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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1)

   1
  天仍然很黑,克利马打了一个盹就醒了。他想在茹泽娜去上班前截住她。可是,怎样向凯米蕾解释他需要在黎明前突然出去呢?
  他看了着手表:已经五点钟。他知道要是不赶快起来,就会见不到茹泽娜了,但他想不出借口。他的心紧张地怦怦跳动,抑止不住。他起来开始穿衣服,悄悄地以免弄醒凯米蕾。他正在扣茄克衫的纽扣,这时他听见了她的声音。这是一个警觉的、半醒的咕哝:"你到哪里去?"
  他走到她床前,在她嘴上轻轻吻了一下,"睡吧,我不会去得很长的。"
  "我要和你一起去。"凯米蕾说,但渐渐又睡着了。
  克利马迅速地走出房门。
  2
  这可能吗?他仍然还能在来回地巡视?
  是的。可是他现在停住了,他看见克利马走出里士满楼。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跟着他朝马克思楼走去。他穿过门厅(看门人睡着了),藏在通向茹泽娜房间的走廊的一个拐角。他看到小号手在敲她的门,那门仍旧关着。克利马又敲了几下,然后转身走开。
  弗朗特跟着他走出大楼,他看见他沿着通向澡堂的长长林荫道大步走去,过半小时茹泽娜就应该在那儿当班。他跑进马克思楼,猛敲着茹泽娜的房门,贴着钥匙孔大声耳语:"是我!弗朗特!别害怕!把门打开!"
  没有回答。
  当他正要离开时,看门人刚好醒过来。
  "茹泽娜在家吗?"弗朗特问他。
  "她打昨天起一直没有回来。"看门人说。
  弗朗特走到街上,远远地他看见克利马进了澡堂。
  3
  茹泽娜通常在五点半钟醒来,今天早晨她没有再睡下去,尽管她是在非常快乐的心境中入唾的。她起来穿上衣服,踮着脚走进邻室。
  巴特里弗侧身躺着,沉重地呼吸。平常梳得十分整洁的头发,乱蓬蓬的,露出一块光秃的头皮。他的脸看上去更加灰白、苍老。床头柜上放着许多药,这伎茹泽娜想到一个医院,但是这些并没有扰乱她的心境。她注视着他,感到泪水涌上了眼睛。她从来不知道还会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她有一种奇异的愿望,想跪在他的面前,她没有这样做,只是俯下身子,在他的前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当她快到澡堂时,她看到弗朗特朝她大步走来。
  在一天前,这样的遇面会使她烦恼。尽管她爱着小号手,但弗朗特仍对她有着很大的意义。他和克利马组成了不可分割的一对:一个意味着日常的现实,另一个则意味着一个梦;一个想要她,另一个则不想要;她要逃避一个人,而思慕着另一个人。他们每个人都决定着另一个人的存在意义。她做出孩子的父亲是克利马的决定,并没有把弗朗特从她生活中抹掉。相反,正是弗朗特促使她做出了这个决定。她摆动于他们之间,仿佛他们是她生存的两极;他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星球上的南极和北极。
  但是,今天早晨她忽然认识到,这个宇宙还包含着别的世界,生活中没有克利马、也没有弗朗特是可能的。她发现用不着着急,一个聪明成熟的男人能够带领她进入一个领域,在那里时间是仁慈的,青春不会凋谢得这么快。
  "你昨晚在哪儿?"弗朗特冲口说。
  "与你无关。"
  "我去过你的房间,你不在。"
  "我在哪儿与你无关,"茹泽娜说,她一步不停地走过澡堂大门,"不要跟着我。"
  弗朗特独自留在大楼前面,由于守了一夜,他的腿痛起来。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从那儿可以一直看着入口。
  茹泽娜匆勿上了楼梯,走进二楼的大候诊室,那儿排列着供病人用的长凳和椅子。克利马正坐在她科室的门旁。
  "茹泽娜!"他站起来,用绝望的眼睛看着她,"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理智一点。跟我来!咱们一起去那儿!"
  他的焦虑毫无掩饰,完全没有了这星期来他一直装得若无其事的外表。
  茹泽娜说:"你只是想要摆脱我。"
  这使他惊恐,"不,我并不想摆脱你,相反,我想要我们能更加彼此相爱。""别骗我了。"
  "茹泽娜,去吧!要是你不去,一切都会被毁掉!"
