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记得我吗?(2)
卡利普放开了耶拉塑像的后领,它像一个玩具兵似的,左右轻轻晃了晃。卡利普退后一步,点燃一根烟,心想自己将永远不会忘记他心灵导师这诡异、恐怖、荒谬的形象。他一点也不想跟着大家下阶梯,走进地下城市的边缘,那里总有一天也会塞满了假人,如同曾经埋葬于此的骸骨一样。
众人下去后,向导指着地下隧道在金角湾侧的咽喉口给大家看。一千五百三十六年前,拜占庭人惟恐阿提拉攻击,在金角湾下挖掘了这条隧道。接着,他义愤填膺地 诉说骸骨的由来,他说如果拿着灯从这一头进入,便能看见这些骸骨——以及被蜘蛛网覆盖的桌子和椅子。七百七十五年前,这些骸骨的主人就在这里守着宝藏,不 让入侵的拉丁人掠夺。卡利普一边听着,一边不断想起很久以前他就曾在耶拉的文章里读过这个故事,文章更深入地探讨了这些奥妙的情节和画面究竟代表什么。向 导先是解释道,他的父亲在看到了一些预示着彻底毁灭的有力征兆之后,决定走入地下。接着他又说明,伊斯坦布尔的每一次变身(更名为拜占庭、维赞特、新罗 马、安图沙、沙皇城、米克罗城、君士坦丁堡、君士堡、伊斯堡),都有其历史源头,而且是源于地底下这些无可避免、不可或缺的通路和隧道。上一个文明进来寻 求庇护,在城市下方建立了一个惊人的双层基地,然而——向导越说越激动——地底下的文明却总有办法报复地面上那个把他们推入地下的文明。卡利普记得在耶拉 的一篇文章中,曾经提到伊斯坦布尔的公寓楼其实是地下文明的延伸。语带愤怒的向导继续说,他的父亲为了参与地下世界所预言的大崩毁,为了加入势不可挡的末 日行列,他计划把自己的假人模特儿移居至地底下每一条通道,迁进这些塞满金银财宝和骨骸老鼠蜘蛛横行的狭廊。他父亲的新梦想——庆祝大崩毁的到临——为他 的人生带来了新的意义。不仅如此,向导本人也跟随父亲的脚步,在这些心血杰作的脸孔上创造出文字及意义。
听着这些话,卡利普相信,这位向导必定每天天一亮就出门去买《民族日报》,然后带着满腔贪婪、嫉妒、仇恨和愤怒阅读耶拉的专栏,就像此刻他所展现的态度一 样。再往下听他的话,卡利普更确信这位向导一定认真读过耶拉的最新作品,因为这老兄接着说,有胆的人大可以冒险往里面走,在悬挂着金项链和手环的隧道里, 将会看见阿巴赛特围城时被赶入地下的拜占庭人骸骨,以及在十字军的恐怖陰影下紧紧相拥的犹太人尸骨。这儿有超过六千具热那亚人、阿马菲人及比萨人的骨骸, 都是在拜占庭肃清意大利人口时逃进地底的;还有六百年前的尸首,那些人被一艘亚述海来的船只所夹带的黑死病赶下来,大家背靠着背,围坐在阿瓦尔斯围城时搬 入地底的桌子边,耐心等待审判之日的到临。烦躁地听这家伙滔滔不绝讲个不停,卡利普不禁疑惑自己竟也在耶拉身上找到同样的天赋耐性。向导指出,这些隧道从 圣索菲亚清真寺一直延伸至圣伊勒内,往下连接到全能基督教堂,然后当他们开辟新空间的时候,再一路从这里挖掘到那里。一整段地道全是为了要躲避大肆劫掠拜 占庭的奥斯曼人。他继续说,两百年后,另一群人为了躲避穆拉特四世对咖啡、烟草和鸦片的禁令,藏进地下。他们手里紧揣着咖啡研磨器、咖啡壶、水烟筒、长烟 管、烟草袋和鸦片囊,任凭一层柔软的灰尘如雪花般逐渐覆盖他们,静待着假人模特儿指引他们救赎之路。
