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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九月五日(2)


尤莉心里犹豫不决,决定找人商量一下。可是,由于一种奇特的情感,她所要商量的对象既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哥哥,而是艾曼纽。她急忙下楼去,把汤姆 生·弗伦奇银行代表来见他父亲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把楼梯上的那幕情形讲给他听,并说她当时已答应过他,然后又把那封信拿给他看。
“那么,你一定得去,小姐。”艾曼纽说道。
“到那儿去吗?”尤莉问。
“是的,我可以陪你去。”
“但你没看到上面要求我一定要一个人去吗?”尤莉说。
“你是一个人去,”青年答道。“我可以在穆萨街的拐角上等你,假如你去得太久了,使我感到了不安,我就赶去接你,谁要是找你麻烦,我就要他好看!”
“那么,艾曼纽,”年轻姑娘吞吞吐吐地说道,“你的意见是我应该服从这个命令了?”
“是的,那送信人不是说这关系到你父亲能否得救吗?”
“他倒底有什么危险呀,艾曼纽?”
艾曼纽犹豫了一会儿,但为了使尤莉立刻做出决定,他不得不把实话说出来。
“听着,”他说,“今天是九月五日,是不是?”
“是的。”
“那么,在今天十一点钟,你的父亲差不多有三十万法郎要付。”
“是的,那我知道。”
“但是,”艾曼纽又说道,“我们公司里的现款还不够一万五千法郎。”
“那可怎么办呢?”
“所以,假如在今天十一点钟以前,你父亲找不到人来帮他,则到了十二点钟他就不得不宣布破产啦。”
“噢,来吧,来吧!”她大喊一声,急忙拖了那个青年就跑。
这时,莫雷尔夫人已把发生的一切都讲给她的儿子听了。
那青年已知道得很清楚了,自从灾祸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他的身上以来,家里的生活已起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不知道事情竟会发展到这步境地。他吓得呆如木鸡。 然后,他冲出房间,奔上楼梯,想在办公室里找到父亲,但他敲了很长时间门,里面毫无动静。当他还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卧室的门开了,转过身来,看 见了自己的父亲。原来莫雷尔先生并没有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去,而是回到了他的卧室,直到这时才出来。
莫雷尔一看见自己的儿子,就发出了一声惊喊,他根本不知道他会回来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老地方,用左手紧按着一件藏在他衣服底下的东西。马西米兰三步 两步跳下楼梯,扑上去搂住了他父亲的脖子,突然他缩回了身子,用右手按在莫雷尔的胸膛上。“父亲!”他喊道,脸刷地变成死灰色*,“你衣服底下藏着这对手|枪 干什么?”
“噢,我也害怕这东西!”莫雷尔说道。
“父亲,父亲!看在老天的份上,”青年惊喊道,“告诉我,您究竟拿这些武器要做什么?”
“马西米兰,”莫雷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回答说,“你是一个男子汉,而且是一个爱名誉的男子汉。来,我解释给你听。”
于是莫雷尔跨着坚定的步子向他的办公室走去,马西米兰跟在他的后面,一路走,一路发抖。莫雷尔打开门,等他的儿子进来以后就把门关上了,然后,穿过前 厅,走到他的写字台前,把手|枪放在上面,手指一本摊开的帐簿。这本帐簿准确无误地记录着公司的财务状况。半小时后,莫雷尔就得付出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 而他现在仅有一万五千二百五十法郎。
“看吧!”莫雷尔说道。
青年读着,感到愈来愈绝望。莫雷尔一言不发。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在这样一个绝望的数字面前,还要什么解释呢?
“父亲,你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了吗?”青年过了一会儿问道。
“是的。”莫雷尔答道。
“你再没有可收回的钱了吗?”
“一点也没有了。”
“你在各方面都搜尽了吗?”
“都搜空了。”
“这么说半小时之后,”马西米兰用一种-阴-沉的声音说,“我们的名誉就要蒙受耻辱了。”
“血可以洗清耻辱的。”莫雷尔说道。
“你说得对,父亲,我了解你。”于是他伸手去拿手|枪,说道,“一支给你,一支给我,谢谢!”