  "谁说我不去?我还有三个钟头。现在只有六点钟,回去睡觉吧,你的妻子正等着你。"
  她把门在她背后关上,匆忙穿上白大褂,对那个中年同事说:"帮我个忙,我得在九点钟离开一下,你能接替我一小时吗?"
  "那么,你到底让他们把你说服了。"她的朋友责备他说。
  "他们并没有说服我。我陷入了爱情。"茹泽娜回答。
  4
  雅库布走到窗前,把它打开。他在想那片淡蓝色的药,他不能相信昨天他果真把它交给了那个女人。他凝视着蔚蓝的天空,呼吸着初秋早晨清新的空气。窗外的世界显得正常、安静,平淡无味。同那护士之间的插曲现在看去象是荒谬的、非现实的。
  他拿起电话,拨了澡堂的号码,要女病区的护士茹泽娜。等了好一阵,终于一个女人来接电话。他重新说他想同茹泽娜护士说话。那个声音回答说,茹泽娜护士这会儿正在浴室忙着,不能来接电话。他谢了她,把话筒挂上。
  他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轻松:茹泽娜还活着。药管里含的那种药片通常每天服三次,因此她昨晚和清晨一定已经服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前,她一定早已吞服了他的药片,忽然,一切对他都变得很清楚了:那片淡蓝色的药,他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作为他自由的一个保证,原来是一个假货。他的朋友不过是给了他一个死亡的假象。
  他以前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他再次回忆起很久以前,当他向他的朋友要毒药的那一天。他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现在回想,他意识到他的要求一定显得象一个十足的作态,一个演戏似的姿态,企图引起人们对他遭受苦难的注意。斯克雷托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几天之后,带给他一片有光泽的淡蓝色药,是的,没有必要犹豫,没有必要试图说服他放弃要求:斯克雷托的行为很聪明,比那些拒绝了雅库布恳求的人聪明得多。斯克雷托只是给了他一个安宁、肯定而又无害的假象,而且博得了雅库布终生的感激。
  他怎么以前没想到这一点?的确,在斯克雷托把那颗形状普通,机器制作的毒药给他时,这确实显得有点奇怪。雅库布知道,作为一个生化学家,斯克雷托有路子直接搞到有毒物质。但是,他也好象有由他支配的制药仪器,这看来有点特别。不过他并没有去多想它,虽然他对这世界的一切都持有怀疑,但他对这颗药的信任就象对福音书的信任一样。
  现在,在这非常宽慰的时刻,他当然对他朋友的骗局很感激。他很高兴那护士还活着,昨天的全部荒唐事件不过是一个噩梦。然而,人是没有什么会持续很长的,极度宽慰的浪潮消退之后,跟着就是一丝懊悔的微波。
  多么可笑!他口袋里的药使他的每一步都赋予戏剧般的悲怆色彩,使他能把自己的生活变为一个崇高的神话!他一直坚信那张小小的薄纸包藏着死亡,可它包含着的只是斯克雷托无声的嘲弄。
  雅库布意识到,归根结底,他的朋友做了件正确的事。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他所爱的斯克雷托忽然缩小了,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平庸的人,一个象千百万人一样的医生。斯克雷托把毒药交给他时的那种漫不经心、毫不犹豫的样子,使他看上去象是一个与雅库布所认识的熟人完全不同的人,他根本不照别人那样行事。有些事不大可能是他做的。他似乎没有考虑雅库布可能会在一次歇斯底里发作或意气消沉时滥用这药。他对待雅库布的态度就象他充分相信他会控制自我,没有人类的弱点。他们互相都把对方看作是被迫生活在人群中的神,这印象是很美好的,似乎难以忘怀。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雅库布凝望着天空的碧蓝,想道:今天,斯克雷托给了我宽慰与和平,同时也消除了我对他的幻想。
  5
  茹泽娜的默然同意使克利马惊喜万分,不知所措。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诱使他离开候诊室,茹泽娜昨天莫明其妙的失踪烙在他的记忆里,他决心就等在这里,以便保证没有人来试图改变她的主意,或者把她带走。
  女病人们开始来来去去,随意穿过茹泽娜消失在后面的那扇门。一些人留在那里,另一些人返回到候诊室,在沿墙的椅子里坐下。她们全都好奇地瞧着克利马,因为这里是女病区,男人通常不许待在这个候诊室。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材矮胖的女人,从一扇门里出来,锐利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她走近他,问他是不是在等茹泽娜。他涨红着脸,点点头。"你不必坐在这附近。你得等到九点钟。"她带着夸耀的熟悉说。克利马似乎觉得这屋里所有的女人都听见了这句话,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大约八点过三刻,茹泽娜出来了,穿着上街的衣服。他挽着她的胳膊,他们没有交换一句话,便走出了大楼。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思想中,没有人注意到弗朗特蹲伏在公园的灌木丛后面,正跟着他们。
  6
  现在,雅库布唯一要做的就是同奥尔加与斯克雷托告别了。不过,他想先去公园里散散步(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留恋地看一看火红的树叶。
  他走到过道里,对面一个年轻女人正在锁房门。她那高高的身材吸引了他。当他看到她的脸时,他对她的美丽大为似异。
  "你是斯克雷托医生的朋友,对吗?"他跟她搭话。
  那个女人愉快地笑着,"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是斯克雷托医生为他的朋友们准备的。"雅序布说,然后作了自我介绍。
  "我是克利马夫人,"她回答说,"那医生很不错,把这个房间给了我丈夫。我现在正要去找他,他可能和那医生在一起,你知道我能在哪里找到他们吗?"