卡利普想像着哪一天,同样柔软的尘埃也将覆盖耶拉的骨骸。向导向众人一一介绍:这儿有艾哈迈德三世嗣子的骨骸,在一场密谋篡位失败之后,他被迫逃入地下, 与七百年前拜占庭帝国种族肃清时躲入隧道的犹太人为伴。这儿有那位逃出后宫与情人私奔的乔治亚女奴的尸骨。除此之外,大家还有可能看到当今的伪币制造者, 躲在这里,拿着潮湿的纸钞在检查颜色的正确度;或是穆斯林的麦克白夫人,因为小戏院里没有更衣室,她不得不往下走一层阶梯到下面来,坐在她的梳妆台镜子 前,把双手浸在一桶走私的水牛鲜血里,染成一种全世界舞台上从没见过的真实腥红;也可能见到我们的年轻化学家,用玻璃烧瓶蒸馏出最纯最上等的海洛因,迫不 及待要送上破烂生锈的保加利亚船只运往美国。卡利普觉得,自己能在耶拉的脸上和文章里,读到这一切。
稍后,向导结束了他的演讲之后,又告诉大家一个他自己与父亲最珍爱的梦想情景。这个事件将会发生在地面上一个炎热的夏日,当全伊斯坦布尔都陷入一场滞重的午睡,笼罩在一团充满苍蝇与垃圾臭味的浓稠空气中时,而地底下,湿冷陰暗的隧道里,一场盛大的庆祝正如火如荼地展开。先人的骨骸与假人都活了过来,洋溢着民族的生命力,他们策划了这场热闹的狂欢庆典,摆脱所有的时间、历史以及神性的束缚。
走回地面的路上,卡利普恐惧地想着刚才所见的上百尊“市民”雕像脸上透露出的那种痛苦,他感觉到刚才听到的每一则故事,看见的每一张脸,都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脑中浮现出骷髅与假人在庆典中欢欣共舞的画面,他想像狼藉的杯盘、音乐与静默、满地交媾的男女“咔啦咔啦”碰撞的骇人景象。他的双腿发软,但不是因为爬上陡峭的通道,也不是由于度过了漫长而累人的一天。他的身体承受着他在同胞脸上所见的疲倦——走过滑溜的台阶,穿过无数潮湿的密室,那一具具浸婬在灯泡幽光中的塑像身影迎面而来。他们低垂的头、佝偻的身体、弯驼的脊背、松垮的腿,他们的悲苦与他们的故事,全都是他自己身体的延伸。他感觉所有的脸都是他自己的脸,所有的不幸都是他自己的不幸。当这些栩栩如生的假人逼近时,他只想转开脸,避开他们的眼睛,然而他切不断自己的目光,就如同他切不断他与自己孪生兄弟的联结。他想要让自己相信,就如他少年时每次读完耶拉文章后那样地说服自己:藏在眼前世界后面的,是一个简单的秘密,只要能把它找出来,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只要解开它的谜底,人们就能获得自由。然而,也正如他早年阅读耶拉的经验,他发现自己陷入这个世界太深,以至于每当他逼迫自己寻找谜题的解答时,总觉得自己一次比一次无助而幼稚,仿佛坠入了迷魂阵。
他不明白假人意味着什么样的世界意义,不明白自己跟一群外国人混在这里做什么,他也不懂任何文字之谜、脸孔的意义,甚至自己存在的奥秘。不仅如此,随着他 们越接近地表,越往上走,越远离地底的秘密,他就越强烈地察觉自己已经开始忘记刚才的一切。当他在上层的房间里看到一系列向导懒得评论的“一般市民”时, 他觉得自己与这群人感同身受:很久以前,他们曾经一起过着充满希望与意义的生活,但由于某个不知名的原因,他们如今不仅失去了这个意义,也遗失了他们的记 忆。每当他们试图挽回这个意义时,结果却迷失在自己蛛网满布的内心隧道,找不到回头的路,也永远找不到通往新生活的入口,因为钥匙已经掉在他们失落的记忆 库深处。他们只能茫然呆立,被一股仿佛失去家庭、国家、过去及历史的无助的剧痛所吞食。流亡和失落的痛楚如此强烈,如此难以忍受,逼得他们不得不放弃找回意义和秘密的努力,只能顺从地听天由命,安静地等待生命终结的时刻。然而卡利普越接近上面,他越感觉到自己无法忍受这种让人窒息的耐心等待,除非找出自己寻觅的东西,不然他将永无安宁。
