事:他的被告是一个学生,被 人指控一项他没有犯的政治罪名。当然,没这么乏味,的确有人死了。事情的起头,是有三个笨贼计划了一场乌龙银行抢劫案,这些小鬼得手后离开现场,驾驶偷来 的出租车打算逃逸,结果开车的人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矮小的老妇人,把她撞飞了。这可怜的妇人跌落在地,脑袋摔在人行道上当场死亡(“真是飞来横祸啊!”赛姆 的太太说。)他们在现场只逮到一个人,他手持槍械,是一个“好家庭”出身的文静男孩。当然,他坚决不肯供出同伴的姓名,因为他非常景仰他们,更惊人的是甚 至在严刑逼问下他也没有泄露半个字。结果,根据卡利普后来的调查发现,很不幸地,这位年轻人只得默默地承担了杀害老妇人的责任。真正的凶手其实是一位名叫 默哈玛特·伊玛兹的考古学系学生,事发三个星期后,有一天他来到温瑞尼叶后面的一块新开发区,正当他在一座工厂墙壁上涂写口号暗语时,被几位不明人士开槍 射杀。在这种情况下,那位好家庭出身的男孩终于松口透露真正凶手的姓名。然而,警方并不相信身亡的默哈玛特·伊玛兹是真正的默哈玛特·伊玛兹。不仅如此, 主导这桩银行劫抢案的政治派系领袖更出乎意料地表明立场,宣称默哈玛特·伊玛兹仍在他们身边,并且继续秉持着不变的热情和毅力为他们的刊物写文章。

如今卡利普接下了这件案子,主要是看在那位善良富有的父亲的分上,而不是为了这位公子哥儿。为了厘清案情,他希望能够:一、查阅所有默哈玛特的文章,以确 认遇害的“默哈玛特·伊玛兹”不是真正的默哈玛特·伊玛兹;二、检视所有用化名发表的作品,以查出究竟是谁假装成亡故的默哈玛特·伊玛兹在发表文章;三、 想必赛姆和他太太已经发现了,居然会这么巧,计划整件事情的政治派系刚好就是如梦的前夫当年崭露头角的地方,他想要大概了解一下这个政治团体过去六个月来 的活动;四、他决心要提出严正的质询,调查所有假借已故作家的名字发表作品的影子作家,并且探究所有失踪人口之谜。

卡利普的兴奋也感染给了赛姆,他们立即展开调查。最初的几个小时,他们一边喝茶,大口品尝赛姆太太准备的切片蛋糕——卡利普终于想起她的名字,茹绮叶—— 一边在期刊里搜寻文章作者的姓名和化名。接着他们扩大范围,列出所有发表自白书、已故的人和刊物工作人员的笔名。没多久,他们就开始感到晕头转向,仿佛进 入了一个由各种扑朔迷离的讣闻、恐吓信、自白书、炸弹、排版错误、诗和口号建立起来的瞬息即变的隐晦世界。

他们找到许多不含秘密的化名、从化名衍生出来的名字、从衍生名字中撷取的名号。他们拆解离合诗句[1]一种特殊诗体,诗的各行首字母或尾字母或其他特定处的字母,能组成一个字或一个词。[1]、不够精准 的字母密码以及模棱两可不知是刻意安排还是全然意外的颠倒字[2]将词倒过来念可组成其他意义,如lived转为devil。[2]。赛姆和卡利普坐在桌 子的一边,茹绮叶则坐在另一头。房间里弥漫着不耐烦和忧伤的气氛,仿佛他们是除夕夜里的一家人,一如往常地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玩“宾果”或纸上赛马游戏,反 而不像是正在费力为一个被诬告杀人的男孩洗刷罪名,或是搜寻一名失踪的女人。从敞开的窗帘望去,外头雪花纷飞。

