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
“你把我看得真透,你这女巫!”罗切斯特先生插嘴道,“但除了刺绣之外,你还在面纱里发现了什么,你是见到了毒药,还是匕首,弄得现在这么神色悲哀?”
“没有,没有,先生。除了织品的精致和华丽,以及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的傲慢,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傲慢可吓不倒我,因为我己见惯了魔鬼。可是,先生,天越来越黑,风也越来越大了。昨天的风不像现在的这样刮得强劲肆虐,而是响着“沉闷的低吟声,,显得分外古怪。我真希望你还在家里。我走进这个房间,一见到空空荡荡的椅子和没有生火的炉子,心便凉了半截。上床以后,我因为激动不安、忧心忡忡而久久不能入睡。风势仍在增强,在我听来,它似乎裹夹着一阵低声的哀鸣。这声音来自屋内还是户外,起初我无法辨认,但后来重又响了起来,每次间歇听上去模糊而悲哀。最后我终于弄清楚那一定是远处的狗叫声。后来叫声停了,我非常高兴。但一睡着,又继续梦见月黑风高的夜晚,继续盼着同你在一起,并且奇怪而遗憾地意识到,某种障碍把我们隔开了。刚睡着的时候,我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陌生的路走着,四周一片模糊,雨点打在我身上,我抱着一个孩子,不堪重负。一个小不点儿,年纪太小身体又弱,不能走路,在我冰冷的怀抱里颤抖,在我耳旁哀哀地哭泣。我想,先生,你远远地走在我前面,我使出浑身劲儿要赶上你,一次次奋力叫着你的名字,央求你停下来一—但我的行动被束缚着,我的嗓音渐渐地沉下去,变得模糊不清,而你,我觉得分分秒秒离我越来越远了。”
“难道现在我在你跟前了,简,这些梦还使你心情沉重吗?神经质的小东西!忘掉梦幻中的灾祸,单想现实中的幸福吧!你说你爱我,珍妮特,不错——那我不会忘记,你也不能否认。这些话并没有在你嘴边模糊不清地消失。我听来既清晰而又温柔。也许这个想法过于严肃了一些,但却象音乐一样甜蜜:‘我想有希望同你生活在一起是令人愉快的,因为我爱你。’你爱我吗,简?再说一遍。”
“我爱你,先生一—我爱你,全身心爱你。”
“行啦,”他沉默片刻后说,“真奇怪,那句话刺痛了我的胸膛。为什么呢?我想是因为你说得那么虔敬,那么富有力量,因为你抬眼看我时,目光里透出了极度的信赖、真诚和忠心。那太难受了,仿佛在我身边的是某个精灵。摆出凶相来吧,简,你很明白该怎么摆。装出任性、腼腆、挑衅的笑容来,告诉我你恨我——戏弄我,惹怒我吧,什么都行,就是别打动我。我宁愿发疯而不愿哀伤。”
“等我把故事讲完,我会让你心满意足地戏弄你,惹怒你,听我讲完吧。”
“我想,简,你已经全都告诉我啦,我认为我已经发现你的忧郁全因为一个梦!”