  雅库布怀着极大的愉快注视着这位年轻女人的脸庞,这使他意识到(又一次!)这是他最后的一天,每件事都赋予了一种特殊的意义,成为一个象征性的预兆。
  但这个预兆意味着什么?
  "我将很高兴带你去斯克雷托那里。"他说。
  "那太感谢你啦。"
  是的,这预兆意味着什么?
  首先,这只是一个信息,仅此而已。再过两小时,雅库布就会离去,这位美丽的造物将在他面前永远消失。这个女人仅仅是作为一个否定出现在雅库布面前,他遇到她只是为了让他知道,她决不可能属于他。他遇到她象征着因他的离去他将失去的一切。
  "真不可思议,"他说,"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对斯克雷托医生说活了。"
  但是,这个女人带来的信息也显示了一些别的东西。这是一个最后时刻的美的使者。是的,美。雅库布惊异地意识到,实际上他从来不知道美,他忽略了它,从未为它而活着。这个女人的美丽强烈吸引了他,他突然觉得,由于一个疏忽,他先前所有的决定都变形了。他觉得如果他早已认识这个女人,他的决定将会不同。
  "怎么会是最后一次?"
  "我就要出国了,要很长时间。"
  他并非没有过迷人的女人,可对他来说,她们的魅力总是表面的。驱使他接近女人的是复仇的渴望,或者是悲伤和不满,或者是同情和怜悯。对他来说,女性世界和他祖国的生活苦剧完全相象,在这个世界里他既是受害者又是迫害者,他经历了许多痛苦挣扎,却很少体味到牧歌的情调。然而,这个女人似乎远离这一切,远离他的生活,她来自外界,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她不仅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而且作为美的本身出现。她使他明白了这是可能的——此时此地——各种各样的生活和为了各种目的生活;明白了美胜过正义,胜过真理,胜过真实,胜过必然,是的,甚至胜过得到它,它超越其它一切,而他却永远失去了它。她最后一刻出现在他面前,只是使他看到,他一直认为自己知道一切,体验了生活所提供的一切,这是多么愚蠢。
  "我羡慕你。"她说。
  他们一道穿过公园,天空是蔚蓝色的,灌木丛是黄色和红色的,它使雅库布再一次意识到,这是毁灭了他过去所有事件、记忆和机会的一个火的象征。
  "没有什么可羡慕的,现在看来我完全不应该离去。"
  "为什么不应该?你突然发现你对这地方产生好感了吗?"