究竟如何好?当另一个人的拙劣模仿者,还是当一个没有过去、记忆和梦的自己?踩在铁楼梯的平台上,他想要毅然决然成为耶拉,用他的态度去藐视这些假人以及 师傅创造它们的动机:这根本只是一个愚蠢的概念,被几个偏执狂不断重复;这只不过是一个滑稽的事件,一个无聊的笑话,一件没有任何意义的可悲蠢事!而且, 眼前这位向导更证明了卡利普的想法,这个滑稽人物,滔滔不绝地啰嗦着他父亲怎样不遵从“伊斯兰教义里对图画再现的禁令”,还有什么思想的运作其实完全就是 图画的再现,以及他们刚才在这里见到的也是一系列的再现。此刻,向导正站在他们最初进来的房间里,解释他们为什么必须与假人模特儿市场做生意,因为如此一 来才能维持这个庞大的概念流传不朽。他接着请求访客们可以好心地投点钱在绿色的捐献箱里,金额随意。
卡利普把一张一千里拉的纸钞投入箱子里,当他抬起头时正好与古董商四目相对。
“你记得我吗?”女人说。她的脸上带着孩子气的调皮表情,和一抹梦幻的神情。“原来我奶奶讲的故事全是真的。”微光中,她的眼睛像猫眼似的闪烁。
“对不起,你说什么?”卡利普尴尬地说。
“你不记得我了。”女人说,“中学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班上啊。我是蓓琪丝。”
“蓓琪丝。”卡利普说,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除了如梦之外,他完全想不起班上任何一个女孩。
“我有车,”女人说,“我也住在尼尚塔石,可以载你一程。”
走出室外,人群便逐渐散去。英国佬返回佩拉宫饭店,戴软呢帽的男人给卡利普一张名片,请他代问耶拉好,然后就消失在奇哈格的一条暗巷里。易斯肯德跳上一辆 出租车,棕刷胡子的建筑师与蓓琪丝和卡利普一道走。过了擎天神戏院,他们来到一个路口,向街上的小贩买了一盘肉饭,三个人一起吃。一个灰蒙蒙的展示箱里摆 着几只手表,他们张望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什么神奇的玩具。卡利普研究着一张如同夜晚一般陰郁深蓝的破海报,以及照相馆橱窗内一张多年前被刺身亡的总理的照 片。这个时候,建筑师提议要带他们去伟人苏里曼苏丹清真寺。在那里,他给他们看样东西,比刚才在他称为“假人模特儿地狱”里所见的更叫人叹为观止:事实 上,这间四百年历史的清真寺正在一点一点地移动!他们上了蓓琪丝停在塔里哈内巷子里的车,然后就静静地出发了。当车子驶过一栋栋漆黑吓人的两层楼房时,卡 利普忍不住想说:“可怕,可怕极了!”雪轻轻地下着,城市正在熟睡。
车子开了好一段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清真寺,这时建筑师告诉他们事情的缘由:他过去曾负责这座清真寺地底隧道的整修和还原工作,因此不但对它了如指掌,而且与这里的阿訇也很熟。只要给阿訇一点小费,他就会替你开门。引擎熄火后,卡利普说他留在车子里等他们。
“你会冻死!”蓓琪丝说。
卡利普注意到蓓琪丝对他说话的口吻颇为熟络,尽管她长得还算漂亮,但是包皮在厚重的大衣和头巾之下,她看起来更像是他一个远房姑妈。这位姑妈,在他们每逢宗教节日去拜访她时,总会给卡利普一种甜得不得了的杏仁糖,他吃了一块之后非得先喝一口水,才有办法再咽下她递上来的第二块。为什么如梦总是拒绝在节日的时候一起去拜访亲戚?