我摇了摇头。
“什么!还有别的!但我不相信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有话在先,我表示怀疑,讲下去吧。”
他神态不安,举止有些忧虑焦躁,我感到很惊奇,但我继续说下去了。
“我还做了另外一个梦,先生。梦见桑菲尔德府已是一处凄凉的废墟,成了蝙蝠和猫头鹰出没的地方。我想,那气派非凡的正壁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道贝壳般的墙,看上去很高也很单簿。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漫步穿过里面杂草丛生的围场。一会儿这里绊着了大理石火炉,一会儿那里碰到了倒地的断梁。我披着头巾,仍然抱着那个不知名的孩子。尽管我的胳膊很吃力,我却不能把它随便放下—一尽管孩子拖累着我,但我必须带着它。我听见了远处路上一匹马的奔驰声。可以肯定那是你,而你离开已经多年,去了一个遥远的国家。我疯也似地不顾危险匆匆爬上那道薄薄的墙,急于从顶上看你一眼,石头从我的脚下滚落,我抓住的枝藤松开了,那孩子恐惧地紧抱住我的脖子,几乎使我窒息。最后我爬到了墙顶。我看见你在白色的路上象一个小点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风刮得那么猛,我简直站都站不住。我坐在狭窄的壁架上,使膝头这个神圣婴儿安静下来。你在路上拐了一个弯,我俯下身子去看最后一眼。墙倒塌了,我抖动了一下,孩子从我膝头滚下,我失去了平衡,跌了下来,醒过来了。”
“现在,简,讲完了吧。”
“序幕完了,先生,故事还没有开场呢。醒来时一道强光弄得我眼睛发花。我想——呵,那是日光!可是我搞错了,那不过是烛光。我猜想索菲娅已经进屋了。梳妆台上有一盏灯,而衣橱门大开着,睡觉前我曾把我的婚礼服和面纱放进橱里。我听见了一阵悉悉粹粹的声音。我问,‘索菲娅,你在干嘛?’没有人回答。但是一个人影从橱里出来。它端着蜡烛,举得高高的,并且仔细端详着从架子上垂下来的衣服,‘索菲娅!索菲娅!’我又叫了起来,但它依然默不作声。我已在床上坐了起来,俯身向前。我先是感到吃惊,继而迷惑不解。我血管里的血也冷了。罗切斯特先生,这不是索菲娅,不是莉娅,也不是费尔法克斯太太。它不是一—不,我当时很肯定,现在也很肯定——甚至也不是那个奇怪的女人格雷斯.普尔。”
“一定是她们中间的一个,”主人打断了我的话。
“不,先生,我庄严地向你保证,跟你说的恰恰相反。站在我面前的人影,以前我从来没有在桑菲尔德府地区见过。那身高和外形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
“描绘一下吧,简。”
“先生,那似乎是个女人,又高又大,背上垂着粗黑的长发,我不知道她穿了什么衣服,反正又白又整齐。但究竟是袍子,被单,还是裹尸布,我说不上来。”
“你看见她的脸了吗?”
“起先没有。但她立刻把我的面纱从原来的地方取下来,拿起来呆呆地看了很久,随后往自己头上一盖,转身朝着镜子。这一刹那,在暗淡的鸭蛋形镜子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面容与五官的映像。”
“看上去怎么样?”
“我觉得像鬼一样吓人——呵,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面孔!没有血色,一付凶相。但愿我忘掉那双骨碌碌转的红眼睛,那付黑乎乎五官鼓鼓的鬼相!”
“鬼魂总是苍白的,简。”
“先生,它却是紫色的。嘴唇又黑又肿,额头沟壑纵横,乌黑的眉毛怒竖着,两眼充满血丝,要我告诉你我想起了什么吗?”
“可以。”
“想起了可恶的德国幽灵——吸血鬼。”
“呵!——它干了什么啦?”
“先生,它从瘦削的头上取下面纱,撕成两半,扔在地上,踩了起来。”
“后来呢?”
“它拉开窗帘,往外张望。也许它看到已近拂晓,便拿着蜡烛朝房门退去。正好路过我床边时,鬼影停了下来。火一般的目光向我射来,她把蜡烛举起来靠近我的脸,在我眼皮底下把它吹灭了。我感到她白煞煞的脸朝我闪着光,我昏了过去。平生第二次—一只不过第二次——我吓昏了。”
“你醒过来时谁跟你在一起?”
“除了大白天,先生,谁也没有。我起身用水冲了头和脸,喝了一大口水。觉得身子虽然虚弱,却并没有生病,便决定除了你,对谁都不说这恶梦的事儿。好吧,先生,告诉我这女人是谁,干什么的?”
“无疑,那是头脑过于兴奋的产物。对你得小心翼翼,我的宝贝,象你这样的神经,生来就经不住粗暴对待的。”
“先生,毫无疑问,我的神经没有毛病,那东西是真的,事情确实发生了。”
“那么你以前的梦呢,都是真的吗?难道桑菲尔德府已化成一片废墟?难道你我被不可逾越的障碍隔开了?难道我离开了你,没有流一滴泪——没有吻一吻一—没有说一句话?”