他们往下追寻,心情之满足就好像一位有耐心的老师,等待着亲眼见到自己一手拉拔的聪明学生逐渐成熟,他们喜悦地追踪各个化名,跟随它们在不同的杂志中曲折 行进,目睹它们的高低起伏。有时候,在情绪高昂的旅途中,他们偶尔会看见某位化名者的照片,发现他被捕、被拷问、被判刑或者消失不见,然后他们会落入悲伤 的沉默,直到他们又闯进另一场新的拼字游戏,遇见新的巧合,或是某个扑朔迷离的线索,带领他们再次回到文字的世界里。

依照赛姆的看法,根本不用管他们在这些刊物中找到的姓名与英雄人物是真是假,因为所有的示威抗议、会议、秘密集会、地下政党的活动以及这些人所计划的银行 抢劫案,其实都不曾发生过。他提出了一个极端的例子来证明这一点:大约二十年前,在东安纳托利亚的埃尔津詹和客玛之间有一座城镇,名叫小切鲁赫,那里发生 了一场大规模的民众叛乱,事件确切的日期记载在其中一本刊物里。暴动发生后,原本执政的地方首长被一只掉落的花瓶打破脑袋,当地建立起一个临时政府,发行一张有鸽子图样的粉红色邮票,出版了一份纯诗文的日报,眼镜商和药剂师免费发送眼镜给弱视的镇民,一批批的木柴被送进了小学的暖炉里。然而,正当小镇通往文明城市的桥梁即将破土动工之际,政府 的阿塔图克军队却已抵达当地,控制了整个局面。于是,在牛群嚼光清真寺泥地板上肮脏的膜拜垫之前,他们已经揪出了乱犯,把他们一串串挂在小镇广场中央的橡 树上。事实上——赛姆在地图的小符号中指出谜之所在——不仅根本没有一个城镇名叫切鲁赫,不管是小切鲁赫还是别的,甚至那些鼓动叛变、被人民视为传奇之鸟 般歌颂的英雄人物也全是假的。这些捏造的姓名被埋藏在押韵或词语反复的诗词里,他们翻检搜索,有一度找到了一个有关默哈玛特·伊玛兹的线索(关于一件在温 瑞尼叶发生的凶杀案,正好是卡利普之前提到的那段时间)。他们仔细阅读相关的说明和报道,里面的文句像是国产电影一般剪了又接起来,断断续续,只不过在接 下来的几期杂志里,他们怎么也找不到故事的结局。

中途有一段时间,卡利普从桌边起身打电话回家,口气温柔地告诉如梦他会在赛姆家工作到很晚,要她别等他,先去睡。电话在房间遥远的一头,赛姆和他的太太向如梦致上问候,自然如梦很亲切地回复。

他们继续深入游戏当中,寻找化名,拆解意义,再用它们组成字谜。这时赛姆的太太回房睡觉,留下两个男人独自在客厅,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堆满了一叠叠的纸 张、期刊、报纸和文件。早已过了午夜,伊斯坦布尔沉浸在雪夜的魅惑静寂之中。卡利普埋首于眼前惊人庞杂的藏书堆,继续钻研各种排版和拼字错误。这座赛姆总 以含蓄口吻形容为“太不完整,太不充分”的数据库,主要由各式传单组成,这些字迹模糊的纸张想必是用同一台油印机大量复制,在烟味弥漫的大学餐厅里散发, 雨天里示威抗议时在挡雨棚间传阅,在遥远的火车站内流通。正当卡利普沉浸于纸堆时,赛姆从另一个房间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他说“非常罕见”的论文,并以一个 收藏家的骄傲展示给卡利普看:《反伊本·佐哈尼或脚踏实地的苏菲旅行者》。卡利普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线装书,页面上的内容还是用打字的。“写这篇论文的人 住在开塞利省的一个小镇里,那个地方小到连中型土耳其地图都没标出来,”赛姆解释,“他爸爸是一个小型道乘堂[1]伊斯兰教苏菲派的修道院。[1]的师 父,所以他从小就接受宗教与苏菲神秘主义的熏陶。很多年后,他开始读十三世纪阿拉伯神秘主义哲学家伊本·佐哈尼的书,《失传奥秘的内在意义》,他一边阅 读,一边在页边空白处写批注,想要媲美列宁研读黑格尔的做法,写下洋洋洒洒《唯物论》的评注。接着,他把这些笔记整理抄写下来,引申扩充其内容,并加入一 堆不必要的括号附加各种实证说明。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的笔记当成好像是别人的作品,仿佛其中的内容无比艰涩深奥难以理解似的,他又再写了一大篇论文来解 说其意义。

