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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们到达拉希德家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我们在德马赞区。”他说。他们在外面,在人行道上。他一只手拉着她的行李箱,另外一只手去开屋前木门的锁头。“在城市的西南边。动物园就在附近,大学也是。”
  玛丽雅姆点点头。她已经知道的是,虽然她能够听懂他说的话,但他开口的时候,她还是得专心听才行。他说的是喀布尔的法尔西语,而且还带着普什图语——坎大哈方言——的口音,这让她听起来很不习惯。不过,他好像能听懂她的赫拉特的法尔西语,一点都不费劲。
  玛丽雅姆匆匆看了一眼拉希德房子所在的狭窄泥土路。两边的房子挨得很紧,每户人家的墙壁都是共用的,房子前方和马路之间隔着小小的、带围墙的院落。多数房子有着平坦的屋顶,由烧砖砌成;也有由土砖砌成的,灰不溜秋的颜色和环绕城市四周的山脉一样。
  街道两旁都有排水沟把车道和人行道隔开,排水沟中流淌着肮脏的污水。玛丽雅姆看见马路上到处散落着一堆堆苍蝇飞舞的垃圾。拉希德的房子有两层。玛丽雅姆看得出它原先是蓝色的。
  拉希德打开前门,玛丽雅姆走了进去,发现院子很小,而且蓬乱,几堆枯黄的杂草东歪西倒。玛丽雅姆看到房子右边有个厕所,左边有个手摇井和一排枯萎的树苗。井边是一间摆放工具的小房子,墙上靠着一辆自行车。
  “你父亲跟我说过你喜欢钓鱼。”他们穿过院子向房子走去时,拉希德说。玛丽雅姆发现没有后院。“这里的北边有一些山谷。河里有很多鱼。找一天我带你去吧。”
  他打开前门,让她走进屋子。
  拉希德的房子比扎里勒的小多了,但跟玛丽雅姆和娜娜的泥屋比起来,却已算得上是豪宅。屋里有一条走廊,客厅和厨房都在楼下;他把她带进厨房,里面有几个罐子和平底锅,一只高压锅,还有一台煤气炉。客厅有一张浅绿色的皮沙发。沙发的一边有裂缝,倒是缝起来了,但缝得很粗糙。墙壁上什么也没挂。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桌子,两张藤椅,两张折叠椅,角落里摆着一只黑色的铁炉。
  玛丽雅姆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在泥屋,她伸手就能碰到屋顶。她可以躺在草席上,根据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的角度来判断一天到了什么时候。她知道房门推得多开它的铰链就会吱嘎、吱嘎响。她知道三十块木地板上的每一道裂痕和缝隙。现在所有这些熟悉的东西都不见了。娜娜死了,而她在这儿,在初来乍到的城市中,她所熟知的生活已然被峡谷、山顶白雪皑皑的群峰和不见人烟的荒漠阻断。她在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家中,所有的房间和原来的都不相同,弥漫着烟味,悬挂着厚重的深绿色窗帘,陌生的橱柜中摆满了陌生的器皿,还有一片她知道自己无法触及的天花板。它的空旷让玛丽雅姆感到窒息。她心中一阵阵地发痛,为娜娜,为法苏拉赫毛拉,也为她以往的生活。
  然后,她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呢?”拉希德粗声地问。他把手伸进裤兜,然后掰开玛丽雅姆的手指头,把一条手帕塞进她手里。他自己点了一根烟,依靠在墙壁上。他看着玛丽雅姆用手帕去擦眼泪。
  “哭完了?”
  玛丽雅姆点点头。
  “真的?”
  “真的。”
  然后他抓住她的手肘,把她拉到客厅的窗户旁边。
  “这扇窗朝北,”他一边说,一边用食指弯曲的指甲轻轻敲着玻璃,“我们正前方就是阿斯麦山——看到了吧?——左边那座是阿里·阿巴德山。大学就在它的山脚下。雪达瓦扎山在我们的后边,也就是东边,你在这里看不到。每天到了中午,他们会从那座山发射一发大炮。别哭了,快点。我是说真的。”
  玛丽雅姆揉了揉眼睛。
  “我无法忍受的东西有好几种,”他满脸怒容地说,“其中之一就是女人哭泣的声音。我很抱歉。我没有耐心听女人哭。”
  “我想回家。”玛丽雅姆说。
  拉希德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他呼出的一口浓烟扑在玛丽雅姆脸上。“我不跟你计较。这一次。”
  他又抓住她的手肘,拉着她向楼上走去。
  楼上有一条灯光昏暗的狭窄走廊和两间卧室。面积比较大那间卧室的房门虚掩着。透过那扇门,玛丽雅姆能见到里面的情况:和这座房子别的地方一样,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墙角有一张床,床上有一条棕色的毛毯和一个枕头,此外还有一只衣柜,一个梳妆台。墙壁上除了一面镜子,什么都没挂。拉希德把门关上。
  “这是我的房间。”
  他说她将要住在客人房里面。“我希望你别介意。我习惯了一个人睡。”
  玛丽雅姆如释重负,至少这句话让她宽心了一些,但她没有把这种感受说出来。
  即将属于玛丽雅姆的房间比她在扎里勒家所住的那间小得多。它有一张床,一个古旧的灰棕色梳妆台,一只小小的衣柜。从窗户中可以看到院子,还能看见外面的街道。拉希德把她的行李箱放在角落里。
  玛丽雅姆坐在床上。
  “你没看到吗?”他站在门口,微微弯腰,以免头撞到门框,“看看窗台。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去赫拉特之前,我把它们摆放在那儿。”
  这时玛丽雅姆才发现窗台上有个篮子。白色的晚香玉从篮子边缘伸展出来。
  “你喜欢它们吗?它们让你觉得高兴吗?”
  “是的。”
  “那你应该感谢我。”
  “谢谢你。对不起。谢谢你……”
  “你在发抖。可能我吓到你了。我吓到你了吗?你害怕我吗?”
  玛丽雅姆没有看着他,但能听出蕴含在这些问题中的狡猾的挑逗意味,所以赶紧摇了摇头。她认为这是她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所说的第一个谎言。
  “没有?那很好。对你来说很好。嗯,现在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会喜欢上这里的。你会明白的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有电?白天大多数时候和每个晚上都有?”
  他转身,好像要走,但在门口停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香烟,眼睛被烟雾熏得直眨巴。玛丽雅姆以为他有话要说。但他没有说。他关上房门,留下她独自一人,和行李箱与晚香玉做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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