  "我发现我对你有了好感。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你太美丽了。"
  他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这话已经说出口了。他顿时想到他可以告诉她一切,因为再过几小时他就要走了,他的话决不会有什么后果,不管对他还是对她。这突然发现的自由使他晕眩。
  "我一直象个盲人那样活着,一个盲人。现在,我第一次认识到有美这样一种东西,可我却让它从我身边溜掉了,"
  她使雅库布想到他从未进入过的领域,音乐和艺术的世界;她似乎与一簇簇燃烧的树叶融合在一起,她那优美的步态、银铃般的声音唤醒了他,他不再把那些燃烧的树叶看作是火的信息或象证,而只是美的狂喜。
  "我愿尽全部力量得到你。我愿意抛弃一切,改变我的整个生活,因为你,并且为了你。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的确不再在这里了,我昨天晚上就应当动身的,今天在这里的我实际上只是一个闲荡的幽灵。"
  呵,是的,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遇见她是对他的恩赐。这次邂逅发生在他的生活之外,在他的命运以外的一个地方,在他的个人经历的相反一面。这使得与她的谈话更加容易,直到他逐渐认识到,虽然如此,他还是决不可能告诉她他想说的一切。
  他碰碰她的胳膊,指着正前方;"斯克雷托医生的诊所就在那里,你得上到二楼去。"
  克利马夫人久久地探视着他,雅库布吸收了她的目光,那目光象雾朦朦的地平线一样柔和、湿润。他再一次碰碰她的胳膊,转身走开。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克利马夫人正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注视着他。他又转回头几次,她仍然站在那里目送着他。
  7
  候诊室里挤满了二十来个紧张不安的人,茹泽娜和克利马找不到地方坐下。墙上装饰着绘有劝阻妇女做流产的大幅广告画。妈咪,你为什么不想要我?一个画头标题问道,下面一张儿童床里是一个微笑的婴儿。广告画的下部突出地刊着一首诗,那里面写着一个胎儿央求他的母亲,不要让人们把它打掉。那胎儿允诺以无穷的幸福作为报答:如果你不生下我,妈眯,当你临死的时候,谁的手臂来抱着你?
  其它广告展示了欢笑的母亲推着婴儿车的照片,还有小男孩正在撒尿的画。(它使克利马感到撒尿的男孩是分娩不可抗拒的一个理由。他曾看过一部新闻短片,表现一个害羞的小男孩愉快地撒尿。整个电影院里响着女人们快活的窃窃感叹声。)
  等了一阵,克利马决定敲敲诊室的门。一个护士伸出头来,克利马提到斯克雷托医生的名字,几分钟后,医生出来了,递给克利马一份需要填写的表格,并要他耐心再等一会儿。
  克利马把表格按在墙上,开始填写申请表:姓名,出生年月,出生地点。茹泽娜帮助他。接着他填到这一行:父亲的姓名。他畏缩了,看到这个羞辱的称呼白纸黑字地摆在面前,并在上面签上他的名字,这是可怕的。
  茹泽娜看着克利马的手,注意到它在发抖,这给了她很大的满足。"接下去,写呀!"她说。
  "我应当署谁的名字?"克利马悄声说。
  她发现他非常胆怯,恐惧万状,她对他充满轻蔑。他害怕一切,害怕责任,甚至害怕署他自己的名字。
  "你是什么意思?你应该写上谁的名字,我想这很明显。"她说。
  "我只是认为这无关紧要。"克利马说。
  她不再理睬他,她深信这个怯懦的男人伤害了她,惩罚他使她感到愉快。"要是你打算成为一个说谎的人,你和我最好还是断绝来往。"她说。在他签上他的名字之后,她叹息着加了一句:"我实在不清楚我到底要干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她盯着他那张恐惧的脸,"在他们把他从我身上打掉之前,我仍然可能改变我的主意。"
  8
  她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她的大腿跷在桌上,试图读一本侦探小说,这是她为在疗养地令人厌烦的居留预先买下的,但是,她不能专心在这本书上,她仍在想着前一晚上的谈话和事情。她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满意,尤其对自己感到满意。她终于成了她总想成为的人:不是男人欲望的受害者,而是她自己历史的创造者。她完全摒弃了雅库布派给她的单纯的受监护者的角色,相反,她使雅库布变得同她自己的愿望一致。
  此刻,她想到自己是优雅、独立和勇敢。她凝视着自己的腿伸展在桌上,紧紧地包在工装裤里。当她听见敲门声时,她活泼地回答说:"进来,我一直在等你!"
  雅库布走进来,显得有点忧郁。
  "喂!"她把腿换下来前抢先说。雅库布好象有点激动,这使她感到高兴。她站起身,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你想待一会儿吗?"