莫雷尔拉住了他的手。“你的母亲!你的妹妹!谁去养活她们呢?”
一阵寒颤流过青年的全身。
“父亲,”他说,“你想好了是要我活下去吗?”
“是的,我要你这样做,”莫雷尔答道,“这是你的责任。马西米兰,你有一个冷静坚强的头脑。马西米兰,你不是普通人。
我什么都不希望,我什么命令都没有,我只想对你说,你设身处地仔细为我想一想,然后你自己来作出判断吧。”
年轻人想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崇高的听天由命的表情,用一种缓慢的,悲伤的姿势扯下那表示他的军衔的两个肩章。“那么,好吧,父亲,”他伸手给莫雷尔说道,“安心地死去吧,父亲。我会活下去的。”
莫雷尔几乎要跪到儿子的面前,但马西米兰抱住了他,于是这两颗高贵的心在一霎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莫雷尔说道。
马西米兰微笑了一下。“我知道的,父亲,你是我生平所知道的最可尊敬的人。”
“好了,我的儿子,现在一切都说明白了,现在回到你母亲和妹妹那儿去吧。”
“父亲,”青年跪下一条腿说道,“祝福我吧!”
莫雷尔双手捧起他的头,把他拉近了一些,在他的前额上吻了几下,说道:“噢是的,是的,我以自己的名义和三代无可责备的祖先的名义祝福你,他们借我的 口说:‘灾祸所摧毁的大厦,天命会使之重建。’看到我这样的死法,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怜悯你的。他们拒绝给我宽限,对你,或许会给的。要尽量不说出有失 体面的话。要去工作,去劳动,年轻人,要热忱而勇敢地去奋斗,要活下去,你,你的母亲和你的妹妹,都要克勤克俭地生活下去,这样,你的财产或许会一天天地 增加,把我所欠下的债还清。到全部还清的那一天,你就可以在这间办公室里说:‘我父亲的死,是因为他无法做到我在今天所做到的事。但他是平静地死去的,因 为他在临死的时候知道我会做到的。’想想看,那一天将是多么光荣,多么伟大,多么庄严埃”“父亲!父亲!”青年哭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活下去呢?”
“假如我活着,一切就都改变了,假如我活着,关心会变成怀疑,怜悯会变成敌意。假如我活着,我只是一个不信守诺言,不能偿清债务的人,实际上,只是一 个破了产的人。反过来说,假如我死了,要记得,马西米兰,我的尸首是一个诚实而不幸的人的尸首。活着连我最好的朋友也会避开我的屋子,死了,全马赛的人都 会含泪送我到我最后的安息地。活着,你会以我的名字为耻,死了,你可以昂起头来说:‘我父亲是自杀的,因为他生平第一次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没有履行他的 诺言。’”年轻人发出了一声呻吟,但看来已屈服了。因为他的头脑不是他的心已被第二次说服了。
“现在,”莫雷尔说,“让我单独留在这儿吧,想法带开你母亲和妹妹。”
“你不再见见妹妹了吗?”马西米兰问道,在这次会见中,青年的心里还藏着一个最后的朦胧的希望,他是为了那个理由才这样建议的。莫雷尔摇了摇头。“我今天早晨见过她了,”他说,“和她告别过了。”
“你没有特别的嘱咐留给我吗,父亲?”马西米兰哑着嗓子问道。
“有的,我的孩子,有一个神圣的嘱托。”
“说吧,父亲。”
“只有一家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曾同情过我,是出于人道,还是出于自私,我不知道。它的代理人曾给了我,我不愿说赐给我三个月延期的时间,他在十分钟之后就要来收那笔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了。这家银行应该最先还清,我的孩子,你必须尊重那个人。”
“父亲,我会的。”马西米兰说。
“现在再向你说一次,永别了,”莫雷尔说。“去吧!去吧!