最后,他把这两篇东西当成是别人的作品一样,打字整理好,全部编辑在一起,然后再加入一篇他自己写的‘编者的话’。在书本的头三十页里,他补充了个人的心 路历程,叙述自己的宗教和后来的革命生涯。这些故事中有一个有趣的段落:某一天的中午,当作者在小镇墓园里漫步时,顿悟到一件事,原来西方称之为‘泛神 论’的苏菲神秘主义,和作者从自己那位身为苏菲师父的父亲身上所得出的哲学‘实物主义’,这两者之间有着强烈的关联。漫步在墓园里,穿梭于吃草的绵羊与熟 睡的幽魂之间,他抬起头,看见高耸的柏树林中有一只熟识的乌鸦,原来多年前他也曾在这个地方见过它——你知道土耳其的乌鸦可以活两百岁吧?——然后他才明白,这只长翅膀的大胆飞禽,人们所谓的‘崇高思想’,一直保持着这个模样,永存不朽,同样的头和脚,同样的身体 和翅膀。于是他亲手在装订好的封面上画下了这只乌鸦。这本书证明了,任何一个渴求永恒的土耳其人,必须同时是自己的鲍斯威尔,为自己的约翰逊写传记[1] 约翰逊(SamuelJohnson,17—1784),英国辞典编纂者、作家,鲍斯威尔(JamesBoswell,1704—1795)曾为其写作传 记。[1];同时是自己的歌德,也是自己的艾克曼[2]艾克曼(Eckermann),德国诗人、作家,歌德晚年的挚友兼助手,著有《歌德谈话录》。 [2]。这本书他总共打字装订了六个复本,我打赌国家调查局的数据库里一定连一本也找不到。”

仿佛有一个第三者的鬼魂,拉近了屋子里的两个人与那本乌鸦封面作者的距离,用一股想像的力量,把他们卷进那段往来于小镇的房子和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五金 行的忧伤、平淡、孤立的生活。卡利普很想说:“那么多的作品,那么多的字母,那么多的文字,其实只是在叙述一个故事。所有救赎的希望,所有受尽了屈辱折磨 后的回忆,所有以血泪写下的希望与回忆,都诉说着单纯的一个故事。”多年来,赛姆像一个渔夫,耐着性子往大海中撒网,拉起了这满室的报告、期刊与报纸,他知道自己已经捕获了那一则故事,它就在这一堆庞杂的收藏里。然而,他却没有办法在这些分门别类堆积如山的数据里,找出隐匿其中的那一则简单故事,非但如此,他更遗忘了开启它的通关秘语。