  "不。"雅库布用一种悲伤的声调回答,"这次真的要告别了。我即刻就要动身,我想我愿最后一次陪你走到浴池去。"
  "好的。"奥尔加欢快地说,"我很想走一走。"
  9
  雅库布头脑里全是克利马夫人的美丽形象,同奥尔加度过的夜晚留给他不安和慌乱,他不得不克服某种厌恶来向她告别。然而,他一点也不愿流露出这些情绪。他对自己说,他需要表现得非常得体,一点不能让她知道,在和她做爱时,他发现自己的愉悦和快乐是多么少。绝不能允许有任何事破坏她对他的记忆。他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以一种忧郁的腔调说一些最平常的话,不断触碰她的胳膊,抚摸她的头发。每当她盯着他的眼睛,他总是试图尽可能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
  她提议他们也许有时间在某个地方停下来,去喝它几杯。但是雅库布想尽可能简短地告别,因为他感到这经验让人厌倦。"道别是这样悲伤,我不想延长它。"他说。
  当他们走到澡堂门口时,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双手,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奥尔加说:"非常感谢你来看我,雅库布,昨天晚上很美好。我很高兴你终于不再担当我的爸爸,而是变成了雅库布。这实在妙极了,不是很妙吗?"
  雅库布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什么都不明白。这个敏感的姑娘认为昨晚的做爱不过是场乐趣,这可能吗?她仅仅是出于肉欲的驱使,而没有感情吗?那一夜之爱的愉快回忆胜过了终生分离的悲伤吗?
  他吻了她。她祝他一路顺风,然后转身朝浴室宽敞的大门上去。
  10
  他已在医务所前面来回走了约摸两个小时,他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虽然他不断提醒自己决不能再闹一场,但他感到他的自我控制力已快到了尽头。
  他走进大楼。疗养地是一个小地方,人人都认识他。他问看门人看没看见茹泽娜,看门人点点头说,她乘电梯上楼去了。电梯只在顶楼即四楼停靠,下面两层楼得走楼梯上去。这样,弗朗特就可以把他的搜寻缩小到四楼的走道了。这里一边是许多办公室,一边占着一个妇科诊疗室。他沿着第一条过道走去(他在那里看不到一个活人),然后怀着这儿不欢迎男人来的不愉快感觉,搜寻第二条过道。他看见一个面熟的护士,便向她打听茹泽娜。她指了一下过道尽头的一扇门。那门开着,几个男人和女人聚集在门口。弗朗特走进去,又看见几个女人坐在里面,但是,小号手和茹泽娜不在那里。
  "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女士,一个头发有点金黄的年轻女士?"
  一个女人指着诊室的门:"他们在里边。"
  妈咪,你为什么不想要我?弗朗特读道,看着别的画着嘻嘴而笑的婴儿和撒尿的男孩的广告。他一切都明白了。
  11
  屋子中间占据着一张长桌子。克利马和茹泽娜坐在一边,面对着他们的是斯克雷托医生,夹在两个健壮的中年女人之间。
  斯克雷托医生瞟了一眼申请人,用一种不赞成的姿态摇摇头,"看着你们让我伤心。你们知道为了让那些想要有孩子的妇女恢复生育力,我们费了多大的劲?而你们有了——年轻,健康,成熟的人——可你们却自愿想放弃这生活中最珍贵的东西。我想把这点讲得很清楚,这个委员会的目的不是鼓励堕胎,而是控制它们。"
  两个粗壮的己婚女人咕哝着表示赞同,斯克雷托医生又继续他对申请人的劝告。克刊马的心怦怦跳动,他猜测斯克雷托的话不是有意针对他,而是说给委员会那两个同事听的,她们凭着自己母腹里所有庄严的权利,憎恨请求堕胎的年轻女人。但是,克利马害怕这番话会软比茹泽娜的决心。几分钟前,她不是暗示她的决心还没有下定吗?
  "你们想要为什么而活着?"斯克雷托又说,"生活中没有孩子就象一棵树没有叶子。要是我有职权,我会完全禁止堕胎。你们俩不关心我们的人口率正在年复一年下降吗?当然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把它的母亲们和婴儿们照顾得更好!没有一个国家能确保一个新生儿有一个更安全的未来!"
  两个委员会成员又一次赞同地咕哝着,斯克雷托继续说下去:"我们这位朋友已经结了婚,现在却要对不负责任的性行为的全部后果而烦恼,但是,你以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同志!"
  斯克雷托医生沉默了一阵,然后再次转向克利马,"你没有孩子,现在请诚实地告诉我:你真的会由于这个问题同你的妻子离婚吗,为了这个未出生的孩子?"