“我不想下去。”卡利普说,语气坚决。
“可是为什么不?”女人说,“我们待会儿可以爬到宣礼塔上面。”她转身问建筑师,“可以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不远的某处,一条狗在吠。卡利普听见绒毯一般的积雪下传来城市的低吟。
“我的心脏负荷不了爬那么多阶梯,”建筑师说,“你们两个上去吧。”
爬上宣礼塔的念头吸引了卡利普,于是他踏出车外。他们穿过外围的院子,几颗光秃秃的灯泡照亮了被雪花覆盖的树。庭院里,由无数石头堆砌而成的清真寺突然间 看起来比原本还小,好像变成一栋熟悉的建筑,里头藏不住任何秘密。大理石上覆盖着一层结冰的积雪,脏污而布满坑洞,像是照片中放大特写的月球表面。
拱廊的一角有一扇铁门,建筑师开始粗手粗脚地弄上头的挂锁。他一边弄,一边解释着,这座清真寺由于本身的重量加上坡地的缘故,几百年来一直以每年二到四英 寸的速度,向金角湾滑落。幸亏有环绕地基、其秘密尚未被完全理解的“石墙”、工程技术之繁复至今无法超越的“下水道系统”、极为精确平衡的“地下水水位”以及四百年前测算出来的“隧道系统”,才阻挡了这个过程。事实上,若非下滑的速度受到延缓,清真寺原本早该没入水中了。解开 挂锁,建筑师推开铁门,露出一条黑暗的通道。卡利普看见女人的眼里亮起一丝生气勃勃的好奇。蓓琪丝或许并没有不寻常的美貌,只是总让人猜不透她下一步会做 什么。“西方人始终解不开这个谜。”建筑师有点陶醉地说,然后像个酒醉的人,踩着摇晃的步伐和蓓琪丝一起走进通道。卡利普留在外头。
当阿訇从结着冰晶的圆柱陰影后冒出来时,卡利普正倾听着从通道里传来的吱呀声响。尽管在清晨时分被吵醒,阿訇看起来没有丝毫不悦。他听了一下通道里的声 音,然后问:“那位女士是观光客吗?”“不是。”卡利普回答,心想这位阿訇的胡子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你是老师吗?”阿訇又问。“我是老师。” “一个教授,像是佛克瑞先生!”“没错。”“清真寺真的在往下滑吗?”“是真的,所以我们才会来这里看。”“愿真主报答你。”阿訇说,看起来半信半疑。接 着他又问:“那位女士带着小孩吗?”“没有。”卡利普回答。阿訇说:“有一个小孩藏在里头,下面深处的某个地方。”“显然,这座清真寺几百年来一直在往下 滑。”卡利普不确定地说。“这我知道,”阿訇说,“虽然禁止人们从那里进去,但有个女观光客带着小孩走进去,我看到的。后来她独自一个人出来,把小孩留在 里头。”“你应该向警方报案的。”卡利普说。“没必要,”阿訇说,“报纸上注销了女人和小孩的照片,原来那个小孩是衣索比亚国王的孙子。他们及时派人来找 到了他。”“那么,小孩的脸上有什么?”卡利普问。“看吧!”阿訇语带狐疑地说,“连你也知道这件事。没有人能正视这孩子的眼睛呢。”“他的脸上写着些什 么?”卡利普不放弃。“他的脸上写着很多,”阿訇说,不再那么自信。“你懂得读面相吗?”卡利普问。阿訇沉默不语。“若一个人为了找回自己遗失的脸,而去 追寻众人脸上的意义,这个理由够充分吗?”“这种事你比我还清楚。”阿訇不安地说。“清真寺开放了吗?”卡利普说。“我刚刚才把正门打开。”阿訇说,“人 们很快就会进来晨祷,你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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