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4)
我从前以为我完全了解赫尔米娜。而今天夜里,她却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多么轻柔,悄悄地在我周围织起我渴望已久的网,玩耍似地像水妖那样给我喝甜蜜的毒汁!
我们坐在那里,喝着香按酒谈东论西。我们边走边观察着穿过一个个大厅,我们像探险家那样挑选一时对舞伴,窃听他们怎样谈情说爱。她向我指出一些女人,要求我跟她们跳舞,给我出谋划策,告诉我在这个或那个女人身上该用什么诀窍去引诱 她们。我们像两个竞争对手那样上场,两个人追了一会儿同一个女人,轮换着和她跳舞,两个人都争取把她弄到手,然而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一场 戏。这场戏把我们两人越拉越近,点燃了我们彼此的敬慕之火。一切都是童话,一切都比往常多了一点,意义更深了一层,一切都是游戏和象征。我们看见一位很漂 亮的年轻妇女,她看样子有些痛苦和不满,赫尔曼跟她跳舞,使她容光焕发,转忧为喜,她带她去喝香槟酒,后来她告诉我,她并不是作为一个男子,而是作为一个 女人,用同性愛的魔力占领了她。我逐渐觉得,狂欢乱舞的舞厅,这幢发出轰鸣的房子,所有这些戴着假面具的如醉如痴的人,变成了其妙无比的梦幻中的天堂世界,一朵朵鲜花吐芳争艳;我用手指反复地掂量着一个个果实,寻找中意的果子;一条条蛇隐蔽在绿色树荫中,诱惑似地看着我;荷花在黑沉沉的沼泽上影影绰绰地闪着激光;魔鸟在树林间鸣唱。一切的一切都把我引向渴望已久的目的地、一切都重新用来对某一个人的渴望追求邀我前去。一次,我和一位不相识的姑娘跳舞。我炽热地追求她;正当我们跳得如醉如痴,腾云驾雾似地在空中飘浮时,她突然大笑起来,说道:“我都认不出你了。今天晚上前不久你还那样呆笨无味。”我认出了,她就是几小时前叫我“糟老头”的那位姑娘。她以为我已经是她的了,但下一个舞我已经炽热地和另一个姑娘跳了起来。我跳了两小时舞,也许更长,每个舞我都跳,连我没有学过的舞也跳。赫尔曼——一位微笑的小伙子他时不时地在我近旁出现,向我点点头后又消失在人群中。
在今晚的舞会上,我经历了五十年中从未经历过的事,每个大姑娘和大学生都知道这种事:节目的经历,参加节日活动时的共同欢乐,个人融化到人群中时的 秘密,欢乐时灵魂和上帝融为一体的秘密。我常常听人说起过这种经历,每个女仆都知道这种经历,我常常看到叙述老的眼睛闪出光芒,而我总是轻蔑和羡慕参半地 置之一笑。这种如痴如狂的人,从自身超脱出来、笑容满面、迷乱恍惚的人,他们个个都是醉意醺醺、两眼生辉,眼前的这一切,我一生在高贵的和卑下的人的身上 看到过千百次,他们有的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新兵和水兵,有的是在隆重演出的热烈情绪中的伟大的艺术家,尤其在出征的新兵身上这种神采,这种微笑见得更多。就 在不久前,当我的朋友帕勃罗为音乐所陶醉,坐在乐队中出神地吹奏萨克斯管,或者观看欢乐的、狂喜的指挥、鼓手、班卓琴师时.我曾欣赏、热爱、嘲讽、羡慕过幸福地出神狂喜的人的神采和微笑。先前,我有时想,这种微笑,这种孩子似的神采,只有青少年才会有,只有那些不允许有强烈个性、不允许人们之间存在差别的人才会有。可是今天,在这幸福的夜晚,我自己——荒原狼哈里——也神采焕发地微笑起来,我自己也在这天真的、童话般的深深的幸福中飘浮,我自己也从共同狂欢、音乐、节奏、酒和性感 的欢乐中呼吸那甜蜜的梦幻和陶醉;以前,某位大学生在讲起舞会情况时对此大加赞扬,我常常怀着可怜的优越感和讥嘲情绪听着。