“不,没有。”
“难道我就要这么干?一—嘿,把我们溶合在一起的日子已经到来,我们一旦结合,这种心理恐惧就再也不会发生,我敢保证。”
“心理恐惧!但愿我能相信不过如此而已!而既然连你都无法解释可怕的来访者之谜,现在我更希望只是心理恐惧了。”
“既然我无法解释,简,那就一定不会是真的。”
“不过,先生,我今天早晨起来,这么自言自语说着,在房间里东张西望,想从光天化日下每件眼熟的东西悦目的外表上,找到点勇气和慰籍——瞧,就在地毯上—一我看到了一件东西,完全否定了我原来的设想——那块从上到下被撕成两半的面纱!”
我觉得罗切斯特先生大吃一惊,打了个寒颤,急急忙忙搂住我脖子“谢天谢地!”他嚷道,“幸好昨晚你所遇到的险情,不过就是毁了面纱——哎呀,只要想一想还会出什么别的事呢?”
他喘着粗气,紧紧地搂住我,差点让我透不过气来。沉默片刻之后,他兴致十足地说下去:
“这一半是梦,一半是真。我并不怀疑确实有个女人进了你房间,那女人就是一—准是—一格雷斯.普尔。你自己把她叫作怪人,就你所知,你有理由这么叫她—一瞧她怎么对待我的?怎么对待梅森?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下,你注意到她进了房间,看到了她的行动,但由于你兴奋得几乎发狂,你把她当成了不同于她本来面貌的鬼相:散乱的长发、黑黑的肿脸、夸大了的身材是你的臆想,恶梦的产物。恶狠狠撕毁面纱倒是真的,很象她干的事。我明白你会问,干嘛在屋里养着这样一个女人。等我们结婚一周年时,我会告诉你,而不是现在。你满意了吗,简?你同意对这个谜的解释吗?”
我想了一想,对我来说实在也只能这么解释了,说满意那倒未必,但为了使他高兴,我尽力装出这付样子来——说感到宽慰却是真的,于是我对他报之以满意的微笑。这时早过了一点钟,我准备向他告辞了。
“索菲娅不是同阿黛勒一起睡在育儿室吗?”我点起蜡烛时他问。
“是的,先生。”
“阿黛勒的小床还能睡得下你的,今晚得跟她一起睡,简。你说的事情会使你神经紧张,那也毫不奇怪。我倒情愿你不要单独睡,答应我到育儿室去。”
“我很乐意这样做,先生。”
“从里面把门拴牢。上楼的时候把索菲娅叫醒,就说请她明天及时把你叫醒,因为你得在八点前穿好衣服,吃好早饭。现在别再那么忧心忡忡了,抛开沉重的烦恼,珍妮特。你难道没有听见轻风的细语?雨点不再敲打窗户,瞧这儿——(他撩起窗帘)多么可爱的夜晚!”
确实如此。半个天空都明净如水。此刻,风已改由西面吹来,轻云在风前疾驰,朝东排列成长长的银色园柱,月亮洒下了宁静的光辉。
“好吧,”罗切斯特先生说,一边带着探询的目光窥视我。“这会儿我的珍妮特怎么样了?”
“夜晚非常平静,先生,我也一样。”
“明天除了欢乐的爱和幸福的结合,你再也不会梦见分离和悲伤了。”
这一预见只实现了一半。我的确没有梦见忧伤,但也没有梦见欢乐,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睡着。我搂着阿黛勒,瞧着孩子沉沉睡去一—那么平静,那么安宁,那么天真——等待着来日,我的整个生命苏醒了,在我躯体内躁动着。太阳一出,我便起来了,我记得离开阿黛勒时她紧紧搂住我,我记得把她的小手从我脖子上松开的时候,我吻了吻她。我怀着一种莫名的情感对着她哭了起来,赶紧离开了她,生怕哭泣声会惊动她的酣睡。她似乎就是我往昔生活的标志,而他,我此刻梳装打扮前去会面的,他是既可怕而又亲切、却一无所知的未来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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