  "这不可能。"克利马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斯克雷托医生叹道,"我接到一份精神病学报告,大意是说克利马夫人正患有自杀意向,这孩子的出生会危及一个人的生命,毁灭一个婚姻,并再产生一个未婚的母亲。我们能做什么呢?"他再一次叹息,接着拿起笔,签署了表格,并把它推给两个己婚女人。她们也叹息着,在下面签上她们的名字。
  "履行这道程序将在下周星期一早晨八点。"斯克雷托医宣布道,示意茹泽娜可以离开了。
  一个健壮的女士转向克利马,"你留在这儿一下。"茹泽娜离开后,她继续说:"堕胎并不是象你想象得这么简单,它会带来大量失血。由于你的不负责任,你将使茹泽娜同志失去她的血,你只有偿还它才公平。"她把一份表格推到克利马面前,说:"在这里签字。"
  困惑的小号手服从了。
  "这是一张自愿献血的申请表。你可以去隔壁房间,护士马上就会给你抽血。"
  12
  茹泽娜低垂着眼睛迅速穿过候诊宝,直到弗朗特在走廊里朝她喊叫,她才看见他。
  "你在那儿做什么?"
  他那狂怒的眼神使她害怕,走得更快了。
  "我在问你,你在那儿做什么?"
  "与你无关。"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如果你知道,那就不要问。"
  他们正在下楼梯,茹泽娜匆匆忙忙,想要躲开弗朗特,躲开这场谈话。
  "这是流产事务委员会,我知道它,你想要他们把胎儿打掉!"
  "我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不能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和我也有关系。"
  茹泽娜猛地一冲,几乎跑起来,正好把弗朗特甩在后面。当他们到达浴室大门时,她说:"你敢跟着我。我在工作。现在不要打扰我。"
  弗朗特很激动:"用不着你告诉我做什么!"
  "你没有权利打扰我!"
  "你也没有权利把我关在门外!"
  茹泽娜飞快冲进大楼,弗朗特紧紧尾随其后。
  13
  雅库布很高兴,一切都结束了,只有一件事留待他去做:向斯克雷托告别。他慢慢地动身穿过公同去马克思楼。
  从相反的方向,沿着宽宽的公园人行道,过来二十多个小朋友,由他们的老师带领。她的手中握着一根红绳头,孩子们排成单行纵队,抓住那根绳子行进。他们走得很慢,老师给他们指点着各种乔木和灌木。雅库布停下来,由于他从未研究过自然科学,从来也记下住一棵桤树是一棵桤树,一棵鹅耳枥树是一棵鹅耳枥树。
  "这是一棵美洲椴树。"那个教师说道,指着一株灌木似的、发黄的树。
  雅库布端详着这些孩子,他们全都穿着蓝外套,戴着红帽子,他们看上去好象是小兄弟姐妹。他仔细看着他们的脸庞,觉得他们似乎不但在衣着上而且在面貌上都彼此相象。他们中至少七个孩子有着显著的大鼻子和大嘴巴,看起来就象斯克雷托医生。
  他回想起那个小客店主人的大鼻子孩子。斯克雷托的优生学的梦不仅仅是一个幻想,这可能吗?这一地区真的在成为斯克雷托上帝的殖民地吗?
  雅库布发现这个想法很荒唐。这些孩子看上去相象,是因为世界上所有孩子看上去都相象。
  但接着这想法又重新产生:假若斯克雷托果真把他的奇特计划变为现实了呢?什么能阻止这样一个异乎寻常的计划被实现呢?
  "那边的那的那棵树,我们叫它什么?"
  "那是一棵白桦!"一个小斯克雷托回答。是的,是道地的斯克雷托。他不但有一个大鼻子,而且戴着眼镜,有着那种使邪库布朋友的讲话显得很动人的滑稽的鼻音。
  "很对,奥尔德!"教师说。
  雅库布想到再过一二十年,这个国家将居住着成千上万的斯克雷托。他再一次充满一种特别的感觉,他生活在自己的国度,却一直没有真正懂得在发生着什么事。正如他们所说,他一直生活在行动的中心。他参与了当代的大事件,他涉足于政治,这实际上耗去了他的一生,甚至在他们把他赶出来后,他依然要跟上政治的发展。他总是觉得他在聆听着祖国的心跳,然而,他真正听到了什么呢?一个国家的脉搏?也许这只是一个古老的闹钟,一个走时不准,老式陈旧的钟。难道所有那些政治斗争仅仅是一个使他不能专注于生活中真正重要事情的误会吗?