我要独自呆在这儿。你可以在我卧室的写字台里找到我的遗嘱。”
青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心里虽想服从,但却没有勇气来实行。
“听我说,马西米兰,”他的父亲说。“假若我是一个象你这样的军人,受命去攻克某一个城堡,而你知道我肯定会在进攻时被杀的,难道你不愿意象现在这样的对我说一声:‘去吧,父亲,因为倘若您留下来就要名誉扫地,宁愿死,别受辱’!”
“是的,是的!”青年说道,“是的!”于是又浑身痉挛地用力拥抱了他父亲一次,说,“就这样吧,父亲。”说完他便冲出了办公室。
在儿子离开以后,莫雷尔两眼盯住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伸手去拉铃。过了一会儿,柯克莱斯进来了。
他已不再是往常那个人了,最近三天来的可怕的一切已压垮了他。莫雷尔父子公司就要付不出款的这个想法完全把他压倒了,二十年来他从未感到过这样的屈辱。
“我的好柯克莱斯,”莫雷尔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说道:“你去等在前厅里。当三个月前来过的那位先生,汤姆·弗伦奇银行的代表来的时候,向我通报一 声。”柯克莱斯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走进前厅里,坐了下来,莫雷尔倒入他的椅子里,眼睛盯在钟表上,现在还剩七分钟,只有七分钟了。表针的移动快得 令人难以相信,他象是能看到它在走动似的。
这个人,他还依旧年轻,但却为了一种或许是虚妄但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很正当的理由,就要和世界上他所爱的一切告别,放弃充满家庭乐趣的生命了,在这最后 的一刻,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实在是无法表达。他的额头挂满了冷汗,可是并不怨天尤人,他的眼睛润湿着,但却是向着天空的。时钟的针继续向前走着。 手|枪的保险机已打开了。他伸出手去,拿起了一支,喃喃地念着女儿的名字。然后他又放下了这致命的武器,拿起笔,写了几个字。他似乎象是和他那心爱的女儿还 告别得不够似的。然后他又把目光盯到了时钟上,他不再计算分数了,而是以秒数来计算了。他又拿起了那致命的武器,他的嘴是半张着,他的眼睛盯在时钟上,当 他想到扳动枪机时那格的一声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时,一片冷汗湿透了他的额头,一阵要命的剧痛咬着他的心。他听到了楼梯口那扇门的铰链的转动声,时钟 轧轧地响了几声,预示要敲十一点了,突然办公室的门开了。莫雷尔没有转身,他在等待着柯克莱斯说这几个字:“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到。”他已把手|枪的枪 口放在了牙齿中间。突然他听到一声大喊,这是他女儿的喊声。他转过身来,看见了尤莉的枪掉了下来。
“父亲!”年轻姑娘大声喊道,她欢喜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得救了,你得救啦!”她扑到了他的怀里,一只手高高地举着一只红丝织成的钱袋。
“得救,我的孩子!”莫雷尔诧异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是的,得救啦,得救啦!看,快看呀!”年轻姑娘说道。
莫雷尔接过钱袋,微微吃了一惊,因为他朦胧地记得,这只钱袋一度是属于他自己的。钱袋的一端缚着那张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期票虽然是已经签收了的,另一端则系着一颗榛子般大的钻石,还附有一张羊皮纸的字条,上面写着:“尤莉的嫁妆。”
莫雷尔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他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梦。正当这时,时钟连敲了十一下,这震颤的声音直穿进他的身体,每一下都象是一把锤子敲在他的心上一样。“快说,我的孩子。”
他说,“快说说!这个钱袋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在梅朗巷十五号六层楼上的一个小房间的壁炉架上找到的。”
“可是,”莫雷尔大声说道,“这个钱袋不是你的呀!”
尤莉把早晨收到的那封信交给了父亲。
“你是单独一个人去的吗?”莫雷尔读了信以后问道。
“艾曼纽陪我去的,父亲。他本来说好在穆萨街的拐角上等我的,但说来奇怪,我回来的时候他不在那儿了。”
“莫雷尔先生!”这时楼梯上有一个声音喊道,“莫雷尔先生!”
“这是他的声音!”尤莉说道。这时艾曼纽已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色*彩。“法老号!”他喊道,法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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