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的人格像 盐溶解到水里那样在节日的陶醉中溶解了。我跟这位或那位女人跳舞,然而我占有的不仅仅是我搂在怀里的女人,不仅仅是在我胸前让我摩掌,并吸进她们的香气的 女人,而是所有在这大厅里跳着同一个舞、和我一样随着同一舞曲飘荡的女人都属于我;她们神采飞扬,像一朵朵大鲜花飞掠过我身旁。不过我也属于她们大家,大 家都是你属于我、我属于你。男人也在此列,我也存在于他们身中,他们对我也不陌生,他们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们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我的就是他们的。
一种新的舞。一种名叫“思恋”的狐步舞在那个冬天风靡世界。人们一次又一次地演奏这支舞曲,人们一再希望跳这个舞,我们大家都被这个舞征服了,陶醉了,我们大家都一同哼起舞曲的旋律。我不断地跳舞,跟我遇到的每一个女人跳,跟黄花少女跳,跟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跳,跟完全成熟正当年华的女人跳,也跟忧伤的半老徐娘跳: 她们每一个人都使我喜悦、欢笑、幸福、眉飞色舞。当帕勃罗看见我那样神采奕奕,他的眼睛也闪出幸福的光芒,以前他总是把我看作可叹可怜的人。他兴奋地从乐 队的椅子上站起来,使劲地吹奏他的萨克斯管,他登上椅子,高高地站在上面,鼓满腮帮吹奏着,随着“思恋”乐曲的节奏,使劲地摇摆着身体和乐器,我和我的舞伴向他投去飞吻,高声地和着节拍唱起来。啊,我一边跳一边想,不管我发生什么事情.我也感到幸福了,我神采焕发,我脱离了我自己,成了帕勃罗的朋友,成了孩子。
我已经失去了时间感,我不知道这种陶醉幸福感延续了几个小时,延续了多长时间。我也没有注意到,舞会越热烈红火,大家就越是集中到一个较小的范围、 大部分人已经离开,走廊过道已经安静了,许多灯光已经熄灭,楼梯间空无一人,楼上的舞厅里,乐队一个接一个地停止演奏,离开大楼;只有主厅和地狱里还在喧 闹,节目的狂欢之火仍在燃烧。我不能和赫尔米娜——她打扮成小伙子——跳舞,我们只能在跳舞的间歇匆匆见一面,互致问候,后来她干脆消失不见了,而且在思 想上我也忘了她。我不再有什么思想了。我完全溶解了,在那充满醉意的舞蹈的旋涡上飘游,我闻到香气,听到音乐、叹息、言语声,不认识的人向我致意,给我以 温暖欢乐,我被四周陌生的脸、嘴唇、脸颊、肩膀、胸脯、大腿所包皮围,让我随着节拍在水面上颠簸飘荡。
现在留下的客人不多了,他们拥挤在最后一个小厅里跳着,只有这里还响着音乐。我从沉醉中迷迷糊糊醒过来片刻,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在最后一批客人中看见一位画成白脸的黑衣女人,这位姑娘年轻标致。十分招人喜爱,女人中只有她一个人还戴着面具。整整一夜,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在其他人身上可以看到熬夜的痕迹,他们的脸红扑扑的,有些疲惫,衣服被挤得起了皱折,领子和裙边像开败了的花朵耷拉着,而这位黑衣女人戴着假面具,画着白脸,唯独她显得那么精神,那么新鲜,她的衣服非常平整,毫无皱折,衬衫领子上的格进齐齐整整,花边袖口闪着光泽,头发一丝不乱。我不由得向她走过去,搂住她,和她跳起舞来,她衬衫领的领边触到了我的下颔,飘来一股芳香,她的头发掠过我的面颊,她那优美的身段随着我的动作轻盈舞动,比别的舞伴都轻柔热情,她不时地避开我的一些动作,但又总是。