  那个老师带领她照管的孩子们继续沿着公园的路走去。雅库布仍然不能把那个美丽女人的形象从心里驱走。对她的美的回忆继续以不断涌现出来的问题折磨着他:难道他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和他所认为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吗?难道他一直都把一切看颠倒了吗?假若美意味着胜过真理,假若献给巴特里弗大丽花的真是一个天使?
  "那是什么?"他听见老师的声音。
  "槭树,"一个戴眼镜的小斯克雷托回答。
  14
  茹泽娜跑上楼梯,竭力不从她的肩头往后看。她砰地关上她身后的科室门,赶紧冲到更衣室,匆匆在她赤裸的身上穿上护士的白大褂,然后深深吐出一口轻松的叹息。同弗朗特的冲突扰乱了她,但是在某种奇特的意义上,它消除了她的焦虑。他们两人,弗朗特和克利马,现在都显得疏远和陌生了。
  她走进排列着床的大厅,洗浴后的女病人正在那儿休息。她的中年同事坐在靠门的一张桌边。"他们批准了?"她冷淡地问。
  "是的,谢谢你的接替。"茹泽娜说,开始给下一个病人发衣柜钥匙和新被单。
  那个中年护士刚一离开,门就打开来,露出了弗朗特的脑袋。
  "什么叫与我无关!它关系到我们两个,我也得说话!"
  "走开!"她对他嘘道,"这是女病区!马上走开,要不我就把你轰出去!"
  弗朗特气得满脸通红,茹泽娜的威胁使他更加狂怒,他闯进屋子,使劲关上门。"我根本不在乎你做什么!我根本不在乎!"他大声叫道。
  "我叫你立刻从这里出去!"茹泽娜说。
  "我完全把你们看透了!这全怪那个杂种!那个号手!无论如何,这全部只是一场滑稽戏,只是走门路罢了!他和那个医生操纵了这一切,他们是重要的爵士乐伙伴!但是,我识破了这一切,我不会让你们谋杀我的孩子!我是父亲,我得说话!我不准你们谋杀我的孩子!"
  弗朗特大嚷大叫,病人们在毯子下面动起来,好奇地抬起头。
  茹泽娜也变得很激动,由于弗朗特似乎变得失去控制,她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场面。
  "他根本不是你的孩子,"她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有这种念头。他根本不是你的。"
  "什么?"弗朗特嚷道,又向屋里走进一步,绕过桌子,与茹泽娜面对面。"不是我的孩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完全知道他是我的!"
  这时,一个女人从浴池走进来,湿漉漉地赤裸着。茹泽娜应当擦干她,让她躺到床上。那个病人撞见弗朗特吃了一惊。他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视而不见地瞧着她。
  茹泽娜暂时得救了,她匆匆走向那女人,扔了一床被单盖着她,领着她朝床走去。
  "那男人在这儿干什么?"那病人问,回头看了一眼弗朗特。
  "他是一个疯子!他完全在胡言乱语地发疯,我不知道怎样把他从这儿弄出去,我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茹泽娜说,用一床温暖的毯子把那病人裹上。
  "嗨,先生!"另一个在休息的女人大声叫喊,"你没有权利在这儿!出去!"
  "我就有权利在这儿。"弗朗特执拗地反驳道,一动也不动。当茹泽娜返回来时,他的脸色不再发红,而是苍白。他温和而坚决地说:"我要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让他们打掉这孩子,他们可以把我也同时埋葬,如果你谋杀了这孩子,你的良心上会欠下两条生命。"
  茹泽娜叹了一声,打开她的桌子抽屉,那里放着她那有淡蓝色药管的手提包。她摇了一片在手上,把它迅速抛进嘴里。
  弗朗特不再叫喊,而是恳求:"我恳求你,茹泽娜,我恳求你,我没有你就不能活,我会杀掉自己。"
  这时,茹泽娜突然感到胃部一阵剧痛,弗朗特瞧着她的脸万分痛苦地扭歪,变得认不出来了,她的眼睛瞪着,视而不见;他看见她弯曲着身子,用手按着腹部,倒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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