当他们在一本四年前出版的刊物中,幸运地撞见默哈玛特·伊玛兹的名字时,卡利普却开口说这只是个巧合,而且他实在该回家了。但赛姆阻止了他,并表示在他的 期刊里一切都不会是巧合——现在他称呼它们为“我的期刊”。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卡利普发挥超乎常人的努力,两只眼睛像放映机似的转呀转,从一本刊物跳到另 一本,沿路追寻默哈玛特的踪迹。他发现,默哈玛特·伊玛兹曾经改名为阿哈玛特·伊玛兹。接着,在一本封面画着鸡群与农夫在一口井里翻搅的杂志里,阿哈玛 特·伊玛兹又变成了玛特·恰玛兹。很轻易地,赛姆推断出马丁·恰玛兹和非瑞特·恰玛兹也是同一个人。与此同时,这个笔名已放弃了写理论文章,转而编起歌词 来,供人在结婚礼堂所举行的追悼会上吟唱,伴随着弦乐器的声音和香烟的烟雾。不过他也没有在这一行待太久,因为一阵子后他又换了一个笔名,宣称除了他自己 之外,其他每个人都在为警察工作。再下来他变成了一位野心勃勃、神经质的数学导向经济学家,致力于破解英国学院院士的刚愎性格。然而,他毕竟无法长久忍受黑暗陰险 的学术腐败。赛姆踮着脚尖走进卧房,拿出了另一批杂志,胸有成竹地从里面的某一期中找到了他的主角。在这本三年多前出版的刊物里,这家伙改名为阿里·瑟 伦,详细叙述在一个美丽的未来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里,人们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模样:石板路将继续铺着石头,不会被柏油所覆盖;浪费时间的侦探小说将会被禁, 而故弄玄虚的报纸专栏也逃不过同样的下场;叫理发师来家里剪头发的习俗将被破除。卡利普往下读到教育的问题,文中提到为了预防孩童受到父母的愚蠢偏见的洗 脑,孩童的教育应该委派给他们住在楼上的祖父母,看到这里,卡利普不再怀疑笔名的真实身份,不仅如此,他痛苦地领悟到,如梦曾与她的前夫分享她的童年回 忆。相同的这个笔名出现在接下来的一期杂志中,不特别出人意料地,书上介绍笔名的主人是一位数学教授,任职于阿尔巴尼亚研究学院。接着,在教授的生平事迹 下方,明明白白地,没有用任何化名,正是如梦前夫的名字,静默而僵直地嵌在纸上,像是厨房里一只被陡然扭亮的灯光震慑住的虫子。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让人惊奇,”赛姆欢欣鼓舞地说,“除了书写。”

他再一次踮起脚尖走进卧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两个塞满期刊的萨那人造奶油纸箱。“一个与阿尔巴尼亚有关的分离派系发行了这些刊物。我要告诉你一个奇特的秘密事件,我投注了多年心力好不容易解开了谜底。我觉得它跟你在寻找的东西有关。”

他重新泡了一壶茶,从纸箱里拿出几本期刊,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放在桌子上,作为待会儿说故事时的援引。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星期六下午,”他开始叙述,“我正在翻阅阿尔巴尼亚劳工党的干部及其领袖恩维尔·霍查[1]恩维尔·霍查(EnverHoxha,1908—1985),阿尔巴尼亚共产党 领导人,统治长达四十年。[1]所发行的杂志(当时流通的共有三种刊物,彼此间势不两立)。当我翻开最新一期《人民的劳力》想看看有什么有趣的主题时,忽 然一张照片和一篇文章吸引了我的目光:内容是报道新成员入党的表扬仪式。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因为在这个禁止所有共产主义活动的国家里,一个马克思主义团 体竟敢公开歌颂新成员入党,不,不是这个原因。我很清楚所有这些小型的左派分离派系为了生存,都必须冒着危险在每一期刊物上刊登类似的报道,好让人们知道 他们的人数不断增长。真正吸引我注意的,是一张特别强调画面中有‘十二’根石柱的黑白照片的说明,至于那张照片,中央是一群吞云吐雾的党员,看似在进行什 么神圣的仪式,此外还有恩维尔·霍查的海报,以及几位诗文朗诵者。更奇特的是,在报道中采访到的新党员,都选择一些阿拉维教派[1]阿拉维教派 (Alawite),什叶派的一个分支,10世纪时创立。[1]的名字作为化名,像是哈珊、胡赛因、阿里等,后来我进一步发现,这些全都是拜塔胥精神领袖 的名字。若非我正好知道拜塔胥苏菲教派曾经在阿尔巴尼亚盛行一时,或许我根本不会察觉异状,永远不会发现这个惊人的秘密。我拼了命往下钻研,不放过任何线 索。整整四年的时间,我勤读各种有关拜塔胥教派、土耳其禁卫军、胡儒非教派[2]胡儒非教派(Hurufism),苏菲神秘教派的分支,14世纪时创立, 相信语言中的声音和文字藏有一切真理,从人们的身体上可以找到真主的神论和启示。[2]、阿尔巴尼亚共产主义的书籍,终于,我解开了一个跨越一百五十年的陰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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