戏耍似地强迫、引诱我的身体重新向她靠拢。当我一边跳一边弯下腰想吻她时,她的嘴巴突然露出微笑,神色是那么高傲,那么熟悉,我认出了丰满结实的下巴,认出了肩膀、胳膊肘和双手,非常高兴。这是赫尔米娜,而不再是赫尔曼了,她换了装,脸上稍稍洒了点香水。擦了点扑粉,显得十分鲜嫩活泼。我们炽热的嘴唇靠在一起,有一会儿工夫,她怀着强烈的渴望,热烈地把整个身体从上到下都靠在我身上,然后她离开我的嘴唇,冷冷地和我跳着舞,似乎想逃离我似的。音乐停了,我们互相搂着停住舞步,我们周围那一时对眼睛燃烧着烈火的舞伴又是鼓掌又是跺脚,连喊带叫,要求疲惫不堪的乐队重新演奏“思恋”曲。这时,我们突然感到天已黎明.看见窗帘后面露出朦胧的微光,感到欢乐临近尾声,预感到舞会一结束,身体就会疲乏不堪,我们又一次盲目地、绝望地大笑着跳进音乐的海洋,跳进灯光的洪流,狂热地跳起舞来,我们一对对互相偎依着,随着节拍快速旋转迈步,再一次幸福地感到巨大的波涛在我们头上翻腾。在跳这个舞时,赫尔米娜抛却了高傲、嘲讽和冷漠的神态,她知道,她无需费力就能让我爱她。我是属于她的。不管是跳舞还是接吻,无论是抬眼还是露齿,她都那样炽热。这个情绪热烈的夜晚的所有女人,所有跟我跳过舞的女人,所有被我点燃了烈火以及点燃了我的烈火的女人,所有我追求过的、我怀着热望在她身边偎依过的、我用燃烧着烈火的眼睛盯着看过的女人全部熔化到一起,变成了一个女人:她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被我搂在怀里。
这个婚礼之舞延续了很长时间。音乐停了两三次,吹奏师们放下了他们的乐器,钢琴师从座位上站起,第一小提琴手拒绝地摇摇头。但每次,最后一批神魂颠 倒的舞者都恳求他们再演奏一遍,于是乐队的余火又被点燃,只好再演奏一次,节奏越来越快,音乐越来越狂。忽然一我们刚贪婪地跳完最后一个舞,喘着粗气,互 相接着站在那里——琴盖好地一声合上了,我们和吹奏师、提琴手一样疲乏地垂下双臂,笛子演奏者眯起眼睛把笛子收进盒子。门开了,一股冷风涌进舞厅,传者拿 着大衣走了进来,酒吧堂馆熄了灯。大家一个个都像幽灵似地、令人害怕地四处逃散,刚才还容光焕发的舞者打着冷战赶紧穿上大衣,把衣领高高翻起。赫尔米娜站 在那里,脸色苍白,但微微含笑。她慢慢抬起手臂,把头发往后掠,她的胳肢窝在晨霭中闪光,从那里到穿着衣服的胸脯看得见淡淡的、无限柔和的身影,我觉得那 短短的、起伏的线条像她的微笑一样,包皮容了她的全部妩媚,包皮容了地优美身段的全部魅力。
我们站在那里,互相凝视着,厅里的人都走光了,全楼的人都走光了。我听见下面什么地方一扇门砰地一声碰上,玻璃框都被打碎了,一阵吃吃的笑声渐渐远 去,接着响起汽车发动机的急促的噪声。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一阵笑声,听上去非常爽朗快活,同时又很可怕、很陌生,仿佛是由晶体和冰组成似的,明亮闪 光,而又冰冷无情。我似乎熟悉这奇特的笑声,可是我却听不出它是从哪里传过来的。
我们两人站在那里,互相瞅着。有一瞬间,我清醒了过来,感到无比的疲乏从背后向我袭来,感到汗湿的衣服粘乎乎地粘在身上,很不舒服,看见从皱折的汗湿的袖口里露出一双血红
的、血管暴起的手。但这种感觉瞬即消逝,赫尔米娜的一瞥就把它抹去了。我自己的灵魂仿佛从她的眼睛中瞧着我,在她的目光下,一切现实都崩塌了,我在感官上对她的追求的现实也崩塌了。我们像着了魔似地互相瞅着,我那可怜的小小的灵魂瞅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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